回到虞洛洛病房时,虞硚已经冷静下来。 “过两天我就能去游乐场,我要睡在里面。” 出了洁净室的虞洛洛以为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虽然一直在发烧,却心情极棒,这会儿歪靠在床上,跟隔壁床的小病友开心地聊着天。 “好好笑,游乐场晚上是要关门的,” 不出意外的,虞洛洛这话招来了嘲笑,“你肯定没去过的。” “谁说的,我去过两回,”虞洛洛用手比了个“二”,“反正我爸爸答应了,他说世界上有数都数不清的游乐场,我想去哪儿,他就带我去哪儿。” “你好傻呀,你爸爸不上班挣钱啊?”小病友又被逗得直乐。 虞洛洛似乎被问住,好一会后,嘟囔道:“那就让我爸爸不上班。” “不上班就没钱,怎么去游乐场!” “还要钱?”虞洛洛似乎被绕晕了。 虞硚没有打扰孩子,坐到病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不只是虞洛洛被绕晕,虞硚刚才也晕了头。 想要生一个孩子,并不只是怀胎十月那么简单。 萧远之订婚仪式,就在三天之后。 萧家是名门望族,家风低调严谨,已经容忍虞硚带了一个非婚生子回来,肯定不会容忍她再来一次。 还有江宝儿,一个快要做新娘的人,听到她未婚夫打算和别人生孩子,再有气量也不可能接受。都是女人,虞硚完全可以想象出,江宝儿会有什么反应。 而最过不去的一关是萧远之。就算?犊情深,可他的世界,到底不只有一个儿子。萧远之是江宝儿的未婚夫,萧氏未来的掌门人,并且,为了后面那个身份,他付出了那么多年的努力。 “洛洛妈妈回来了!”小病友笑嘻嘻地指了指虞洛洛身后。 虞洛洛回过头,这才发现虞硚就在床边,顿时开心地笑起来,从床上爬起,趴进她怀里,嗲嗲地道:“妈妈,抱!” 虞硚愣了愣,本来她应该放开孩子的,毕竟刚从外面回来,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带了病菌。可这时候,她却只想把虞洛洛紧紧抱住,永远都不要松手。 “虞洛洛,你妈妈哭了哎!”小病友已经看到了虞硚的泪眼婆娑。 “乱说什么呢?”旁边小朋友的妈妈赶紧制止,冲着虞硚抱歉地笑笑。同样的遭遇,想来人家也能明白虞硚的心情。 虞洛洛放开虞硚,伸出小手,捧住了她的脸,小心地问道:“妈妈,你怎么啦?” “没事,沙子进了眼睛里。”虞硚赶紧抹了把眼泪,哄着虞洛洛躺回到了床上。 等虞硚到洗手间整理过自己,再回来的时候,虞洛洛似乎又睡着了。 轻轻地叹了口气,虞硚趴在床边,一边瞧着儿子,一边在想那个无解的难题。 连亲生父亲的骨髓都会发生排异反应,虞硚已经没有多大的信心,虞洛洛能完全接受,另一份来自陌生人的骨髓。 可如果是脐带血 “妈妈,我又醒了!”虞洛洛突然出了声。 虞硚这才发现,虞洛洛根本没睡,脸上带着骗过了她的小得意。 “爸爸,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想上幼儿园。” “快了!” “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现在挺忙。”虞硚含糊地道。 “是在上班挣钱吗?”虞洛洛嘟着嘴道:“妈妈告诉爸爸,不要太辛苦,我已经不想去游乐场了。” 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虞硚的肩膀。 “外公,”虞洛洛看着走过来的虞伯杨,咧着嘴笑了起来,又爬到床尾,往门那边看去,“爸爸什么时候来啊?” “你爸爸有事,”虞伯杨随口回了一句,低下头叮嘱虞硚:“老爷子要跟你聊两句,车子在下面等着,回头见着人家,你好好说话,不能再激动了。” 虞硚愣了愣,看向虞伯杨。 “算了吧,”虞伯杨神情复杂,想了好一会,劝道:“这种事,你可以不在乎,不能强求别人。” 显然虞伯杨也认为,虞硚的想法不切实际。 连自己爸爸都不支持,虞硚越发沮丧。 “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虞伯杨又催了一句。 来接虞硚的是萧老先生手下的钱秘书,说了声“萧老先生在萧园等你”,便让虞硚上了车。 此时,虞硚被带进久违的萧园花房。 到了春天,这儿便是另一番景象,处处姹紫嫣红,郁郁葱葱,透着盎然生机。 站在里面的虞硚,心情却无比灰败,为什么这样的生机,从来都不属于自己可怜的儿子。 “来了?”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虞硚循声走了过去,萧老先生正站在一处盆景边,戴着老花镜,微弯着腰,仔细地修剪着枝叶。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萧老先生需要帮助的时候,虞硚默默地递上工具。 终于忙完,萧老先生接过佣人送来的毛巾擦了擦手,随后指指不远处的沙发。 一只红泥小炉刚刚烧开,伴着汨汨的水声。 坐在沙发上,看着萧老先生沏着茶,虞硚给自己鼓了鼓勇气。 有些话,她今天不说,可能再没有机会了。 “虞洛洛长这么大,不是待在病房,就是在家里。他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可因为这个病,上不了幼儿园,连到外面走一走都成了奢侈。我是个可恶的妈妈,生下了他,却没给孩子健康的身体。” 萧老先生将一杯沏好的茶放到了虞硚面前,似乎也愿意听一听她的心声。 “我对洛洛没有太大期望,他只要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活过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像别的孩子那样,经历人生的悲喜,学着好好爱这个世界,也不枉,我把他带到这世上一场。” 虞硚说到这里,仰了仰头,将自己眼眶里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那个办法,的确不道德。我承认,自己就是个不道德的人,当年我悄悄地带着孩子离开,伤了很多人的心。可现在面对的,是孩子生死。就算遭到世人唾骂,我也不在乎。” “真的想生孩子?”萧老先生问道。 “试管婴儿的手术并不复杂,如果萧远之同意。一切的责难,由我来背负。如果这样会给萧远之带来婚姻上的困扰,我可以无条件地消失,从此隐姓埋名,我发誓,不会再回来,甚至,可以一辈子不见洛洛。” “有想过另一个的孩子吗?”萧老先生端起茶,看向虞硚,“如果你真把孩子生下来。” 虞硚愣住,突然意识到,不管她想得多周到,终难免顾此失彼。 “那也是一条命。你所说的隐姓埋名,就是把洛洛丢给我们,然后带着另一个消失?而最终,总有一个孩子失去了母亲,而另一个孩子可能连父亲的面都见不着。”萧老先生轻轻抿了一口茶,“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自私?” 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虞硚也明白,念头一起,她做什么都是自私的。 “好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萧老先生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收回刚才所有的话。”虞硚哽咽着道。 虞硚终于后悔了,如果孩子注定要经受一个接一个的磨难,当初真不如别让他生下来。 “你们两个人啊,为什么要搞成这样,”萧老先生站起身,长叹了一声,“虞硚,我一直认为你聪明果断,处事冷静,我曾经寄希望于,你和远之在一块,两个人相得益彰,好好地将我们家族的血脉延续下去,但现在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 这话很重,自觉已经彻底垮了的虞硚,无法辩驳。 “就这样吧!”萧老先生看向虞硚,“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别管,专心照顾孩子,总归会有办法。” 虞硚站了起来,萧老先生的办法,大概是继续等待捐献者出现。 只能如此了。 “孩子还是搬回到私人病房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容易感染。你是母亲,心里要有个谱,不能无条件地宠着孩子,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病治好,”萧老先生又叮嘱了一句,“萧长洛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就看你作为母亲,如何教养他。” 萧长洛 这孩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虞洛洛当天晚上就搬回了私人病房,虽然撅起了小嘴,却拗不过向来说一不二的萧远之。 这会儿躺在病床上,虞洛洛还在掉金豆子,赌气地背对着床边的萧远之,后背不时地耸一耸。 “这是太爷爷为了你的病着想,等你身体好了,还怕没有机会和小朋友们玩?”萧远之哄到后头,也失去了耐心,像训斥下属一样,在那儿厉声道:“你是男孩子,长大以后是要顶天立地的,结果就为这点小事,哭哭啼啼半天,像什么样子?是不是还要拿个奶嘴给你?” “他才四岁。” 冒着萧远之投来的白眼,虞硚忍不住提醒道。 这下直接撞到了枪口,萧远之瞪向虞硚:“你不觉得他这个性格,完全是遗传自你吗?什么事情只从自己角度考虑,没有任何大局观念,孩子再给你带下去,迟早要毁了!” “不要骂我妈妈!”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虞洛洛,忽地爬起,叉着小腰站在床上,不服气地瞧向萧远之。 父子俩对视了片刻,萧远之摇了摇头,上去拍拍虞洛洛的小脑袋:“这小子还挺偏心,我说她两句,就不高兴了?” “妈妈是我的,谁都不许欺负。”虞洛洛昂着小脸道,这会儿已经忘了,对面这家伙,他有多盼着见到。 “没事,你爸爸没欺负我,”虞硚打起圆场,把虞洛洛又横抱着放到床上,“睡觉吧,都这么晚了,你不是想要长高高吗?” 又看了萧远之一眼,虞洛洛拉住虞硚的手:“妈妈不走的。” “妈妈说过要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这句一出,虞硚愣了愣。她突然发现,平常顺嘴说出来的话,今天显得那么沉重。 “你能陪他一辈子吗?笑话!”萧远之这一句,引得虞洛洛小嘴又要瘪起来。 虞硚无奈,只能又去哄儿子,许出无数承诺,直到虞洛洛终于放心地睡着。 萧远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连个招呼都没打。 虞硚发现人不在,倒并不奇怪,现在萧远之连话都懒得跟她说,更不屑于客套。 这一天心情起伏太大,虞硚也累得想睡了。 弄暗了屋里的灯,虞硚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外间。 沙发上坐着的人,让虞硚怔了一下。 “我以为你走了。”虞硚说着,将里间的门轻轻带上。 萧远之没有回应,或许是没听到虞硚的话,或许是根本不想理会。 虞硚没有不识趣地去搭讪,走到角落,打开一张简易床,这是她从普通病房带过来的,晚上休息的地方。 “老爷子刚才去见了魏秉德。”萧远之忽然出了声。 虞硚背对着萧远之,以为他是在跟谁打电话,也没有在意。 “他希望魏家能体谅我们家的情况,同意你再生一个孩子,这种事不可能瞒天过海,我的孩子也不会一辈子隐姓埋名。”萧远之又说了一句。 虞硚猛地回过头,看向萧远之。 原来这句,是对她说的。 隐姓埋名 萧老先生已经把她在花房的那些话,告诉萧远之了? “魏秉德拒绝了老爷子,绝无转圜余地。不过”萧远之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 虞硚反应过来,萧远之口中的魏秉德应该是江宝儿的长辈,他的公司和萧氏正在合作,连两家的联姻,都与这次合作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虽然萧远之没有说得太细,可虞硚能感觉到,这次会面,萧老先生一定遇到了难堪。 虞硚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萧远之,好一会后,道:“我知道了,还是等着配型吧!” 她的自私,最先伤到的,竟是萧老先生。 “你这人的主意,一会变一次的?”萧远之突然不悦起来,随后道:“你可以开始怀孕前的准备,明天钱秘书会过来,她带你去做身体检查,然后见医生。” 此刻的虞硚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魏家那边 “我要救儿子,用不着看别人脸色!”萧远之显然猜出了虞硚的想法。 片刻之后,看着萧远之快要走出门口,虞硚忍不住感激道:“谢谢!” 萧远之猛地回过头,冷冷地看向虞硚:“洛洛没事了,你就给我滚蛋,我永远不想再见你!” 小吴开着车等在私人病区的门外,看到萧远之出来,立马打开了后车门。 萧远之弯腰钻进去,说了个地址:“会展中心。” 江宝儿今天在会展中心表演,这也是她订婚之前的最后一场演出,萧远之现在赶过去,应该已经快结束。 小吴答应了一声,忙发动汽车。 坐进车里,萧远之朝着病房那边看了一眼,又扭回了头。 车缓缓地往医院外开去,路灯的光从车前窗投了进来,照到了小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 “你这什么玩意儿?”萧远之皱着眉问了一句。 这家伙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手指甲上涂得花花绿绿,实在恶心。 小吴放慢了车速,解释道:“我家小丫头这几天喜欢上化妆,趁我睡着的时候瞎涂的,我早上准备把它洗掉,老婆的洗甲水正好用完了。” 萧远之忽地想起,小吴这一整天都戴着手套。 “你女儿比儿子淘气。”萧远之突然生出了兴趣。 小吴结婚已经五、六年,如今儿女双全,人已成了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都说他娶了个厉害的老婆,把人管得死死的。 “别提了,我们家儿子从小是个闷葫芦,女儿倒像个小喇叭,跟她妈一样,主意挺大,嘴也能说,成天噼里啪啦,就没她不知道的,” 提到女儿,向来沉默寡言的小吴打开了话匣子,“她有一个绝招,有什么不高兴的,小嘴一撅,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你,任谁都招架不住。” 萧远之深以为然,他也喜欢小姑娘,如果这回虞硚能生个女儿,萧远之愿意拿出整个世界,来换女儿一生安乐。 这念头一起,萧远之倒吸一口凉气。 本是为了救儿子的无奈之举,怎么自己倒期待上了。 或许是提到感兴趣的话题,小吴的话越来越多:“虽然养两个孩子不容易,可每天回到家,看到那一大一小跑到面前。一个给你送来拖鞋,另一个上来就要抱抱。再多的烦心事都没有了。” “跟在我后面很烦?”萧远之故意曲解小吴的意思,“那就不难为你了。” “萧总,别”小吴吓得差点踩了刹车,他知道自己这老板挑剔,一不小心,就能把他惹火。可没想到,她随便一句话,居然就要被炒鱿鱼了。 “我是让你给我换个司机,”萧远之嗤了一声,“早出晚归的,妨碍你享受天伦之乐。” 傻了片刻之后,小吴立刻陪笑道:“不用换,我老婆说了,让我一定要跟在萧总身边,她就指着我这点出息。” “你还真就这点出息!”萧远之哼了哼。 这小子挣得不多,成天跟在自己后面转来转去,还是个老婆奴,可萧远之居然有点羡慕他。 萧远之也是有儿子的人,却过得那么不痛快,说不定第二个孩子来了之后,也是聚少离多,想想,实在没意思。 会展中心后台的化妆间里,江宝儿抱着一大束鲜花回来,一眼看到站在窗边的萧远之,整个脸都亮了起来。 “远之哥哥!”江宝儿将怀里的花塞到旁边人手里,兴奋地跑上前,只迟疑半秒,便一把擞住了萧远之的脖子。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萧远之也只是轻轻拍了拍江宝儿的后背。 江宝儿早已习惯萧远之的冷淡,松开他,问道:“有没有看我的演出?” 萧远之含糊地嗯了一声,他刚过来,便直奔后台。 “干嘛骗我呀,你根本就没来,我给你留的票,是和我哥一块儿的,他旁边从头到尾都空着,”江宝儿故作不满,“你是不是不想见他呀?” 萧远之答非所问:“晚上一起去吃个夜宵。” 江宝儿忙不迭点头,正要走到化妆台前卸妆,却突然回过头看了一眼萧远之,问道:“不对呀,你从来不到后台的,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吃饭的时候再讲!”萧远之说了一句,便准备往外走。 “别走嘛,现在说吧,我怎么心里七上八下。”江宝儿又跑过去,背着手拦住萧远之。 化妆间里的工作人员都在有意无意注意着他们,听到江宝儿这一句,立马一个个退了出去。 “真想听?”萧远之索性走了回来。 有些话,他急着要说出来。 萧远之的决心,在虞硚提出要做脐带血造血干细胞移植的时候,已经下了。 虞洛洛是他儿子,不管用什么办法,萧远之都要救回来。 应付魏江两家,萧远之并不觉得束手无策,商人做事,从来利字当头。 唯有江宝儿,到底是他未婚妻,萧远之一定会给予足够的尊重。虽然,江宝儿不可能改变他任何想法。 “只要不是跟我说取消订婚,其他的都好商量。”江宝儿歪着头,半开玩笑地道。 “订婚会按照原定计划进行,绝不会有任何改变。”萧远之近乎郑重地承诺道。 “那就没事了。”江宝儿扭过身,又坐到了化妆镜前。 萧远之一直在注视江宝儿,这会儿,他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江宝儿几乎是他从小看着长大,伤害到她,萧远之也未必那么忍心。 “要不,你还是出去吧,”江宝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卸妆有什么好看的?” 这话一出,萧远之也没说什么,再次走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江宝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着三天后的订婚仪式,幸福地笑了出来。 虞硚的回来,没法不让江宝儿担心。然而现在看来,萧远之到底做出了选择。从小的梦想终于要成真,江宝儿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有人突然开门冲进来时,江宝儿的妆刚刚卸完。 “宝儿姐,快出去看看!”那人急吼吼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