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外面下起了雨。 辛西娅静静地站在窗前向远处眺望,看着底格里斯河上船来船往,看着岸边蚂蚁似的人头在蒙蒙细雨中忙忙碌碌。 她没有戴面纱,面颊和眉心涂着金粉,长长的睫毛低垂,微微颤抖。 美尼斯公主那清丽绝伦的容颜,足以让明月为之变色。 黑皮肤女奴侍立在一旁。 脚步声来到辛西娅的身后停下。 一个苍老男人的声音问:“他走了?” “是的,”辛西娅说,“卢修斯刚刚离开,父亲。” 来者正是尼尼微的城主乌尔凯什。乌尔凯什年近四十,相貌英俊,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他肤色焦黄,额头皱纹和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深刻如刀切。黑发里掺杂着丝丝银发,连鬓胡修得整整齐齐的,只是下巴上的胡须和鬓角几乎都变成了银色。 “奇怪,”乌尔凯什沉思,“我还以为他会留下,那个利欲熏心的无耻小贼,竟然脱钩了?” 辛西娅说:“这说明他很聪明,也很果断。” “他当然很聪明果断。” 乌尔凯什冷笑。 “那只隔着十里都能闻出女人尿味儿的发情公狗!他一直盯着神庙,看美尼斯家族的女儿年满十三,即将行坐庙礼,于是带上他的银币。悄悄尾随她的车队,探清楚她坐在神庙的哪一间礼房。再找了几个杀手,在绳道截杀了两个男人,只为自己能独自前去找她,在她手心里放下银币,以奈拉亚特之名为她破瓜!1 “在那以后,他大把的撒钱,买通她的侍女和侍女的家人,每天用甜言蜜语哄骗那个从未见过男人的小丫头,反复灌输她他会迎娶她。他控制她的思想,掌握她的喜好,把她像抓鸟儿一样抓在手心里! “既然两情相悦,只要再攒足了聘礼,即便父母也无法反对他们的婚姻。他就要一步登天,变成天胄名门的女婿了!这不正是他对你,对我愚蠢的女儿所做的一切吗?还真是聪明果断!” 辛西娅轻声说:“至少他不怕我的‘不洁之血’。” 闪族人以为破瓜之血是不洁的。所以在女人出嫁之前,家人会破坏她的处女之身。南方和北方的闪族人做法不同。 南部闪族人,譬如巴比伦等地,会将少女的处女之身献给神,这就是“坐庙礼”。年满十三岁的少女在出嫁之前,必须抽出一天到神庙净身洗礼,坐在圣域之中,任凭一个不相识的男子选中她,为她破瓜。他会以神之名在她的手心中放一枚银币,而她则不可拒绝这求欢。破瓜之后,少女成为女人,便有了出嫁的资格,就不必再去坐庙。有些女人选择不出嫁,继续收钱坐庙,就是“神庙妓女”。5 而像尼尼微这样地处底格里斯河上游的北部地区,这一重任多是由兄弟或家族长辈来完成的。在少女十三岁的那一天,家人们会为她举行盛大的净身仪式,而后她的兄弟或叔伯,引领少女放尽不洁之血,将她从一个懵懂孩童提升成一个女人。2 但美尼斯的公主没有兄弟,她的父亲也没有。 她只好像南方闪族人那样去坐庙,在那里任凭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她破了瓜。 那个所谓的陌生人就是卢修斯。 辛西娅说:“所以你就去找人欺骗他投资,骗走了他准备的聘礼,还让他用田产作抵押,欠下了那一大笔债务?” “那是他应得的,没有人可以愚弄美尼斯而不付出代价。” 乌尔凯什厌恶冷笑:“而且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那个小骗子从头到尾嘴里没一句真话! “还记得你去行坐庙礼的时候,左边第三间礼房里坐的是谁吗?卢修斯一早和那个女人有了婚约,她就是贝尔家族的公主,伊列拉提那丫头的长姊。同一天内,破瓜两个家族的公主,这条发情的公狗还真是不怕枪头见血! “他两头下注,用一模一样的方法骗你俩跟他结婚。他知道美尼斯家族的聘礼数额巨大,所以就先给贝尔家族下了聘礼,确保自己至少能娶到一个名门。然后再想办法搞钱。他一旦凑足了你的聘礼,回头就会去向贝尔家族悔婚!11 “你以为他是因为贝尔家族覆灭,临时起意抢劫神庙自救吗?错了,那原本就是那个恶棍凑足聘礼的第二个方案!所以他才能如此轻车熟路,纵火之前把神庙的财产搜刮一空。为了这笔巨款,他还把寄居在神庙里的上百个妓女统统烧死在了神庙里面!”1 乌尔凯什越说越气:“那家伙就是一头贪婪的秃鹫,依靠吃其他动物的尸体活着!要不是大事在即不想横生波澜,就凭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恨不得把他切成碎片喂狮子,从脚开始切!”2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不要再想那个弗里吉亚恶棍了,”乌尔凯什说,“准备嫁给阿舒尔吧。他或许有缺点,喜欢和女人胡乱嬉戏,但是他能征惯战,是恩利尔家族三十一个军团的继承人……虽然同为天胄名门,但是恩利尔家族发源于‘阿舒尔之城’,是亚述人中的亚述人。我们美尼斯家族却是胡里安人,尼尼微的土著,允许掌握的军团数量只有六个,还不足恩利尔的四分之一。”1 “但是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辛西娅叹息。 “我之所以高贵不可侵犯,因为我是一个美尼斯。如果我嫁给了阿舒尔,美尼斯家族难道不会让恩利尔家族并吞了吗?” 乌尔凯什苦笑。 “那是早晚的事。自从‘阿舒尔之城’拓土至尼尼微,我们胡里安人就不得不向他们低头,只能跟着成为亚述人。我们有钱,制作的陶器和青铜器天下无双,能驯服马和牛,但他们却拥有从陨落的星星之中搜集到铁的能力……1 “阿卡德人、乌尔人、巴比伦人,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有谁不臣服于亚述人的锋利黑铁和双轮战车?从里海到黑海,东边的喜克索斯人,南方的开姆人,西边的赫梯人和克里特岛民,北方的黑海人草原人,甚至是极北之地的塞尔特人和那些黑森林与洞穴里生活的巨魔,有谁没有在恩利尔家族的血狮子旗下颤抖?” 乌尔凯什抚摸着女儿的黑发,柔声细语:“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求家族繁荣流传,只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所以我绝不会让那恶棍,活着离开尼尼微。 雨打湿了卢修斯的头发,水沿着面颊往下流。 他坐在牛车车夫的位置上,一边在心里痛骂神明,一边笨拙地抽打着牛只。 这是因为当卢修斯和背着伊列拉提的阿娜达回到美尼斯庭院门口才发现,独眼老车夫不耐烦等待,一早就独自驾车回去了。 卢修斯没办法,只好请求美尼斯的武士护送他们一行人回尼尼微,又被拒绝。即便他提出愿意支付高额酬金也无人搭理。 不仅如此,他们还存心刁难他,问他愿不愿意用一辆牛车交换他那匹上好的战马。 形势比人强,卢修斯同意了。 所以当卢修斯驱车驶入尼尼微北城门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把战神、塞特、加塔诺索阿和奈亚拉特骂了个遍,还与神明的母系亲属们深入交流了好几个来回。 前面就是贝尔家族的神庙废墟,就快要到家了。 风雨之中,一辆孤独的牛车,缓缓驶过神庙废墟。 雨水冲刷着残破的石柱和浮雕,洗尽了上面的焦灰,露出青白的石头颜色。 脚下尽是焦土淋湿了之后形成的黑泥。 卢修斯回头看了看。 两个女角斗奴都裹着毯子蜷缩在牛车里打哆嗦。 伊列拉提昏迷不醒,阿娜达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也非常难看。她紧闭着眼睛,银灰色的头发湿透了,贴在右半边脸上。 卢修斯才想起来,自己忘了给她俩戴枷锁和项圈了。 还有比自己更悲惨的奴隶主吗,非但没能给自家奴隶上锁,而且还要为她们驾驶牛车,小心伺候着……2 卢修斯叹了一口气,但是当他把视线投向阿娜达的侧脸轮廓和头皮上的刺青,抑郁之气突然消散了不少。 或许轻轻抚摸她的银灰色头发,可以让自己的心情更舒畅一点?3 他正在想着,她突然睁开了眼睛,黄玉似的狮眸里流露出警觉的神色。 卢修斯差点儿吓一跳。 “怎么了,”他轻声问。 她聆听着。穿过废墟的如泣如诉的风声变得更大了,风里还掺杂了其他的杂音。 卢修斯也听到了。 那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细碎金属彼此撞击之声——包围过来的至少有二十个人。 卢修斯紧张地抽出战剑。 “谁在哪儿?”他高声喊叫,“站出来!” 回音缈缈。 过了不大一会儿,风雨中传来亲切的呼唤,竟然是久违的奴隶贩子阿南迪耶布。 “这不是卢修斯大人嘛?您看,劝您保重身体我可算是劝对了人……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