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非常无聊,昂贵的拉菲喝着就像用来喂猪的变质剩菜汤,我只是在大家都举起杯子的时候浅尝一口,剩下的都在杯子里。饭菜是请的专业厨师,色香味俱全,我却没什么胃口,若不是怕失礼,早就想回去吃碗泡面了。 终于熬到结束,大家没有谈公事,而是喝着茶闲聊。 “长泽先生准备在这里过春节吗?”方明山问道。 “春节就不过了,我们那没这个习俗,但因为工厂都要放假,我回日本陪老母亲几天。” “二叔,我跟你一起回去玩几天。”长泽直纪兴奋地说。 “好啊,奶奶年纪大了,很想念你。” “爸,你不回去吗?” “我这边很忙,不回了。”长泽正雄回道。 “张县长,你们可以先回去,我今晚要跟二哥彻夜长谈,至于合作的事,春节后,我的助理会来处理建厂事务。” “好的,希望你们能快点,我们县里正需要你们这样的良心企业家来支援,搞不好经济建设,年轻人会大量流失。政府五年内不会要你们一分钱税收和用地租金,我要的是群众有收入,年轻人回来上班,一起建设家乡。” “张县长的想法我完全理解,日本也曾经经历过这个阶段,放心吧,我们会加快投资步伐。这次回日本,我会跟总部高层开会,说不定速度会快得令你难以想象。” 王建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叫到门外,递给我一支烟。他没有立即开口,我也没有主动说话,两人站在路灯下抽烟。 “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嘛?”他问。 “知道。” “案件你要继续调查,但不要再去打扰长泽教授了,尤其是在你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否则你别说我不给解局长面子,只能让你辞职回家。” “可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教授问心无愧,为什么总是有形无形的向我施压呢?”我问道。 “你以为就你想到了这一点?长泽教授主动跟我说了,说档案可以随便让你查,你有证据他也会配合你调查,但你手上什么都没有,阴阳怪气的试探,做警察靠的是证据,不是你的直觉和胡乱推断,况且是死了人的案件,谁愿意被你泼脏水?老教授一把年纪了,又在搞新的研究,需要的是清净,没有时间和精力整天应付你。” “好吧,我以后不会再怀疑他了,但我还是要咨询他一些问题。” “咨询可以,但态度客气点,别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今儿这桌子上,你是可有可无的那个。” “谢永豪的案子调查得怎么样了?” “后脑勺受伤,失血昏迷,加上他自己喝多了,气温又低,应该是冻死的,已经结案了。” “我觉得草率了点,你应该查查方思进,他有嫌疑,那天谢永豪跟我说方明山靠精神病院赚钱,方思进也许听到了。” “精神病院每年都向捐款者提供财务报表,有问题早就被人报道出来了,你觉得长泽正雄愿意自己的捐款被方明山挪用吗?” “那……方思进的车队呢?”我问,谢永豪那天只说了这两件事。 “车队能有什么问题?亏钱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值得杀人?”王建已经不耐烦了。 “或许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情况。”我推测道。 “这案子跟你没关系,管好这里就行,别再他妈出人命了,早点把凶手抓到。” 他说完便弹掉烟头,进了屋。我则上了车子,直接回警所去了,我想他们今晚让我参加饭局的目的达到了,就是让我知道长泽正雄惹不起,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漆黑的小镇街道,寒风禀冽,两辆车从我跟前飞奔而过。 目前来说,我能怀疑的对象只有精神病院了,但的确如长泽正雄所说,除了上次咬人的疯子,我拿不出什么过硬的证据,虽有疯子咬人的类似案件,但这并不是绝对证据,一句巧合就能解释过去,如果不让调查精神病院,那么我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长泽正雄虽然答应给我看数据,但上千人多年来的病历和治疗记录,是庞大的数据,我这外行人可能根本看不懂。 早上七点多,我就被连续不断狂奔而过的货车轰鸣声吵醒,我猜想估计是新工厂快要开业,方明山急着找生意做,所以把车队召回给长泽久重看看实力。昨晚睡觉前就着泡面花生米喝了半斤白酒,现在头还有点晕,对酒精的抵抗力一天不如一天了。 到十一点多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来,我打电话给方浩,把他臭骂一顿,他打着哈欠用无辜的语气说:“老大,你有没有搞错啊,今天小年啊,按照惯例是应该放假的。” “今天小年吗?”我居然都忘记了。 “是的,要不要过来吃饭,我妈已经在准备丰盛的饭菜了。” “不来了,我晚上喝酒去,你跟我一起吧?” “好啊,好啊,县城迪厅我还没去玩过呢。” “那傍晚我来接你。” “那你吃啥?” “到县城随便吃点吧。” “你中午来我家吃呗,反正都十一点多了。” “我还有点事,不去了。” “今天又有案子吗?” “不是,去给齐峰妻女上柱香。” “好吧!” 挂了电话才发现肚子饿得哇哇叫,小镇上什么吃的都没有,仅有的两家小餐馆都关门了,只好又买了泡面。回警所的时候,发现斜对面的店面正在挂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道咨询”,下面是小字,写的主营业务:风水,法事,解惑答疑,降妖伏魔,去病消灾。 这他妈不是搞封建迷信吗,还在警所对面,我便走过去想了解下情况,仔细一看,正在指挥安装的人正是那天做法事的道士方玄,不过今天穿着黑色西服,头发梳得光溜。 “你这搞封建迷信都搞到警所门口了?”我问。 “我学的是道教秘术,警察管不了的我们来做,互不相干,而且宗教信仰你们不能管吧?”他头也不回地说,继续指挥着工人干活。 “降妖除魔是什么宗教信仰?” “人有心魔,不是很正常嘛?你们靠的是法律治人,教授靠的是医术,我靠的是千年传承下来的文化来解惑人心,不矛盾。” “不用跟我狡辩,我知道现在是你捞钱的好时机,但你最好不要妖言惑众,否则我照抓不误。” “你随意。” 他说完便转身去路边的车上拿了钥匙,然后进了店面。我看了看车,差不多要十五万,明河镇可没几家能买得起这辆车,这几天过年,路上偶尔还能看到几辆车,平时根本看不到轿车。 吃完泡面我便去了齐峰家,他家离大路还有段距离,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泥路开车寸步难行,轮胎陷进深泥坑,折腾了半个小时才爬上来,我累得浑身无力,只好将车子停在路边步行。 四周苍白一片,稀稀落落的村庄被大雪覆盖,苍凉而寂静,一眼扫过去,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幸好有几处房屋冒着袅袅炊烟,加上几声狗叫,总算能感觉到一点人味。狗叫声让人踏实,上次那袭击我们的疯子,听到狗叫声就逃跑了,难道那家伙怕狗?看来下次搜山必须要带上警犬,就不知道王建会不会借给我。 齐峰家的侧屋倒塌了,大概是这些天雪吓得太大,又没人抢修,直接压垮了。我上完香回到残壁前,看着斑驳潮湿的墙壁,回想起大学时的冬天,他邀请我来他家玩,说我们可以上山夹兔子,那时候嫌远懒得跑。墙壁上挂着一副陈旧的相框,是他幼年时坐在母亲腿上拍的。 我翻墙进去,推开木门,进到他住的房间,里面一股霉酸味,木衣柜的脚都烂掉了,摇摇晃晃,床上的被子早已发霉发臭,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可见出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准备,墙壁上还挂着一件小孩衣服,房间应该是被县局的人搜查过,估计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床边木踏板上摆着一个蜡黄色木箱,我打开看了看,都是他上学时的课本。我随手拿起一个日记本,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各种小趣事,看内容是小学六年级写的日记。他字写得好,从这本小学日记就能看出来,字迹空白处贴着各种港台女明星的小照片,我淡然一笑,没想到他小时候还喜欢追星。我将封面上的霉灰擦干净,装进口袋里。 我打开衣柜门,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既然他拿枪,那肯定是对危险有一定的预判,会不会特意留下线索呢?抽屉怎么也拉不开,越是拉不开,我就越是好奇,总觉有什么,使劲全身力气,突然感觉衣柜动了一下,接着直接倒向我,我连忙转身躲开,一声巨响,柜子被摔得散架了,我掰开背板,看了看抽屉里,除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内裤和袜子什么都没有,看来是我想多了,县局来搜查,怎么可能没搜过抽屉。 我失望地坐在衣柜上,点了一支烟,看着墙壁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毛笔字,从痕迹来看,年代久远,都是唐诗宋词,估计是齐峰小时候调皮,拿着毛笔在墙壁上涂鸦。 我想将衣柜推起来,可是侧板摔坏了,加上脚也烂了一只,没法立起来了。正准备放弃的时候,发现靠墙角的柜脚下有只红色童鞋,已经有点发黑,估计是齐峰小孩的鞋。 “里面的,别翻了,没什么东西可搞的。”外面传来声音。“再不出来,我就喊人过来抓你了。” 我走到窗户前,看了看外面,没看到说话的人,突然一个人头从下面伸出来,吓我一跳,这老头神出鬼没的,双眼浑浊,眼屎十分抢眼,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我是屋主他二大爷,人都不在了,能有什么东西可偷?”他冲我吼道。 “你误会了,我是齐峰的同学,现在在镇警所做警察,不是小偷。” “你是警察?” “是的,我出来跟您聊。” 准备翻墙出去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黄世民挂在脖子上的那只鞋,款式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齐峰的小孩死的时候才四岁多,穿不上这么大的鞋子吧,刚才没看清,我没有小孩,所以不敢确定。 我回屋翻出那只鞋子,是左脚的,上面黑色的米奇图案和黄世民脖子上的差不多,或者说一样,我记不住了,我又翻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右脚的。通常来说,鞋子不穿了,只剩下单只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过于巧合,黄世民脖子上挂的就是右脚。 “在找什么呢,咋还没出来?”二大爷在外面嚷嚷着,他年纪大了,也翻不了墙。 我随便找了个破布将鞋子擦干净,然后翻墙出去了。二大爷是个驼背,年纪估摸着得有六七十了,瘪着嘴,叼个土黄色的烟斗,手里勾着烟袋子,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二大爷,我正在调查齐峰的案子,所以来看看有什么线索。”我解释道。 “都失踪这么久了,还调查什么,估计人都没了,哎,可怜我的小孙女。”他吸了几口烟,颤抖的声音显得苍老凄凉。 “就算……人没了,也总得有个原因,如果有人害他,那还得有个公道。” “公道?这年头哪有什么公道,他就是公家人,还不是照样家破人亡?”他看着断壁说。 “他出事前有什么不对头吗?” “他整天匆匆忙忙的,根本看不到他人。”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二大爷吧唧吧唧地抽着烟斗,努力回忆着,“如果没记错,他是来借族谱的,好像是出事前一个多月吧。” “借族谱?”我好奇地问。 “对,他说要给孩子讲讲齐家的历史什么的。” “那他什么时候还的?” “根本没还,族谱估计也弄丢了,出事后我来找过,没有。” “族谱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应该不会丢吧?” “出事后,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翻箱倒柜的,谁知道呢,搞不好当垃圾扔了,哎,这本族谱祖祖辈辈都保存上百年了,到我这却丢了,现在想誊抄下来,也没法搞了,几代人怎么记得清。” 齐峰像个文化人,爱讲故事,我大学出事的那段时间,他经常没事就胡编乱造一个故事来开导我,头头是道,也不管我爱不爱听,他借族谱给女儿可能用来编故事,其他的我真想不出原因。那时候他应该有不少烦心事,哪来心情给小孩讲故事呢,不过转念一想,他每次跟我打电话都要讲女儿,还给我传授各种照顾孕妇哄小孩的经验,他还跟我说,工作压力再大,也不及女儿的一个甜美微笑。 我将鞋子递给二大爷,问道:“齐峰小孩不才四岁吗?这鞋子穿不下吧?” “这鞋子估计得七八岁才能穿吧,肯定不是他孩子的。” “那怎么会在他家里?” “小孩看着漂亮鞋子,捡回来玩的呗。” “哦,好的,如果你想到什么,麻烦你告诉我一下,我从市里调到这里,主要就是想调查齐峰失踪的事。” “我听说有人给他妻女上坟,是你吧?” “是的,刚下山。” “那就好,我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上不了山,他也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二大爷说完一瘸一拐的离开了,不停地哀声叹气,每当我听到类似“他没白交你这个朋友”这句话时就特别内疚。但我没时间内疚,因为我必须要找到黄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