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庆州码头, 雨已经停歇,阳光从云层透射出来,漫天金光, 如梦似幻。 庆州码头位于城南。 楼喻携楼荃下了船, 遥望庆州府的城墙,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阿姐, 我们回家了。” 楼荃的目光黏在城楼上,贪婪地细细观摩着。 她已经四年没回来了。 近乡情怯让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楼喻笑着道“阿姐, 我先带你去田庄。” 楼荃立刻回神“阿弟,你是不是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确实有些事情要做, ”楼喻泰然自若道,“不过别担心,等我处理好,再接你回府。” 楼荃心间盈满骄傲。 曾经瘦弱矮小的阿弟, 如今已经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楼喻率一众随从, 从城南快速行至城西田庄。 还没到田庄, 楼荃就看到不远处林立的浅灰色建筑。 她惊愕莫名“那是什么?” 冯二笔兴奋解释“郡主, 那是咱们的新城!咱们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呢,看来殿下不在的时候,他们也有认真干活!” 新城。 楼荃咀嚼着这两个字, 不由看向楼喻丰神如玉的侧脸。 一种莫名的感悟从心中迸发。 阿弟正在做的事,比她想象中还要宏伟壮阔!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她也看得越来越清晰。 一排排浅灰色的屋舍整齐肃穆,走得近了,更能感受到一种冷硬坚实的厚重感。 不计其数的工匠在工地上劳作穿梭, 为这个新城洒下数不尽的汗水。 可他们是高兴的。 他们脸上洋溢着光芒, 他们眼中流露着希望。 他们热爱这份工作, 并愿意为之拼搏奋斗。 除了这些,工地外有一处屋子,屋子外贴着木牌,上面写着“食堂”二字。 不少妇人在食堂外择菜洗菜,她们一边做活一边谈笑风生。 有工匠从她们面前经过,还大着嗓门问“今儿个吃什么?” 妇人笑骂着回。 一切都是如此地稀松平常。 楼荃归途中已经听过女人也能做工,可亲眼见到,还是由衷感到震撼。 新城的一切,都让她心生向往。 “阿弟,会有更多的女子来做工吗?” 楼喻目色坚定“当然会!” 他指着河边一处在建的工厂,笑道“那是纺织厂,以后都会招收女工。”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改进一下织布机。 楼喻只是稍稍了解一些织布机的原理,但具体如何改进,还得跟专业人士商议。 想到霍煊送他的机关兔,楼喻觉得这小子在机械上应该是颇有天赋的。 还有城中一些经验丰富的木匠,他们在这些方面应该也有些思路。 到时候集思广益,他不信造不出效率更高的纺车。 “阿弟,那我也能做工吗?” 楼荃的话将楼喻的思绪扯回。 他道“阿姐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支持你!” 只要阿姐过得开心,他就开心。 楼荃想到自己在侯府度过的四年。 没人喜欢她,没人在意她,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嫁妆以及平日做些绣活养活自己。 像她这样的女子何其多? 如果女人只能依附男人,女人过得好不好只能依赖男人是否宠爱,那和宠物有什么区别。 她望着这座欣欣向荣的新城,坚定道“阿弟,你想做任何事,我也都支持你!” 世子归来,田庄上下喜气洋洋。 楼喻一路风尘,神倦体乏,但还是打足精神,吩咐人安顿好楼荃,然后进入主院。 主院中,冯三墨、魏思、李树、林大井皆已候在议事厅。 见到楼喻,几人均目光激动,仿佛有很多话想说。 “奴拜见殿下!” “属下拜见殿下!” 楼喻坐到主位上,语调平淡道“都坐下说话。” 几人乖乖坐下。 楼喻问“杨先生何在?” 魏思道“回殿下,杨先生眼下在王府里。” 离开庆州前,楼喻设想过他去京城后,庆州会发生什么事。 想必郭濂此时已经派驻军围住庆王府了吧? 这种情况下,杨广怀待在庆王府里,肯定不是为了享受王府富贵生活,而是为了稳住局势,避免节外生枝。 他问“郭濂已经派人围了王府?” 魏思点头“殿下,您是不是要回城?” “再等等。” 在楼喻眼中,郭濂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他更在意的是新城的建设。 “魏思,你先说说这段时日新城的建设进度。” “是!” 魏思将自己亲手统计的数据交给楼喻一份,口齿流利道 “新城西南工业区如今已建成炼铁厂、化工厂、造船厂、机械厂、磨坊,还剩下纺织厂正在建。” 这些厂都在楼喻交待的规划书里,交由魏思带领工匠依照设计图纸建设出来的。 虽然魏思不太清楚化工厂和机械厂具体做什么的,但不妨碍他服从命令。 楼喻颔首,夸赞了一句。 等厂区全部建成,他还要建医院、学校、住宅区、商业区等等等等,这些都需要时间,得一点一点慢慢来。 问完建设进度,他又道“我去京城后,庆州有没有新增流民?如何安置的?” 魏思又翻开一个册子,依照统计表上的数据,回禀 “从您离开庆州那日起,到今日止,共有八千五百七十三人投奔庆州府,并选择留下安居。” 他说着,看一眼李树“此事奴与李统领一起处理的。” “魏大人说得没错。” 李树接话道“其中,两千五百人参军,五千八百一十三人开垦荒地,二百六十人是工匠,如今正参与新城建设。” 也就是说,不管是兵力还是劳动力,都有大幅度增长。 非常好! 楼喻目光转向林大井“你是农务总管,庆州府农业暂时皆由你打理,如今荒地开垦多少?明年秋收能不能养活整个庆州府?” 林大井算是魏思的学生,他的一些理念和工作方法都经过魏思的熏陶,也学会了统计数据。 他给楼喻呈上册子。 “回殿下,以前庆州府共有耕地两万三千亩,如今新垦田地有一万亩。按照往年的耕地数量和人口数量,三万多亩足够供养整个庆州府,前提是明年收成不受天灾影响。” 楼喻了然。 也就是说,到明年秋收后,他就可以养活整个庆州府,加上不断地买粮囤粮,以后再加入新的居民,庆州的粮食也不用愁。 世道越乱,粮价越高。 就算楼喻有钱,他也不想继续花这冤枉钱。 只要庆州耕地充足,粮食不缺,他就不用担心百姓饿肚子。 再说,他还会大力推广土豆种植。 土豆耐旱高产,是绝佳的粮食选择。 但在明年秋收之前,他还是得派人出去买粮。 他又交待几人一些话,便让他们退下,唯独留下冯三墨。 “三墨,跟我说说眼下形势。” 冯三墨恭敬道 “奴依照殿下吩咐,派人半路拦截韩昀,用擅于伪装和模仿的暗部成员替换,郭濂并没有怀疑。” “很好,庆王府现下如何?” “李统领已派亲信潜伏于王府,即便何大舟真的围住王府,王府中有杨先生坐镇指挥,不会出事。” 楼喻颔首。 目前无法确定的是,何大舟到底有没有倒戈。 当然,这也是他故意放任的。 他想借机试探出,哪些人尚有异心,哪些人愿意追随他。 “府衙如何?” 冯三墨奉上一份名单。 “韩昀入城后,官吏们所言都记录在册。” 楼喻翻了翻,不由笑了。 “沈鸿和吕攸还挺心系百姓啊。” 一个司农,一个司工,都是不入流的小官,却比知府、同知这群人更加体恤庶民。 “辛苦了,参与此事的暗部成员皆有奖励。” “是。” 终于处理完累积的事情,打发冯三墨出去后,楼喻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是真想倒头就睡,但明日还要打一场“硬仗”,他得捋捋思路,防止有所遗漏。 郭府。 郭濂亲信打听消息回来,禀告郭濂“大人,世子殿下已经抵达城外田庄了!” “什么?!” 郭濂惊讶道“之前派人往宜州方向打探,不是没看到车驾吗?”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心里突然涌现几分不安,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无力感和荒诞感。 亲信说“据说是走的水道。” 原来如此! 这个小狐狸真是狡猾! 郭濂本来还想着不如趁机在路上劫走楼喻得了,没想到他回程竟选择走水路。 此等心机,着实令人胆寒。 他的手有些抖。 跟楼喻斗了这么多次,没有一次胜利过,这一次,他还要和楼喻对着干吗? 郭濂扪心自问,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不得不说,楼喻给他带来的阴影实在太大。 尚未开战,便已心怯。 右手一直在抖,郭濂以为是因为自己太害怕楼喻才会这样,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用左手压住右手,问“他身边有多少人?” 亲信道“世子离开庆州时带了两百府兵,圣上收揽军权后,为表宽仁,特意准许进了京的府兵,可以成为各个藩王的护卫。” 郭濂喃喃道“他眼下只有两百人。” 而何大舟手上有近五百人。 当初楼喻初步掌控庆州府后,在城防的人事安排上,定下新旧驻城军各一半的原则。 一半由庆王府兵接管,一半由原本的驻城军担任。 驻军有经验,府兵有忠诚,两两融合,彼此牵制。 是以,何大舟还能笼络五百人听命于他。 五百人对阵两百人,应该不会输……的吧。 手抖得更厉害了。 自韩昀入城带走庆王府兵后,郭濂就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焦虑得头发都白了。 他一边觉得楼喻死定了,一边又忍不住想,楼喻到底有没有后招。 他无数次想象着楼喻俯首称臣的模样,可又无数次被噩梦惊醒。 跟楼喻对抗,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眼下庆王连符牌都交出去了,庆王府再也没有府兵保护,他为什么不趁机将楼喻压入泥沼里,再也翻不了身呢? 做任何事都存在风险。 郭濂带着侥幸心理,选择冒着风险去做。 然而他尚且不知,自始至终,真正的操盘手都不是他。 郭濂抬手端起茶盏,一个不慎没拿稳,茶盏跌落在地,碎得稀巴烂。 他低首瞧着地上的碎片,沉默半晌,嘶哑着嗓音问“何大舟已经就位了?” “大人,何统领已经包围整个庆王府,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郭濂想笑,却又想哭。 他期待这一战的胜利。 楼喻在田庄歇了一夜,养精蓄锐,早上起来精神抖擞。 他召集霍延、李树二人,率二百府兵,气势凛然,直奔庆州府城。 府城外守卫远远瞧见,神色瞬间激动起来。 如今楼喻在庆州百姓心目中,就是天上仙人下凡,专门救苦救难的。 自从楼喻接管庆州府后,庆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红火。 老百姓的心思很简单,谁让他们过得好,他们就愿意听谁管。 不管是庆州府本地居民,还是外来流民,对楼喻都是打从心眼里尊敬崇拜。 即便得知皇帝削了庆王兵权,他们也不会对楼喻改观。 有没有兵他们不管,只要世子殿下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愿意跟着世子殿下! 城门守卫也是老百姓中的一员。 他感激世子,爱戴世子,自然不愿见到世子被贪官污吏欺压。 身为守军,他还是有些消息渠道的。 待楼喻队伍行至城门时,守卫壮着胆子上前,高声道“恭迎殿下回城!” 其余守卫也都齐声高喊“恭迎殿下回城!” 城门口动静引起城中老百姓的注意。 “是殿下回来了?” “殿下回来了!快去看看!” “殿下啊!真的是殿下啊!啊啊啊啊!” “走,咱们一起去迎接殿下!” “……”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城门两边,自发将中间的道路留给楼喻,纷纷伸着脖子往城外看。 楼喻“……” 他竟也享受了一次夹道欢迎的待遇。 突然有些小感动。 城内加入队列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脸上洋溢着兴奋激动的神情,全都崇敬地看着自己。 楼喻鼻尖微微发酸。 他骑在马上,真挚拱手道“多谢各位乡亲了,大家都回去吧。” 霍延见此场景,不禁眸光放软,唇角微扬。 世子殿下值得这样的荣耀。 这便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老百姓本来还想听话地散去,守卫却忽然大声道“殿下,请允许大家伙儿一起送您回府!” “是啊是啊!殿下,咱们不会耽误您的事儿,也不会挡您的道,就跟在您后头,行不行?” “殿下,就让大家伙儿送您回府吧!” “殿下……” 一声又一声的期盼,在城门内外回荡。 老百姓发自内心的敬意根本挡不住。 就连李树和二百府兵都不由热泪盈眶。 太感动了!呜呜呜呜。 楼喻喉咙哽咽,眼眶微红。 在回城之前,他根本就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一直以来的辛苦努力、殚精竭虑都不算什么了。 他们如此懂得感恩,他们值得更好的对待。 楼喻问守卫“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孙信。” 孙信咧开嘴,别提有多开心。 殿下问他名字了! 楼喻颔首,接受他的好意“有诸位相送,是我的荣幸。” 他明白孙信的用意。 无非是想让老百姓给他造势,为他撑场面。 郭濂派人包围庆王府,老百姓尚且不知。 可一旦他们亲眼看到尊崇爱戴的殿下被郭贪官如此欺压,怎么可能不愤怒? 二百府兵或许无法对阵五百驻军。 那数以千计的百姓呢? 孙信没有直白地提醒他王府有变,反而试图用这种方式保全他。 倒是有几分急智。 得他同意后,老百姓激动地欢呼起来。 送世子殿下回府,多大的殊荣呀! 众人奔走相告,很快,缀在楼喻队伍后的百姓越来越多。 他们不吵不闹,跟着府兵有样学样,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整齐的步伐,怀着兴奋激动的心情,用崇敬热爱的目光看着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身着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整个人都那般威严,那般夺目! 这就是他们庆州府的主人。 既仁慈又强大。 几千人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荡,震得地面轰然作响。 郭濂的马车停在庆王府门前。 他坐在车厢内静待楼喻出现。 忽然间,马车开始轻颤,马匹似乎有些受惊,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巨兽即将来袭。 郭濂正要问发生何事,就听亲信惊叫道“大人,世子殿下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这般惊恐做什么?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免不了手抖腿软起来。 郭濂正要掀帘下车,亲信又尖叫起来“大人!好多人……好多人……” 什么好多人? 郭濂掀开帘子,瞬间呆怔原地。 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 宽阔的街道上,楼喻骑着一匹神骏,霍延和李树陪同左右,身后二百府兵声势凛然。 这还不算,再往后的那群贱民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疯了吗? 还有李树,他不是被韩昀带出剿匪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这个场景何等熟悉? 熟悉得郭濂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右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站在马车前室的木板上,隔空与楼喻的目光交汇。 楼喻朝他微微一笑。 郭濂瞬间头皮发麻,背脊发冷,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 楼喻!你已经被夺军权!你还在嚣张什么! 惊怒之下,郭濂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楼喻!你竟还敢回来!” 四周皆静。 除了众人急促的呼吸声,就只剩下心脏咚咚作响。 一行大雁由北往南飞过,留下几声叫唤。 郭濂猛然回神,图穷匕见“楼喻!交出我儿子,否则我现在就带兵入王府搜查!” “郭大人,你要以下犯上?”楼喻面色平静。 郭濂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永远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什么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袭上心头。 为何直到现在,楼喻还有这个底气嚣张? “何大舟!”他大声喊道,“庆王世子藏匿我儿,我命你立刻入府搜查!” 只要楼喻还在乎庆王和庆王妃的性命,他就不得不妥协! 等儿子被放出来,他便可以同楼喻算算总账了! 楼喻神色淡漠“私闯王府可是重罪,郭大人若还想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请便。” 围观百姓不明所以。 “殿下藏匿郭棠了?” “不会吧?殿下藏匿郭棠做什么?” “肯定是郭濂借机发挥,故意找借口威胁殿下!” “啊这……这也太过分了!” “不行!咱们要帮殿下!” “帮殿下!” 所有人凶狠地盯着郭濂。 郭濂根本不会在乎一群贱民,即便把刀放他们手上,这些贱民都不敢砍人。 “何大舟!还不听令!” 他再次怒吼出声。 何大舟轻咳一声,根本没理郭濂,而是转向楼喻。 霍延祭出长刀,拦住他。 “不准再往前。” 何大舟摸摸鼻子,在离楼喻一丈远处,单膝跪地,恭敬道 “属下权宜之计,只为保护王府,还请殿下恕罪!” 在郭濂“明显”占优势的情况下,何大舟还能选择己方阵营,不得不说,楼喻还是相当欣慰的。 总算没有白白浪费银子养着。 “辛苦了。”楼喻神色温和。 何大舟起身号令五百驻军,流水般离开庆王府。 郭濂这边,瞬间只剩下他自己,还有一个亲信。 寒风呼啸而过。 郭濂死死瞪大眼,突然打了个哆嗦。 他喃喃问“为什么?” 亲信见他神色不对劲,连忙惊呼“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郭濂缓缓看向楼喻,面色惨白,又问一次“为什么?” 为什么他再一次败了? 为什么何大舟会背叛他选择楼喻? 为什么那些百姓都像恶狼似地盯着他? 为什么—— 他为什么突然动不了了?! 众目睽睽下,郭濂骤然喷出一口鲜血! 阳光下,那血红得刺目。 郭濂瞪大双目,直挺挺地往下倒。 亲信不愧是亲信,就算到了这等山穷水尽之际,也还忠心护主,牢牢接住郭濂的身体。 郭濂想张嘴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伸出手臂,却连手指都动不了。 他像具尸体,除了能够感知外界的情况,什么都做不了。 楼喻眯着眼下令“来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为郭知府诊治。” 看郭濂这情况,不会是中风了吧?! 这就把自己给气中风了? “韩昀”还没出场呢! 李树适时凑过来问“殿下,‘韩昀’还上不上?” 楼喻仰头看天,想了一会儿,才悲天悯人道“算了,给他留点念想吧。” 要是真气死了,他这边也麻烦。 不是麻烦气死朝廷命官的事,而是知府死了,朝廷肯定要派新的知府来,谁知道新的知府有没有郭濂这么好糊弄? 他可以用暗部成员替换韩昀,但可一不可再。 韩昀毕竟是武将,与朝廷书信往来不密,暴露的可能性很小。 文官就不一样了。 郭濂若是真中风了,那可谓是老天都在助他。 亲信将郭濂抬回郭府,立刻有大夫上门。 大夫身后还跟着几名府兵。 这是明着监视的意思哇。 亲信不由悲从中来。 他想到不知在何处受苦的郭棠,又想到吐血瘫软的郭濂,只觉得前路无望。 可恨那个韩将军在这关头出去剿匪! 若是韩将军还在城中,郭大人与他联合,怎么可能会败给世子? 他站在榻边抽噎抹泪。 陈川柏没好气道“要哭出去哭,你在这影响老夫诊断。” 亲信“……” 他现在哪敢跑出去,他必须紧紧守在大人跟前。 遂忍住不哭。 陈川柏把上郭濂的脉,片刻后沉叹一声“郭大人此乃中风之兆,恕老朽无能为力。” 郭濂感官未退,闻言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往下流。 他张张嘴,口水也流了下来。 陈川柏便是知道他为官不仁,不值得同情,也不由心生唏嘘。 他在亲信的恳求下摇首道“老朽只能开副方子稍稍调养,郭大人养伤期间千万不能动怒,若是情绪激动,很有可能会让症状更为严重,切记!” 亲信记下了。 这厢郭濂看样子晚景凄凉,那厢楼喻正被庆王妃紧紧搂在怀里。 庆王妃素来飒爽强势,而今却泪眼婆娑,哽咽难言。 “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楼喻有些不好意思。 他都这么大人了,还被自家亲娘抱在怀里,像什么话。 庆王妃松开他,眼眶通红,低声笑骂道“你走之后,我和你爹整夜整夜睡不着,都说京城是个吃人的地儿,娘能不担心?” 冯二笔在一旁心想京城的确是个吃人的地儿,但只有殿下吃别人的份儿,嘿嘿。 庆王也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还有,刚才郭濂带人围府,要不是杨先生拦着,老娘早就出去砍了他的脑袋!” 楼喻竖起拇指大赞“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眼见庆王妃还有话说,楼喻连忙道“娘,爹,我这次回来,还带回一个人,你们猜猜是谁?” 庆王妃和庆王面面相觑。 楼喻也不卖关子了“我把阿姐带回来了!” 两人瞬间懵了。 庆王先反应过来,神色难掩激动“阿荃回来了?她人呢?” 边说边探着脑袋往楼喻身后看。 楼荃和谢策和离一事,还未从京城传到庆州,是以庆王并不知道楼荃已经恢复单身。 他还以为皇帝终于允许楼荃回来探亲了。 庆王妃就利落多了。 她道“阿荃是不是在田庄,娘这就让人备车,咱们一起去田庄接她回府!” 一想到女儿在京城受苦受难,庆王妃就心疼得厉害。 楼喻正色道“爹,娘,去接阿姐前,我必须要跟你们坦白一件事。” 大盛女子不论是被休还是和离,都不是一件好事,不论怎样,女子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楼喻担心这两位会接受不了,所以提前打个预防针,防止到时候让阿姐伤心。 “什么事?”庆王妃吩咐下人备车的间隙,随口问道。 楼喻“圣上亲自下旨,允许阿姐和谢策和离了。以后阿姐就可以一直待在庆州,待在爹娘身边了!” 庆王倒吸一口气,急得拍案而起“圣上怎么能下这样的旨意?阿荃和离了以后可怎么办?” 庆王妃却陡然哈哈大笑,情不自禁击掌欢呼“好!太好了!阿荃终于自由了!快,咱们这就去接她回来!” 她要将女儿养得白白胖胖的,要给她做好多好多新衣服,买好多好多新首饰! 皇帝终于干了一件称心事儿! 见到他们的态度,楼喻暗自松了口气。 有这样的家人,真好! 见庆王妃一点也不担心,甚至还高兴得仿佛捡到了钱,庆王便也觉得,这似乎的确是件天大的好事。 罢了,回来就好! 下人备了两匹马,两辆车。 楼喻和庆王妃一人一匹,庆王坐一辆车,剩下那辆自然是为楼荃准备的。 一家三口带着二百府兵,浩浩荡荡前往田庄。 这是庆王和庆王妃第一次来田庄。 之前就一直听说新城建设的事,听别人夸奖儿子到底有些虚,如今亲眼见到新城,只觉得满心震撼。 虽然建设工地尚且比较杂乱,但已经建好的厂房,足以令人心怀震颤。 这就是新城。 这就是他们儿子亲手建立起来的新城! 王府车驾从新城旁经过,所有人都用灼热的目光看着他们。 不,是看着他们的儿子。 直到这一刻,庆王和庆王妃才终于深切感受到自家儿子的能耐。 为何曾经惫懒无赖的三千府兵会敬服世子? 为何盐场的两千盐工会感恩戴德? 为何无数流民愿意留下垦荒定居? 为何城中老百姓会自发护送世子回府?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证明—— 世子才是庆州百姓心目中真正的主人! 王爷王妃驾临田庄,庄头立刻带人迎接。 自林大井担任农务总管后,庄头就换人做了。 王爷王妃哪还顾得上庄头,急急忙忙就去见楼荃。 到庆州后,不需要再低调,楼喻便让人给楼荃准备了许多漂亮衣裳和名贵首饰。 这么一打扮,容貌更加秀致昳丽,身形清瘦却徒增几分仙气,整个人容光焕发,美貌慑人! 得知父母亲自来接自己,楼荃眼含热泪,快步迈出院子迎上去。 双方在院外打了个照面。 庆王妃一把搂住她,心疼连连“瘦了,瘦了好多。” 庆王也在一旁红着眼,哀叹不断。 楼喻就不加入他们了,站在院外等着。 “要不要练箭?”霍延行至他身边,忽然开口。 楼喻眸光一亮“走!” 霍延船上那一箭,完完全全击中了他的心脏,直到现在,他光是一想到就胸腔砰砰不停。 简直太帅了! 就算他练不成霍延的水平,得霍延指点后也能唬唬人吧? 都说名师出高徒,有霍延手把手教他,他的箭术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山麓的草靶还在那立着。 楼喻摆好姿势,张弓搭箭,对准远处的靶心。 一箭射出去,中了靶,但和靶心还差点距离。 楼喻重新抽出一支箭,举起弓,扭着脑袋对霍延说“你教教我。” 少年世子眼眸清澈透亮,黑白分明,里面是纯然的信任和请求,像晶莹剔透的晨露般干净无暇。 霍延上前一步,从身后虚虚环住他,右手握弓,左手扶箭。 他不看箭尖,反而看着楼喻侧脸,一点一点缓缓拉满。 “可以了。” 箭支忙不迭飞出去。 楼喻期待盯着靶心,然而,箭尖连靶边都没碰上! 正要回头问霍延,却听霍延低声道“方才手滑,再试一次。” 楼喻只好再来一次。 两人双手交叠,齐力拉开弓弦。 很可惜,又脱靶了。 霍延“方才抽筋,再来。” 第三次,箭尖终于穿透靶心,稳稳地立在草靶上,箭尾因力道作用,甚至还微微颤抖嗡鸣。 楼喻却不见欣喜。 他转过身,用弓头抵住霍延前肩,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戏耍我?” 霍延摇头“不是。” “手滑,抽筋,”楼喻用弓敲敲他的肩,“我就这么好骗?” 在他洞彻的目光中,霍延眸色微黯。 “不是故意骗你。” “不是故意骗,那就是有意骗。” 楼喻冷哼,“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没有。” “那为什么……” “殿下!殿下!回府了!” 冯二笔跑过来打断楼喻逼问。 楼喻睨了霍延一眼,将弓箭扔给他。 “算了,这次先不跟你计较。” 霍延被弓箭砸了个满怀,倒是一点也不气,反而扬起唇角,眉眼生出几分笑意。 他注视着楼喻背影,片刻后才提足追上去。 一家四口打道回府,本以为能一起吃顿美满的晚餐,结果杂役来禀 “王爷,府外有人求见,说是王妃旧识,还拿着一封信。” 旧识?还有信? 庆王立刻瞪大眼看向庆王妃。 楼喻噗嗤笑出来,对庆王妃说“我出去瞧瞧。” 他和庆王妃眨一下眼。 庆王妃福至心灵,瞬间会意,肯定是义兄来了! 她面露激动之色,连忙吩咐仆役添筷加碗。 庆王眼睛瞪得更大。 庆王妃才不管他,柔声对楼荃说“阿荃,等会要记得叫人。” 楼荃笑着应了。 这么多年过去,爹和娘还是这般有趣。 楼喻先是快步行至前院,然后才慢下步伐,晃悠悠地来到府外。 府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帮主,一个元铭。 他和元铭目光对上,不约而同微微一笑。 至于那位帮主,一张俊朗的脸已经扭曲了。 他惊道“你、你、你……” 楼喻躬身作揖,笑意溶溶“见过舅舅。” 他在船上看到帮主左眉伤疤时,就已经猜出了帮主的身份。 这还是他娘告诉他的。 只是当时庆州情况尚不明朗,他无暇认亲,便匆匆行过。 “之前是我失礼,还请舅舅不要见怪。” 帮主喃喃“郁楼……楼喻……他娘的!老子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狠拍自己脑门儿,随后哈哈朗笑几声,大掌拍上楼喻肩膀。 “原来你就是阿岚信中的小外甥啊!怪不得老子在船上看到你就觉得顺眼!” 庆王妃闺名江岚。 帮主是她义兄,同姓江,名江波。 楼喻笑“看我顺眼还想挖我墙角?” 江波“……” 他俊脸微红,估计抢外甥手下这件事确实让他羞愧难当。 楼喻适时道“舅舅,元先生,咱们先入府吧。” “对对对,好些年没见过阿岚了,也不知道她如今什么模样,会不会都长皱纹了……” “咳嗯!” 元铭狠狠咳嗽一声,暗中瞪他一眼。 江波立刻闭嘴。 还未到达前厅,庆王妃便携庆王、楼荃迎了上来。 “大哥!” “阿岚!” 二人双双眼含热泪,就差执手相望了。 庆王掀开眼皮上下打量江波。 眉毛有疤,皮肤黑,举止粗鲁,胡子拉碴,跟阿岚一点也不配! 他又看元铭。 面容清俊,肤色浅蜜,举手投足极为风雅,好像、似乎不比自己差啊。 眼看庆王妃和江波还在“互诉衷情”,庆王重重咳了一声。 元铭浅笑道“在下元铭,见过王爷、王妃。” 庆王妃终于回神,问江波“这位先生是?” “阿铭是咱们船帮的副帮主,这么多年一直帮我打理船帮!” 他喜滋滋道“阿岚,收到你的信后,阿铭就说要来庆州,嘿嘿,咱们的船队还停在码头那儿,装了不少货,特意给你带的!” “娘,舅舅和元先生一路奔波,不如咱们吃完饭再聊?” “好好好。” 饭桌上,庆王妃爽言爽语,江波性情豪迈,两人也不顾忌“食不言”的贵族礼仪,酣畅难言。 庆王全程耷拉着一张脸,话都插不上。 楼喻趁两人聊得尽兴,凑到元铭旁边,问“元先生,是你说要来庆州的?” “阿波本就想来,只是有些顾虑。” 元铭看着楼喻,眸中泛着笑意。 “不过现在应该没有顾虑了。” 楼喻正色问“你们答应我娘来庆州,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元铭收敛笑意,同样肃目道“端看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 “好。” 因为过于激动,庆王妃和江波居然拼上了酒。 酒过三巡,江波忽道“小外甥,怎么不见那个小英雄?叫他出来见见,老子还想跟他过过招呢。” 元铭皱眉咳了一声。 可是江波喝醉了,没接收到信号,径自来到楼喻面前,醉眼惺忪道“小外甥,快,快请他出来。” 楼喻无奈“他不在府中。” 分离这么长时间,霍延总得回去和侄子侄女聚一聚吧。 “他在哪!我去找他!” 楼喻连忙吩咐仆从“舅舅喝醉了,快扶他去厢房休息!” 又对元铭道“元先生,你熟悉舅舅习惯,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元铭拱拱手“应该的。” 膳厅终于消停了。 楼喻一天下来经了好些事,实在有些困乏,便回东院休息。 睡梦中,他又回到船上。 霍延神情凛冽,利落地射出一箭。 箭穿透风雨,刺破苍穹,直直地钉入高高的桅杆。 仿佛击在他的心上。 少年英姿勃发,轩然霞举,于无尽雨幕中回过头来。 笑着问“要练箭吗?” 楼喻呆呆点着脑袋。 他站在船头,少年站在他身后,托举着他手中弓箭,对准那细细高高的桅杆。 “咻——” 楼喻看都不看箭身,心头莫名一跳,猛地回首望去。 少年眸色深深“脱靶了,再来。” 楼喻惊疑摇头“不练了!” 他可不想再被戏耍一次! 可惜两人力量悬殊,楼喻无法反抗,硬生生被人强迫举了三次弓。 直到最后一支钉入桅杆。 楼喻骤然从梦中惊醒,愣愣躺了半晌,才气呼呼低叱一声 “去他娘的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