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一個月後。 余府中,夫人招呼著幾個丫鬟為自家女兒準備行囊, 一邊忙活一邊念叨:“得多帶幾件衣裳,還得添件厚被子。我聽說修道的人都住在山上, 山裡頭多陰冷啊, 你千萬記得冷了要添衣裳, 別凍出病來。” 余溪站在一旁梳好頭髮, 轉頭道:“我會的, 娘親就不要為我操心了。” “做娘的怎麽能不為你操心。”夫人把衣裳添進包裹裡,走到她身旁,看著她的臉, 溫柔的笑著。 抬手為她整理衣領,在她面前說:“我聽說清元宗的外門弟子入門後五年內修不出門道來就要下山……五年也太久了,如果咱們不是修道的那塊料, 也別硬扛著, 早些回來就是了。” 昏睡了十年的女兒好不容易醒過來, 一家子在一塊熱鬧了才一個來月,就要送女兒離開。 余溪理解娘親的心情, 抱住她安撫說:“娘親放心吧, 我心裡有數。” 夫人眼中含淚,小聲說著:“你長大了自己有主意, 我不好說什麽, 可若是在宗門裡遇到了合適的男子, 帶回來給我們看看也是好的……” 這段時間, 娘親已經好幾次暗示她早點為自己的終身大事做打算。 那劍的高度高到了她的胸膛前,被熟悉的氣息吸引著,她走過去,看到了最為熟悉不過的問情。 “我這就來。” 從正午到黃昏,少女一動不動,屋中時不時有人進出,發出些嘈雜的聲音也沒有讓她從修煉中抽出神來。 男子大步走到他們面前,驕傲道:“宗主座下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徒弟,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在外門弟子中選拔出得力的弟子到她座下,如果有幸被選中,可就是宗主收下的第一個門內弟子。” 順著青年指的方向,幾人看過去。 “有什麽不一定?”男子扭頭看過去,盯著剛剛說話的青年,面露不悅。 余溪應了聲,從床上下來,回身整理了一下床鋪,隨後才出房間,同學姐一起往長生殿去。 窗外的陽光明亮灼熱,一牆之隔的學舍內,一人躺在床上睡覺,一人趴在桌上百無聊賴的翻著書頁,還有一少女,看著年紀最小,定力卻好,盤腿在榻上打坐。 大殿之中有八九個人在忙活,余溪進來擦拭座椅,越靠近宗主的寶座,越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余溪正端詳著問情出神,低聲跟它說了幾句話,劍靈卻沒有對她的聲音做出任何反應。 —— 他轉過臉去,指了指相隔一段距離外,正在座椅後面擦桌子的少女,對幾人說:“看到那邊那個了嗎,人家沒有靈根也並非出身仙門世家,剛入宗門一個月,就已經築基了。” 母女兩個正說著話,外頭余員外來敲門。 桌子擦了乾淨,她正要往別處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親切的問話。 它是不是被重鑄過,感覺靈氣濃鬱了很多。 余溪站在馬車前,對爹娘說:“等我學有所成,就回來看你們。” 日頭西落,窗外跑來一人,扒著窗戶衝著屋裡喊:“余溪,余溪!” 聽到這話,男子滿意的笑了笑。 余溪很想告訴她, 自己早已經心有所屬, 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便含糊不清的應付著。好在娘親性子軟,雖然很在意她的婚事,卻也不會強硬的逼迫。 “嗯?”余溪後背一激靈,轉過身來,看到不知何時湊過來的男子,禮貌地問候了一聲,“師兄好。” 告別父母,她坐上馬車,經過幾天的路程後,來到了清元宗山下。 他落到地上,將掃帚打到地上,站直後擺了個收劍的姿勢,得意的看看身邊人。 “小師妹?” “那我走了。”余溪背上包袱,身後兩個丫鬟提了滿滿兩包的行囊跟上來。 隨後又有人開口:“那也不一定吧。” 大殿另一側,一個年紀稍大些的男子清掃著地上的灰塵,掃著掃著就踏步上了牆,動作輕盈的飛快走向房梁上,掃下了不少蜘蛛網來。 見過了他的招式,旁邊的弟子驚歎道:“師兄可真是用功,這時候也要練練招式。” 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余溪這才暫時停下修煉,回過神來看向窗外,問:“什麽事?” 窗外的師姐說:“今天輪到我們去打掃長生殿,你別乾坐著了,當心打掃不完,耽誤了吃晚飯。” 抬起頭來,就見繪製了三清祖師的牆繪前,一方高桌上供著一把劍。 好聲催促道:“馬車已經到了,該讓女兒出發了,從這兒去清元宗,少說七八天路程,別耽誤時間了。” 男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一個黃毛丫頭,有什麽本事能修煉的如此迅速。” 聽罷,有弟子奉承道:“師兄是咱們這些人裡修為最高的,年紀輕輕便到了築基期,若是能得宗主賞識,說不定也能成仙入道呢。” 青年也不露怯,接話說:“單論修為高低,築基期的外門弟子也有不少。” “問她?”男子哼了一聲,緊接著大步走向了少女。 原本只是一把普通的劍,當時用他也不覺得有多厲害,過了這麽多年再看見,不由得感到時光荏苒——故人老去,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劍,卻是越看越新。 手裡擦著桌子,視線一直盯在問情身上。 娘親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隻父親忍著哭腔,點頭說了聲:“好,你去吧。” “我聽人說她修煉很是勤奮,其余的就不知道了。”青年主動挑話說,“平日裡見她為人謙和,今日既在一處,不如師兄自己去問問?” 一個月後,炎熱夏日。 一家人送到府門外,把行李放到車上。 男子露著一張笑臉,親切問:“我瞧你一直在這邊,是不是很在意那把劍?” 順著他的話,余溪看了一眼供在台上的問情。 她的確很在意,問情沒有回應她,是因為沉睡了,還是……消失了。 沒有回答他,算是默認了。 “那就只是把普通的劍,放在這裡做裝飾的。”男子好心的解釋著,又說,“今日我們要把大殿裡裡外外都清掃乾淨,你也把那把劍拿下來擦一擦吧,別落了灰,讓宗主和長老們見了生氣。” 聽罷,余溪隱約覺得奇怪。 大家一起來打掃大殿,如果要擦拭劍身,這位師兄為什麽自己不上手,特意過來使喚她呢。 看著眼前陌生的師兄,她不記得自己跟這個人有什麽仇怨,便隻當他是懶,拿著師兄的架子驅使她多乾點活。 余溪不跟他計較,有機會把問情拿在手裡也好,正好看一看劍靈的狀況。 她伸手把劍拿下來,一邊擦拭,一邊在劍身中尋找劍靈。 剛隱約摸索到一點感覺,旁邊的男子忽然大叫一聲,嚇了她一跳。 “小師妹,你這是幹什麽!” 余溪側過臉看他驚訝的表情,面露不解,“啊?” “這是師祖留下的遺物,你怎麽能私自把它拿下來呢?”男子大喊著,聲音很快把大殿裡其他忙活的幾人吸引了過來,站在不遠處觀察他們兩人。 他趁機對其中一人使了眼色,那人便跑了出去。 余溪有些無語。 “既然是很重要的東西,師兄何必拿這個跟我開玩笑。”平淡的說著,抬手就要把劍放回去。 劍還沒放回供台,桌子突然倒了。她就站在原地,頗為無奈的看向賣力宣揚的男子。 後者大聲斥責她:“你褻瀆師祖的遺物,就是冒犯師祖仙威!” 躁動的聲音回蕩在長生殿中,吵得人耳朵難受。 余溪輕聲勸他:“師兄聲音小些吧,在長生殿裡喧嘩大鬧,你也不怕被人傳揚出去。” 桌子倒了,供台也掉了下來。看出眼前的男子是來故意找她麻煩,余溪也沒心思跟他掰扯沒用的話。 這劍暫時是放不上去了。她乾脆握住劍鞘掂了兩下——重量稍微增加了一些,還是挺順手的。 握住劍柄,拔出劍身,這才看出劍身上鍍了一層新的材料,在保留了原先劍型的基礎上,修補了劍身上的坑窪之處,手指摸一下就能感受到,劍身微微發熱,是燒鍍了新材料的緣故。 “就是她!”外頭走來一人,正是剛剛跑出去那個。 余溪抬頭看過去,發現他帶了一群人回來。 為首的男人聲音威嚴,怒道:“是你?”說著就穿過大殿朝著她走過來“你怎敢擅自……” 看著那人越走越近,直到自己身前,臉上的怒意已經消了大半,站在她面前,後半句話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余溪隻得先開口,行禮道:“見過道君。” 墨玉有一瞬間的恍神,見了她拿劍的姿態,聽她開口說話,還有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趕忙俯下`身扶她:“快起來。” 雙手輕輕在她胳膊上搭了一下,在她起身時,兩人眼神交匯,他便即刻確信,這就是余溪。 待她站好後,墨玉又拿出主事的架勢,盤問她:“是你拿了師祖的劍?” “是我拿的,但是旁邊這位師兄告訴我,這只是一把普通的劍,要我把它拿下來擦拭一遍,我才照做的。”余溪將剛才發生的事如實告知。 男子下意識反駁:“修要血口噴人!我什麽時候……” “住口!”墨玉轉頭怒斥他,“你身為師兄不守信守義為師弟師妹們做榜樣,竟然敢用衡蕪仙君的舊物來汙蔑他人。” 見墨玉對少女所說的話那點懷疑都沒有,男子漸漸慌了,忙說:“不是這樣的,道君,你不能只聽她一面之詞啊。” “還要狡辯。”墨玉皺起眉頭,“我清元宗容不下你這般心術不正的弟子,你自下山去吧。” 聽到這裡,男子才知道利害,立刻跪下去認錯:“道君,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 旁邊的人沒有一人為男子開脫。 男子隻得轉頭去求余溪,“師妹,師妹你幫我求求情啊,我只是一時糊塗。” 余溪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墨玉公事公辦,叫了身後人來把男子帶了出去,讓殿中的人一並散去。 “余溪,你跟我過來。”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劍,微笑說,“把那劍也一並帶上吧。” 余溪點點頭,跟了上去。 走到外頭人少的地方,墨玉才開口問她:“你是何時回來的?我竟然不知道。” 余溪輕聲說:“宗門中外門弟子那麽多,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求見宗主的。我本想著到了金丹期,自然就能見到你們了。” “我們都以為你墮入魔界了,沒想到過去一百多年,你還是和當初離開時一模一樣。這麽多年,你是怎麽過來的?”墨玉的模樣年過三十,方才還很穩重,這會兒說著就忍不住激動起來。 意識到自己說話有些多,他低頭緩了一下,“抱歉,我有點失態。” 余溪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那些問題,暫時選擇了忽視,轉頭問他:“你和雲意結成道侶了嗎?” “嗯。”墨玉微垂眼眸,臉頰有些紅,“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聽罷,余溪開心道:“恭喜你們啊,有情人終成眷屬。” 二人一路走到淨明軒。 墨玉推開門,對屋裡喊:“雲意,看我帶誰來了。” 房門開著,夕陽的余暉照進房間裡,坐在書案後的姬雲意放下了毛筆,站起身來,走到門前看到熟悉的面孔,驚喜道:“余溪?” 她激動地走出來,不敢相信道:“你,是你嗎?” “是我。”余溪對她露出微笑。 姬雲意迎面抱住她,“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沒想到還能有重逢的這一天。” 兩人互訴思念,姬雲意注意到她手上的劍,疑惑問:“你這是……” 墨玉在一旁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了她。 聽罷,姬雲意點了點頭,柔和道:“既然拿了下來,這劍就還給你吧。” 余溪有些不好意思,小聲說:“可這也算是師祖留下的舊物,我現在還只是個外門弟子,拿這把劍,會不會太張揚了?” 姬雲意笑著說:“那你就先收起來,等什麽時候覺得合適了,再拿出來用就是了。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掛在那裡不光是為了紀念師祖,也是為了紀念你。” 紀念她? 余溪微微低下頭,念起舊事,有些感懷。 姬雲意輕聲說:“當初你以犧牲淨化了萬魔窟的汙穢,救下了無數生靈,我們都很感激你。” 一邊說著,拉著她的手往院子裡去,開心道:“不說這些了,如今你既然回來,就別做什麽外門弟子了,明天一早,我就讓他們告知宗門,恢復你原本的身份,算輩分,如今的弟子也該叫你一聲師叔。” “別,我恐怕承受不起。”余溪慌忙拒絕了她的提議。 “這有什麽。”姬雲意轉頭看她。 余溪思索了一會兒,解釋說:“我已經不是過去的謝家余溪了,我現在是余家的獨女,修道也要從頭再來,還是不要再跟過去牽上糾葛。” 聽她說完,姬雲意細細的觀察了她的容貌,通過牽著的雙手感覺她身體中的靈氣。 果然如她所言,現在這副身體與從前的那個完全是兩個人。 姬雲意並不理解她是如何從魔界回到這裡,又是為何擁有了新的身體,感覺她似乎並不想要解釋這些緣由,自己也就不多問。 人回來了是好事,沒必要揪著細枝末節不放。 她想了想,看著少女的眼睛,開口詢問:“那……你可願做我的弟子?” “嗯?”沒想到姬雲意會突然這麽說,余溪有點驚訝。 “不瞞你說,我管理宗門百年,還沒能找到一個合心意的徒弟。”姬雲意淡淡道,“長老們催我趕緊收一個弟子,我這才要在外門弟子中選一個,不然師祖的徒弟徒孫到我這裡就斷了。” 青芷行醫,獨來獨往。 余溪看向墨玉,“你為何不收徒?” 談及此事,墨玉無奈道:“你也知道,我是由情根長成人的,光是修回三魂七魄便費了幾十年的功夫,這百年來修為一直停滯,哪有本事再去收別的徒弟。” “那謝彥呢?”余溪又看向姬雲意。 入宗門一個月,知道宗主是姬雲意,墨玉從旁輔佐她,卻沒再聽人提起謝彥來。 姬雲意回答說:“他活到七十歲,壽終正寢。” “哦……”余溪細想一下,算下來,衡蕪名正言順的徒孫就只有姬雲意一人了。 沒有過多猶豫,她答應了姬雲意的提議,又說:“但我要去參加內門弟子的選拔,名正言順地了卻這樁事。” 總不好讓人說宗主是朝令夕改。 “這樣也好。”姬雲意知道她的考量,滿意的點點頭,“我相信你。” —— 兩個月後,內門弟子選拔,余溪在選拔中大放異彩,拔得頭籌。 作為宗主的親傳弟子,經過隆重的拜師儀式後,在一眾長老與其弟子的簇擁下,姬雲意帶她前去後山祭拜。 仙廟佇立在山林之中,安靜祥和,幾乎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廟門前的空地邊緣開著一圈小碎花,她踏上空地,站在廟門前,看著人從兩側將門打開,廟中座落的神像緩緩出現在她眼前。 她站在門前不在前進,仰頭看著廟中那張悲天憫人的絕美的臉,用最溫潤的白玉雕琢神像,從衣著到膚色都是瑩潤的玉色。 她仰著頭,神像從高處俯瞰她。 那只是一樽死物,與他的神態有八分相像,悲憫卻清冷,看透世間貪嗔癡念,憐愛世人,與指尖降下恩惠。 看著那雙無神的眼睛,余溪不禁喉頭哽咽。 她的生活很充實,每天都能見到不同的人,每天都能在修煉上更進一步,可是……她真的好想他,每當她從自己的生活中抽身出來,就會越發感覺到自己,與這個世間的聯系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緊密。 她是為了與阿蕪相見,才來到這裡。 可他不在,她只能一個人度過漫長的時光,哪怕孤單,哪怕思念,也不會停止前行的腳步。 姬雲意在她前面,跪在了廟中的蒲團上。 在眾人的注視下,她也走進去,站在姬雲意身後的位置,後撤一步要跪下去。 寧靜的山林中忽然吹來一陣風,輕輕拂過外頭排成兩列等候的眾人,穿過廟門吹進來,從她身後撲來,讓她圍繞其中。 清風卷著花香停在少女面前。 她剛要俯下的身體,似乎被一股輕柔的力扶住了手臂,讓她緩緩直起身來。 余溪呆愣的看著眼前,清風消散,什麽都沒有。 他不要她跪自己。 腦海中蹦出這樣一個念頭,她下意識的回過身去,沒有風聲,沒有花香,剛才那個短暫的輕扶,似乎只是她的錯覺。 不,她知道這不是錯覺。 轉回臉來,仰視神像,她張開口,卻沒發出聲音。 “是你,對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