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舍五六间,药圃八九亩,容九澜的一亩三分地还是老样子。 羽遥坐在草舍阶前,用树枝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扒拉着地面。 涯奴摇晃着不自觉露出的猫尾巴,认真地捣着药。 一切都是那样的平常而平淡。 容九澜端着一碗药,推开草舍的门。 屋里靠墙的床上,坐着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大红的衣袍解开堆在腰际,肤白如玉,却不失男儿的健硕。 一道长长的伤横贯凝脂般的脊背,已然脱痂,只一条浅粉的粉色伤痕,但左胸心脏位置那一个拇指粗细的血洞,仍旧会渗血,触目惊心。 “喂,你再故意弄裂伤口,我可罢诊了。 ”容九澜不客气地将药塞到男子手中,生气道,“花非泽,我采药多不容易!你心疼点我好吗?”长长的睫羽轻轻垂下,花非泽抚着血迹斑驳的绷带:“这里不痛,我怕又会对她心软。 ”“死心吧!”容九澜坐在他身边,“你知道若无出来了吗?”“是吗?那我不用担心妖盟了。 ”花非泽眉眼淡淡。 “当年你那样对他,他会放过你?”容九澜顿了顿,“小花,说真的,咱们回去吧!三宗也好,妖盟也罢,说到底都不关我们的事。 在人世游荡了百年,该够了。 ”“回去?回到那冰冷的地方,年复一年地看着头顶的月亮?当年为了落在鼻尖的滴雪,我弃了仙尊,来到这里。 如今尝了情,我更是回不去了。 ”“狐分灵、妖、魔、仙、天、空六级,若非灭神纪神界毁灭,我们都该是上界神尊。 小花,我这个天狐都被人称为上仙,处处优渥,你可是我狐族惟一的空狐啊!万年空狐,理不该为了一个女人与妖为伍,断送了自己。 ”容九澜苦口婆心,“跟我回去吧。 幽冥望月台,那里才是我们应该待的地方。 ”“神也好,妖也好,有了牵挂,都是凡人一个。 ”花非泽艰难起身,手指重重地按上心头伤处,“事到如今,我也不知,对她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小九,你已纵我百年,再纵我最后一回,可好?”“告诉你一个消息。 下月初三,燕城雪和北堂知远大婚。 ”细长的桃花眼蓦然一睁,花非泽猛然回身,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连燕城骁的死活都不顾了,没有父母之命又怎样?她执意下嫁,哪怕可能丢了剑宗未来宗主的身份和地位——花非泽,你醒醒吧!她爱的是北堂知远!你所谓的刻骨铭心,于她,一个咒术即可消弭。 执着于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情已经够傻了,更何况,是一段只值一个灵术的感情。 ”“我不相信,这样算计我之后,她还能心安理得地嫁人。 我要去找她,找她问个清楚!”“花非泽!”容九澜来不及阻止,他已遁天化云。 情急之下,容九澜夺门而出:“遥儿,快追上去!”羽遥一直盯着飞上云霄的那道红光,听到师父吩咐,她忙幻出鸟雀真身跟了上去。 ……素白的雪蚕纱层层叠叠,广袖褶裙裙摆处用粉线绣了只九尾灵燕,环绕裙摆,行走如凌燕之上。 栗色的长发高高绾起,透明冰晶的额坠玉冠嵌在发上,淡扫浅妆,镜子里的女子圣洁而出尘。 聆音将白色的流苏银铃系在燕城雪腰间:“按照三宗规矩,婚嫁前十七日,得前往各自的神殿祭拜。 北堂少宗已于一个时辰前去了水神冰夷的神殿。 少宗大人,我们也该出发了。 ”“嗯。 ”房门打开,门外海棠树下,燕城风背向而立。 少年正是成长的时候,短短数月,长了身高,背影更是有了男人的伟岸。 他扶着腰际银质长剑,接住一朵飘落的海棠,凑到鼻下细嗅。 “风少。 ”聆音出声轻唤。 燕城风回过身来,看向燕城雪的目光里明显有惊艳:“雪姐姐,你真美!“燕城家的孩子,个个都漂亮。 ”燕城雪淡笑着,总有挥之不去的疏离——仿佛只有时刻将燕城这个姓氏挂在嘴边,她才能记住自己是一个猎妖师。 “雪儿!绿衣金纹的言宗宗主服饰让贺兰梵愈发稳重,他快步走来,对燕城风挤挤眉,“哟,小风子也在啊!“你才小疯子,你才小傻子!一向小大人的燕城风居然炸毛,小狮子一般怒吼。 “小梵怎么来了?”燕城雪抬手拂去肩上落花,露出广袖下右腕处的绷带。 “雪姐姐……”手握成拳,燕城风咬牙切齿——他的雪姐姐,终究废了右手,再不能握剑。 花非泽,他不会放过那个人的!“北堂不放心你,要我来陪着。 ”贺兰梵的目光也落在她的右腕上,“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北堂最近在研究左手剑。 你别太沮丧。 ”“不会,能正常生活我已经很满足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聆音,传仪仗队庭外等候。 ”燕城风正经起来一丝不苟。 “是,风少。 ”聆音恭身退下去。 “当年,我也只是一个梵少。 ”望着恰如昨日之我的燕城风,贺兰梵若有所思地轻叹。 燕城雪抬眼看向好友——是啊,当年的梵少多么地不羁,死活不肯接手言少宗一位,而今终究也还是成了名符其实的言宗主。 庭中海棠,年年花红。 可惜,每一声良辰依旧的下一句,都是物是人非。 他如是,她亦如是。 ……风神飞廉的神殿在一处流瀑山谷。 山谷唤作风神谷,清幽隐蔽,风景秀美,人面鸟身的神像高达十丈,依托着山壁。 祭神白婚嫁起身很简单,不过半个时辰,燕都一行便打道回府。 燕都剑宗以白色为尊,燕城雪作为准嫁娘,坐在白马拉着的白帷香车之中。 燕城风和贺兰梵两骑一左一右护在香车两侧。 一行人徐徐走出风神谷,忽而平地风起,飞沙走石迷人眼。 众人不得不举袖遮面。 半晌,疾风停。 大家整理着衣衫,纷纷抱怨这风古怪。 聆音掀开车帘想询问一声,却不由惊呼:“少宗大人不见了!燕城风和贺兰梵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不见慌张。 ……离风神谷不远,一片草地清静,有风徐来,吹响女子腰间银铃。 看着离自己不足十步的男子,燕城雪双目盈泪,唇角轻颤:“花非泽。 ”“还记得我啊?”花非泽风情万种地一勾唇,却如何看都是凉薄。 “你清瘦了许多,伤口好些了吗?我……对不起……”燕城雪无地自容地垂首。 “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斩断一切吗?雪少宗如此大度,花某却做不到!”纤细如女子的手指紧握成拳,骨节作响。 “我明白,也不求你原谅。 背负燕城之姓,此身此命,从来由不得我自己。 花非泽,要杀要剐,我任你处置。 ”白衣的女子依旧绝美,但身量削减,容颜苍白,却是如何也瞒不了他的眼的。 算计妖盟算计他,她心里也不好过。 握拳的手缓缓松开,花非泽的声音少了几分凉薄无情:“那一日进攻妖盟,三宗已占尽赢面。 你不跳车离开,我也必死无疑。 为什么,你依旧选择逃离?”告诉我阿雪,你是为了救我,是为了保护我。 若然,我定不顾一切带你走,给你我许下的承诺。 花非泽死死盯着她,漆黑的眸眼深处翻涌着期待。 “我……”“木神句芒,承命三皇。 听吾之召,终绝洪荒!”一段咒文打断了燕城雪的话,贺兰梵飞掠而至,百余枚玉牒旋转成阵,将花非泽围困其中。 “你又骗我!”花非泽暴怒,一掌击向玉牒阵。 玉牒片片刻满咒文,将妖力反击回去,花非泽重重撞上另一侧阵壁,倒地呕血不止。 “哼,贺兰家一百零八玉牒阵,你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吗?”贺兰梵护在燕城雪身前,居高临下看向那只困兽。 “这是怎么回事?”燕城雪震惊之余不乏茫然。 “雪姐姐,你没事吧?”燕城风踏风而来,看向被困的花非泽,目露愤恨,“你断我雪姐姐一腕,我今日便废了你的四肢!抬手一挥,一道飓风围在玉牒阵外,向内压去。 “不是……”话未出口,一只手攀上她的肩,燕城雪抬头怔然,“阿知?”“看来,计划很完美。 ”北堂知远揽着她,眼睛却看向前方阵眼处。 他并指抬手,隐在四周的三宗术士纷纷现身,祭出灵力攻向阵中之人。 “不要!燕城雪的高呼被飓风吹散,她抬步要冲上前去阻止,却被人拉住了手。 “若无已经出现,花非泽非死不可。 ”燕城雪惊讶地回头,不相信这种将性命当儿戏的话会是从北堂知远口中说出。 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北堂知远将她按在胸口:“害怕就闭上眼。 ”不看,就能当做没有发生吗?燕城雪揪住他的衣襟,浑身颤抖。 “燕!城!雪!阵中呼唤声声,再不含情,再不宠怜,字字都是恨。 还不死心么?北堂知远眸眼一眯,左手水灵光凝,一道水柱冲天而起直压阵眼。 一声鸟啼冲破云霄,周遭百鸟相和,纷纷飞出,不顾性命地飞冲向水柱。 鸟儿尸体如雨落了一地,也削弱了水柱的攻击力。 一只金色的鸟儿由远及近,落在地上。 金色的羽毛,璀璨的长尾,夺目的翎毛,已具凤凰雏形。 鸟儿灵光一闪,化成小小女童。 羽遥?那么,容九澜或许就在附近。 北堂知远示意众人暂时收手。 “祭司大人!”羽遥扶着花非泽,充满敌意地看着燕城雪,“师父说你潜入妖盟出卖祭司,害得妖盟被血洗。 我本来是不相信的,可你现在却想要祭司大人的命!竟连“姐姐”都不叫了,她当真是恨了她。 “你不是说,妖族和三宗是可以共存的吗?你为什么,还要害死那些妖,害死雀婆婆?”羽遥泪流满面,哭着叫喊,“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燕城雪望着她,苍白着脸,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北堂知远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腰,严肃正色但话不失柔情:“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一个尽职尽责的猎妖师?她是为了苍生,为了三宗!”他声音沉稳有力,唬得羽遥止了哭喊。 她抽噎着:“说到底,你是为了身边那个人吧?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因为爱他就搭上整个妖盟啊!”“呵。 ”花非泽勉强支撑起身体,拭去唇边血,语气带着嘲讽,“用杀戮证明的,怎么会是爱呢?”“羽遥曾有恩于三宗。 我们也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今天,我放你们一马。 ”北堂知远一挥袖,霸气尽显,“这是最后一次!“我看,你是担心附近的容九澜,不敢轻举妄动吧?”不屑轻嗤,花非泽看向燕城雪,“这也是我,放你最后一次。 ”“请!北堂知远做出手势。 贺兰梵和燕城风再不甘心也只得撤手。 目送羽遥扶着花非泽走远,北堂知远低头看向怀中人:“阿雪,我们也回家吧。 ”拂开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燕城雪面色微寒地转身:“阿风,我们走。 ”“啊?哦!”燕城风看了眼北堂知远,快步追了上去,“雪姐姐,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