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無人應她。 恍惚之間,一股風從身側徐徐吹過, 撩過她垂在身側的手掌,細風穿過指縫, 仿佛是他從身側走過, 短暫地牽住了她的手。 細風再長也有吹盡的一刻, 她仿佛被某人牽緊的手, 終是松開了。 余溪看著眼前的廟宇, 從神像到牆面,她盡力想要去尋找一點他可能存在於此的證據,除了那消散的風, 卻是什麽都找不到。 沒有他的氣息,他的影子,連神像的眼睛, 也沒有那麽像他。 視線逐漸下落, 停在他的衣角下。 她不由得自嘲一聲, 自己這是在幹什麽呢,竟然想從一件死物上尋找他的神智。 衡蕪早就已經拋去肉身, 飛升仙界。 他借風而來。 日複一日,廟外的樹葉長了新的又枯黃落下,兩年過去,稚嫩的少女生的越發水靈,身上一如既往穿著青白色的弟子服,發間卻總戴著一朵幽藍色的解憂花。 聽罷,余員外才放下筷子,講述了來龍去脈。 晚上吃飯,娘親突然說起來:“女兒啊,你在外頭就沒有遇見過合心意的男子嗎?” 余溪不吝惜筆墨,回家地第一天便寫了幾百張符紙,兩年多下來,幾乎整個鎮子上的人家,門戶裡都有她送的平安符。 聽罷,姬雲意驚訝。很快就反應過來,這兩人是道侶,讓余溪跪自己的道侶,實在是不妥。 余員外說著,試探的看看自家女兒的反應,好像怕她答應,又怕她不答應。 原本話題說到這兒就該停下了,今日卻有些古怪。 又過了半年,余溪同往常年一樣回家探望父母。 祭拜衡蕪的儀式結束,余溪便是正式入了姬雲意座下,成為她的首席弟子。 余員外緊跟著就提起:“我跟你娘親商量了,她娘家那邊兒也有幾個適齡的男子,要不你抽幾天時間去相看相看?” 每每到她回家,附近的街坊鄰裡都要來趕熱鬧,在前院裡同她問候兩聲,便不好意思的求些符紙回去鎮邪避災。 聽到這話,余溪隱約察覺到有些不對勁,放下碗筷,疑惑問:“爹娘,你們今天是怎麽了,吃著飯呢,怎麽突然起操心我的婚事來了。” 即便不能言語, 時間短暫,但她確信, 那就是他, 這樣也足夠了。 看到父親的反應,余溪頓時察覺這裡面有文章,直言說:“爹,有什麽話你就說吧,有問題的話,咱們一塊解決就好了。” “那他想見我也不行嗎?”她總是不死心。 “謝家……老家主……”余溪自然而然想起一個人來。 她一有閑暇就偷偷跑去供奉衡蕪的廟裡,盤腿坐在蒲團上,仰頭對著面前的玉像說話。 山林從一片青翠變得金燦燦,最後落光了葉子,就連松柏也被皚皚大雪覆蓋,漫山遍野,一片雪白。 從初夏入秋,又從秋日入冬, 日子就這樣平淡的過著。 父親從來是不強逼她嫁人,如今卻為母親的娘家那邊張羅,要麽是曾經受過他們的恩惠,想要以此報答,要麽,就是迫於淫威,不得不替他們問這一遭。 每次說到這裡,她不再問,問情也不再多說,從前很愛說話的人與劍,不約而同地變得沉默起來。 余溪輕輕搖頭, 小聲說:“師祖他,不讓我跪。” “你娘親那邊的家族原本也是仙門世家,家族中不斷有人休道,只是接連三四十年了都沒出什麽新秀,眼看著要沒落了,他們那邊說是……看你是修道的好根苗,就想讓你嫁過去,親上加親,也能重振家族的名聲。” 沉默之時, 姬雲意等待了一會兒, 回過頭來看, 眼神疑惑她為何不跪。 問情不得已又重複:“為了私欲亂了規矩,就算是仙人也會遭天譴的。” 轉頭又問娘親:“娘,我先前沒聽你說過自己家族的事,他們是幫什麽人啊?” “為什麽見不到呢?”余溪坐在廟裡發呆,時不時自言自語。 手中把玩的佩劍低低應聲:“說了多少遍,仙人不能隨意在凡人面前露面。” 娘親小聲說:“有一兩個月了,說是等你回來,就讓我們把這意思轉達給你。” 余溪尋常道:“宗門裡長得好看的不少,品行好的也有,但我現在一心向道,哪有心思去尋摸什麽男子。” 這樣的對話,已經有過四五回了。 她反問:“他們什麽時候來跟你們說的?” 注意到父親的反應,余溪覺出些不對來。 婦人惆悵答:“就是東川的謝家,幾十年前還有些名聲,後來老家主去世了,族中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修道看的是悟性和品性,想要重振家族也該他們自己爭氣,讓我嫁過去有什麽用?”余溪表明了態度。 “娘親,謝彥是你什麽人?” 聽她問起謝彥,謝夫人有些驚訝,如實說:“他是我的爺爺的哥哥,我的大爺爺。” 聽道講學,打座修煉,下山除魔,偶爾往家裡寫幾封信,告訴父母自己過得很好,讓他們不必憂心。 “就是說……”余員外欲言又止。 她也趕忙起身,替她打圓場說:“意思到了就行。” 余溪微微皺眉。 她怎麽總跟謝家有脫不開的關系。 關心的問娘親:“東川離這裡這麽遠,謝家也舍得你遠嫁?” 謝夫人低頭道:“我在家裡原本也說不上什麽話,只有大爺爺那一支,借著大爺爺曾為清元宗長老的名聲,在家族裡作威作福。” 余溪聽了娘親的語氣,逐漸把事情弄明白,“想來讓我嫁回去,也是他們的主意了。” “嗯。”謝夫人喃喃道,“可畢竟他們是修道的,我跟你爹也不好一口回絕,萬一人家不高興,在背後咒我們……” “那我就更不能嫁了。”余溪堅決道。 她好歹也是有點修為的,怎麽能容許自己和家人被那些仗勢欺人的仙門世家欺負。 話音剛落,關好的房門突然從外面被打開,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來。 兩個中年男人走近,盯著她,“嫁不嫁可由不得你。” 余溪從桌邊站起,不悅道:“你們怎敢擅闖民宅?” 二人輕松道:“大家親戚一場,我們是光明正大從正門走進來的,怎麽能說是擅闖呢。” 三人對峙,余員外見狀不對,趕忙起身擋在二人面前,“小女對這樁親事無意,要不就算了吧,別傷了兩家的感情。” 二人輕蔑的看著他,其中一人指責道:“你們懂什麽,若不是謝家的血脈在這裡頭,她哪有那麽大的本事去修仙,佔了謝家的好處才有了如今的日子,總不能不思回報吧。” “詭辯。”余溪走過去,輕輕拉了下父親,讓他退到一旁去。 讓人很快注意到她手中起式,也祭出劍來,威脅道:“余姑娘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彼此打鬥起來,傷了我們事小,你自己的父母,這院子裡裡外外的下人,他們可都是普通人。” 二人看著普通,竟然都是金丹修士! 余溪不安地咽了下口水,手上召喚劍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這陣子正是突破金丹期的關鍵時候,本來想著回家一趟,然後回到宗門閉關幾個月的,沒想到在這裡要正面對付兩個金丹修士。 心裡沒有底,又擔心爹娘被波及。 遲疑之時,對面人突然出了暗招,余溪還沒反應過來就暈了過去。 從昏沉中醒過來,眼前垂著一層珠簾,珠簾外又蓋著一張滿繡的蓋頭,身上被厚重的衣裳壓的有些酸。 她動了動被捆住的手腳,召出問情來割斷了繩子,貼在身後的定身符,也一並揭了去。 撩開蓋頭披在發冠上,淺淺看了兩眼喜慶的房間,緊接著就要走出房去。 手剛碰到房門就被彈了回來,她捂著有些灼痛的手,隱約看清了圍在房間周圍的結界,不自覺咬了咬牙。 謝彥的子孫作出這樣仗勢欺人的事,你真是丟他的臉。 她得盡快離開才行,萬一給新郎官進來了,成了禮,想擺脫他們可就更難了。 思索一番,畫了一張火符。 從喜房蔓延出的火苗迅速點燃了一整個院子,火勢不斷向外擴散。 聽著外頭聲音亂了,余溪拿劍在結界上劈出一道口子,迅速逃出去,謝家人忙著救火,直到仰頭,看到有人禦劍逃離,才反應過來是新娘子跑了。 不能回家,會連累家人。 去找姬雲意,她也不好摻和別人家的私事,更何況,她近來身體有些不好,平常事物都是墨玉幫忙操持,自己再去讓她勞心勞神,只會讓她狀態更差。 余溪想了想,還是衝著清元宗的方向去。 身後很快有人追來,看著她的動向。 “她這是要去清元宗?” “去了我們也不怕,我們爺爺為了清元宗耗盡了大半生的心血,我就不信清元宗主會為了一個徒弟,不顧我們爺爺的面子。” 從夜裡飛到天亮,余溪落進山中,身上的裙子太長,落地時絆了她一跤。 她只能提起裙子來,用肩膀撞開了廟門,氣喘籲籲的站在廟裡,仰頭看著他,緊張道:“阿蕪,我有麻煩了。” 沒有人應她。 再回過頭,謝家的人已經追上來了,緊跟後面來的還有不明就裡的清元宗弟子。 謝家人大喊道:“天地都已經拜過了,你已經是謝家的媳婦了,別在這胡鬧,趕緊跟我們回去。” “你們少胡說八道,我從來沒同意過這門親事。”余溪衝著外面喊,氣憤地跺了兩下腳。 見狀,謝家人就要進廟來,一旁的清元宗弟子趕忙上來攔住了他們。 勸阻道:“小師妹再怎麽說也是我們清園中的弟子,幾位不好逼婚到此吧?” 兩個金丹修士不甘心被小輩阻攔,出手打開了攔在面前的人。 余溪見狀,直接踩了供桌站到神像邊。 廟門外的眾人見狀,不由得心下一驚。 謝家人逼迫道:“你已經無路可逃了,趕快出來!” 清元宗弟子在後面喊:“小師妹,不管發生了什麽你都先下來,這裡是師祖的祭廟,你這是對師祖的大不敬啊。” 不多時,爹娘也被謝家人帶了過來,迎面就看見自己的女兒站在仙君的神像邊上,登時嚇了一跳。 余員外慌張道:“乖女兒快下來,那種地方你怎麽敢上去呢?這是要損陰德的!” 神像有兩個她那麽高,襯的本就嬌小的少女更加渺小。 她本可以去找墨玉,甚至去找門中的長老來評個公道,但她還是來了這裡。 如果她能夠見到他,一個人度過這一生也沒有關系。 她只怕,自己修不成仙,為一個念頭蹉跎一生,甚至都不知道,已經成了仙的衡蕪還記不記得她。 她輕輕抓住白玉做的袖口,手裡冰冰涼,越抓越緊,不肯松開。 緊咬著牙,對外面的人開口道:“我已經有了道侶,就是我身邊這人……除了他,我此生不會嫁旁人。” 為什麽要說這些呢…… 那些誓言,就只有她一個人記得,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與衡蕪的緣分。 即便有姬雲意和墨玉他們知道那些舊事,也為了全他仙君的清名而選擇了不張揚。只有她在苦苦支撐,抱著哪怕無人知曉、哪怕要孤單一生的信念。 可她是個凡人,總會有懷疑、失落、擔心的時候。今天一並發作出來,是對這些不明白她的人置氣,也是氣衡蕪…… 她這樣,也算是汙了他的名聲吧。 他會在乎嗎? 在乎又怎麽樣,反正他也從來沒在她面前出現過,讓她一個人在這裡,難道還不許她生氣,不許她任性一回嗎? 外頭的人或是驚訝或是古怪的看著她。 “小師妹不會是瘋了吧?” “我可從沒聽說過師祖有什麽道侶。” “成了仙就要拋棄七情六欲,即便師祖真有道侶,那也已經是前塵往事,早就忘記了。” 那些煩躁的聲音響在她耳邊,她隻覺得手心抓的冰涼,心如死水。 阿蕪不會忘記她的。 她心裡堅定道,可下一秒就動搖了。 會不會只是她一廂情願,她沒有證據來佐證他們之間的愛情依舊存在。 兩人互相交付的信物已經消失在了交錯的時間中,她甚至不知道成了仙的衡蕪還記不記得她。 如果他愛她,為什麽不來見她呢? 明明她已經很努力的想要去到他身邊,可兩人之間的距離怎麽就那麽遠,到底要跨過多久的時間,多遙遠的距離,才能和他相見啊。 少女噗通一聲跪坐下去,頭頂的蓋頭落了下來,眼前的紅影如同無聲蔓延的絕望漸漸將她吞沒。 她哽咽著,喃喃道:“衡蕪,你再不來,我就要嫁給別人了。” 見她力竭倒下,謝家二人就要邁進廟裡來。 剛踏進一步,竊竊私語的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一陣猛烈的疾風從門外吹進來,從二人之中穿身而過。 兩個金丹修士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感到渾身的靈氣被吹散了一般,二人一左一右倒去了門外。 聽到異樣的聲響,少女微微抬頭。 清風迎面吹來,拂在面上如同溫柔的撫摸。 “什麽鬼天氣,哪裡來的風?” “那,那是……” 眾人不可思議地盯著神像,晨起的陽光並不熱烈,眾人清晰的看見神像微微發光。 清風吹起了少女的紅蓋頭,風卷向上,將蓋頭落在了神像手中,清風卷席著細碎的光繞著神像吹下來,光點停在了少女面前。 余溪垂著頭,歪了些的珠冠徹底掉到了一旁。 一頭青絲被輕緩的風溫柔的撫摸著,無形之中,似乎有一隻手替她將鬢發撩到耳後,輕輕地揉捏著她因為情緒激動而發紅發腫的耳垂。 她緩緩抬起眼來,看到眼前他一絲半透明的神識,情緒頓時哽咽在喉嚨裡。 “你……” 銀發的美人站在地上,周身泛著微光,抬手摟住她的腰身,將她從神像上抱了下來。 廟外的眾人鴉雀無聲的看著這一幕,下一秒廟中起了一陣強風,將外面的人吹著向後退了三四步,門也關上了。從窗戶往裡看,只能看到一團團朦朧的霧氣。 余溪愣怔地看著眼前人,幾乎要忘記了呼吸。 他的眼眸成了純粹的金色,仿佛閃耀著太陽的余暉,溫柔的凝視著她,又愧疚著垂下眼睫。 “不要嫁別人。” 余溪暗自抓緊了衣裙,眨著眼睛說:“我沒有想嫁人,我只是,很久都沒有見你,我怕你把我忘記了……”說著說著,話語間帶上了哭腔。 “我不會忘記你。”衡蕪輕輕牽起她的雙手,低語道,“余溪。我一直在等你。” 上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什麽時候的事了…… 她心裡又是開心,又是難過,張開口便委屈著問:“那你為什麽不來見我,我每天都來跟你說很多話,可你從不出現。” “仙凡有別,在人世現身不合天道。”衡蕪輕聲說。 余溪立馬擔心問:“那你現在來見我,會不會受罰?” “無礙。”衡蕪輕輕帶過此事,俯下`身來,在她面前微笑著,“你來廟裡對我說的話,我都能聽到。” 手上的溫度越來越淡,眼前的人也逐漸變成透明。 他又要離開了。 余溪緊張地抱住他,“你別走。” “我會等你,無論多久。”衡蕪撫摸著她的臉頰,低下臉來,在她唇上落下淡淡一吻。 “我愛你。” 他的聲音被風聲吹散。 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場泡影,由光聚起,也化成碎光跌落進灰塵中。 清風入懷,她終是沒能留下他。 微笑答:“我也愛你,從始至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