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修斯轻轻摇晃金杯,让殷红的酒液在杯子里转成一个漩涡。 “尊敬的辛西娅小姐,请容许我提醒您,我们施瓦辛格是弗里吉亚人,弗里吉亚人从不卖自家的奴隶。” 他的语气有些困惑:“至于‘焚烧神庙的赦罪’和‘流放令’……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面纱下传出一声短促的笑。 “别对我假装客套了。‘我们施瓦辛格’?现在施瓦辛格家族除了你,还有谁?难道不是你贪图礼金,把寡居的母亲嫁给了放高利贷的弥达斯,把妹妹嫁给又老又丑的地产商沙马什?”1 卢修斯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辛西娅讲述的是另一个人。 “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别忘了,我父亲是帝都城守官,你们一举一动能绕过美尼斯的耳目?” 辛西娅叹息。 “你永远都是这样。激进,冲动,爱走极端,赌性不改,孤注一掷。你的性格最终会毁了你的。” 卢修斯晃动金杯的手停下了。 “你总劝我做事要沉稳一点,”他说,“我变沉稳了,能暴富吗,能实现家族阶层的跃升吗?我变沉稳了又能怎么样,你就会嫁给我吗?”4 面纱一阵微微的波动。 “我筹钱是因为我需要钱,而且是大量的钱,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卢修斯看向她,“所以我听到一个发财的机会,就一头冒冒然冲了进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结果中了骗子的圈套。辛苦筹措的钱都打了水漂,还倒欠了一屁股债,而且是用家族今年种植的忘忧草做的抵押。 “但是贝尔家族倒台了,你们把我往绝路上逼。‘焚烧神庙的赦罪’,那又怎么样?我竭尽全力挣扎了,你们还不是要流放我,没收我的家族田产。没有田产,我就还不上债。还不上债,还是死路一条! “你明知道这个,竟然还教那个下贱的奴隶贩子警告我,禁止我来见你向你求助,像打乞食的狗一样打我……告诉我!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妙过往,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都算什么?” 辛西娅透过面纱,望着他倔强得近乎疯狂的眼神,低声说:“我爱过你,卢修斯。但我现在必须爱他。” “‘必须’?” 卢修斯惨笑。 “我认识的辛西娅,是那么高不可攀。可是为了恩利尔家族那头自大的蠢猪,你在他面前低三下四了多少次?” 二人一齐沉默。 就在这时,天井中暴起的厮杀声吸引了他们。 他们一齐扭头,正好看见“银白色的母狮子”在腥风血雨之中纵横驰骋,交手一合砍下了塞尔特女奴的头。 碧空之下,地面尽染鲜红。 卢修斯平静地望向尸山血海之中所向无前的高大身影,“现在为了他,你还要我杀死她,好夺去我唯一的希望?” 没过脚背的血水,反射着头顶的烈日,荡漾起粼粼金光,倒映出模糊不清的人影。 阿娜达抬起头,环视四周。 天井里尸体已铺了一地,剩下七八个胜者还在捉对厮杀。 “马萨耶斯,”她高声厉喝,咆哮响彻云霄,“谁是马萨耶斯的角斗奴?前来受死!” 其他人听不懂她的喊叫,但是“马萨耶斯”这个名字却是听得懂的。1 一瞬间,两道视线投射向她。 母狮子的感官敏锐之极。 饱含恶意的视线才移向她,她立刻感知并回视。 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阿卡德女人,和她一样,赤身裸体,只系着黑色缠腰绳。 阿卡德人的身高比她矮一点,但是比她肌肉发达多了:腰粗似巨柱,体壮如石墙,手臂和大腿就像大树一样结实。脑袋光秃秃的,头发剃了个精光,古铜色的头面,横竖密布着利刃留下的疤痕。 阿卡德人一手擎着足以庇护全身的椭圆形大盾,另一手居然提着一支长柄战锤,那可是普通人双手持握的武器。 毫无疑问,她应该就是马萨耶斯的女力士,赤手扼杀大鬣狗的伊西丝。 阿娜达摘下圆盾,扔进鲜红的血水里,溅起一簇血花。 面对双手战锤这样沉重的武器,圆盾提供的防御力几近于无。 她弯腰抬臂,越过正在血水里漂浮起落的圆盾,拾起了塞尔特女奴的战斧,掂了掂轻重,又挥舞了两下,试了试是否可能滑脱手。1 随后倒提两柄战斧,蹚过一天井的血水,快步走向伊西丝。 步伐渐渐加快,快步变成了小跑。 洁白的脚掌在一片刺眼的血红之中分波踏浪。 小跑变成了冲锋!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当银白色母狮子开始冲锋,对面阿卡德女人也发起了反冲。 伊西丝的怒吼就像打了个炸雷。 古铜色的庞大身躯飞奔而来,势不可挡。像犀牛、像巨象,又像是从万仞山峰滚下的巨石! 转眼之间,一白一黑两头巨兽,凶猛地撞在一处。 就在即将接触的一瞬间,两个人不约而同改变了姿势。 伊西丝左手盾牌下沉,右手战锤向前横扫。 呜呜的破空声在翡翠狮厅中震荡。 对面的银白色大猫一跃而起。 她跳得又高又快,动作看似轻盈舒展,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整个人仿佛一块投石,从伊西丝的战锤上方疾掠而过。1 “咚”地一声巨响。 白得耀眼的铁膝正中伊西丝的面门。 伊西丝剧烈一仰头,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鼻梁的脆响和颈骨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 然而承受了如此狂猛的冲锋飞膝,强壮的阿卡德人居然还没有倒地。 伊西丝双眼失焦,牙齿脱落,满脸是血,高举着大盾踉跄后退。 阿娜达双脚一落地,立刻展开抢攻。双斧连环进击,连勾带劈。却被阿卡德人巧用大盾,一招不漏地全接了下来。 阿娜达双斧越劈越快,但始终攻不破阿卡德人的防线。 她突然飞起一脚,踹在大盾上,顺势抽身后退。 ——与其继续进攻浪费体力,不如重整旗鼓以利再斗。 阿卡德人举盾受了这一脚,站立不稳,向后一脚滑倒。 尽管如此,盾架仍然没有失位,防御依旧坚如磐石。 阿卡德人重新站起身,气喘吁吁地活动头颈,眼神还有些呆滞。古铜色的粗壮身体滚了一身血污,看上去整个人都是红的。 阿卡德人看到一双冷酷无情的黄眼睛正向她虎视眈眈。 对杀戮的渴望,使黄玉般的狮眸几乎变成了殷红。 阿卡德人看见,对面鲜红的舌头从薄薄的嘴唇里渗出来,轻轻舔去了溅到脸的血点。 无数的血点,溅落到母狮子油光白亮的身体上,星星点点的,仿佛一个漫不经心的画家,随手甩在雪白画布上的红颜料。 伊西丝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头一次,她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正在为保全性命而战。 不能全力以赴,就会死。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一边围绕对方转着圈,一边逐渐向对方逼近。 伊西丝突然一声大吼,左手大盾劈头盖脸甩向阿娜达。 盾牌脱手的同时,阿卡德人平生第一次在角斗中双手握住了战锤。 下一个瞬间,锤子头发出凄厉的呼啸,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追上盘旋飞舞的盾牌,一同砸向那白色的高大身影! 是的,和锤盾配合相比,双手持锤才是伊西丝的本行!2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盾牌和地砖的碎片裹着激荡的血花四下乱飞。 阿娜达早在战锤抡起之前就已暴起后退。一块横飞的盾牌碎片射中她雪白的小腹,打得生疼。 伊西丝厉声尖叫,自下而上一锤反撩。 这一锤打得异常突然。 阿卡德人满心以为,以敌人体形之高大,刚刚立稳脚下重心,势必难以再次后退,只能横向躲避。 到时候,这该死的白皮婊子就必须硬扛我战锤横扫。 一锤就要她的命! 然则不等阿卡德人盘算完,只见对面矫健的身躯再一次向后直线退却。 动作敏捷的不似人类。 伊西丝看的眼皮直跳,寒毛直竖:这堪比妖精舞蹈般的脚步,不但避开了撩击,就连后续攻击都够不到了! 没等她再有动作,突然感到右肩剧痛,连带着右半身都提不上力气。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阿娜达一面跳跃后退,一面左手飞掷出战斧,深深嵌入了阿卡德人的右肩,劈断了她的右锁骨。 战锤坠地。 阿卡德人再也坚持不住,慢慢跪在血水里,随后看见,面前血水里多了个模糊的白色倒影。 她还想还手提起武器反击,但是战锤已经被敌人牢牢踩在了脚下。 下一秒,阿卡德人长声惨叫。 阿娜达又一斧劈中阿卡德人的左肩,不止劈断了左锁骨,废掉了伊西丝的左臂,而且还向下劈断了她的胸肋,砍破了她的心脏。 伊西丝无力地跪坐着,再没有力气起身。 她感觉浑身发冷,血正不住从心脏伤口灌进她的腹腔。 她大口喘息着,昂起头,用仇视和敬佩的眼神盯着傲立面前的白闪闪的高大身影。 “美丽,死亡,如此的,”她说,“你……” 话没说完。 伊西丝眼睁睁地看着阿娜达拔出了陷在她左胸里的战斧,血从伤口里喷出数尺高,又眼睁睁地看着那斧刃穿过了喷高的红雾,准确砍中了她的侧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