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阑下车后，费鹰没有马上离开。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孙术拨了个电话。这段时间他俩的交流非常有限，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沟通，几乎不谈任何私事。
最近因为线下生意的情况，孙术又和费鹰产生了一些别的分歧。BOLDNESS上海概念店开业以来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孙术让费鹰重新考虑一下他对零售空间的那一套极致追求，如果成都和北京即将开业的两家大店也按这个模式做，孙术无法预估这一年得亏成什么样。费鹰说，亏的他来补。
这种对话就没法进行下去。费鹰用他的钱来养他的理想，孙术根本无权干涉。孙术说完他该说的，其余的不多费口舌。
上周成都那边新店进场，费鹰和孙术一起飞过去看现场。在成都待了几天，两人没吃一顿饭。下周北京那边也要进场，孙术直接找了个借口说深圳有事过不去，问费鹰一个人去行不行。
除了行，费鹰还能说什么？
周末大晚上的，孙术接到费鹰的电话，以为他又有什么工作上的事要嘱咐。孙术没什么情绪地接起来：“什么事？”
费鹰在那头说：“哦，我有私事儿要麻烦你。”
孙术没想到，顿了一下，才说：“你说。”
费鹰说：“姜阑需要了解品牌电商怎么做，你能抽个空和她全面地聊一聊吗？能的话我就把你微信推给她。”
孙术毫不犹豫：“这必须能啊。”
这答应得过于爽快了，费鹰有些意外。
孙术又说：“你别谢我，我得先说清楚，我这不是为了你，我这是为了感谢她之前帮梁梁的忙。梁梁去上海接受媒体采访，我什么都不懂，要是没有姜阑帮忙，这事办不成现在这样。”
费鹰说：“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帮她，我都得说声谢谢。”
孙术在那头笑了很短的一声。
费鹰听到这笑，沉默了几秒。他俩真是很久都没像这样说过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老孙，之前应付媒体的事儿辛苦你了，下周你让人事那边开一个品牌公关的岗位出来。”
孙术在那头同样沉默了，然后才说：“行吧。”
这个话题既然已经打开，今晚的沟通氛围也难得融洽，孙术就又多说了点：“梁梁的那篇媒体采访和视频出来好些天了，照理说网上的热度也该慢慢降下去了，但是一直到今天，和咱们相关的所有话题的讨论度依然非常高。在微博上随便搜一搜，出来的结果绝大部分都是非常正面积极的评价，你说这事是不是很绝？咱们当初要是早点和媒体方建立联系该多好。”
费鹰说：“以后找个专业的人来操心这些。”孙术说：“那就先这样。”
费鹰说：“嗯。”
挂了电话，费鹰继续坐在车里，处理了一堆工作微信。今天一整个晚上他都没怎么看手机，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手机上。到了这会儿，积压的事情就有些多，其中比较重要的是下周北京新店的进场施工安排，严克给他发来了最新的计划，等着他点头确认。
回复完严克，费鹰让高淙给他订下周去北京的行程。高淙顺便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去看房，他这边已经按费鹰之前的要求找了八套符合条件的。
费鹰没说什么时候有空，他让高淙把这事先放放。
手机熄屏，费鹰向后靠了靠。
姜阑身上的香味似乎还浮在这封闭的空间内。他转头，看向姜阑刚才坐过的副驾位，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帮她系安全带时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费鹰找出一瓶水喝了一口，回顾了一番过去这三天发生的事情。
姜阑向他的示好和靠近，是独属于姜阑的风格。她的行为没有掩饰，很直接，但又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
当初她那么冷静狠绝地甩了他，现在做这些又意味着什么？后悔了？想重新修复和他的关系？修复之后呢？继续游离在她认为舒适的区间内？在“不复杂的情况下试一试”？
费鹰想得很明白，他绝不可能重蹈覆辙，也绝不可能配合姜阑，再次给出一个不复杂的承诺。
但姜阑想明白了吗？
那些存在于他和她之间的问题和矛盾，如果不能真正有效地解决，那么一切所谓的将来都是无稽的。
姜阑现在的这些举动，是她想明白后的举动吗？
费鹰不问她，也不逼她，仅仅是在她主动靠近的时候，用他的方式回应她。
曾经他在面对姜阑时自认为有耐心，但他做出了最没耐心的举动。曾经他在面对姜阑时自认为很真实，但他一直试图忽略自己真实的渴望。
回归耐心，回归真实。这是目前的费鹰能够给予姜阑的最大尊重。
费鹰拧上瓶盖，抬眼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姜阑走进去的那栋楼。他至今都不知道她住在哪一层、哪一间。
随即他收回目光，右手搭在方向盘上，他刚刚用手指拨动她头发的感觉，还撩着他的神经。
想得再明白，再清楚，理智也还是压不住他时时刻刻都想要靠近她的本能。这些本能性的动作，他一点都不想改，也根本没打算改。
这就是爱吗？
费鹰心中有他的答案。
姜阑回家后，找出Erika送给她的那只联名款玩偶。那是一个时髦的小女孩形象，身上穿着印满VIA logo的春夏新款，而它从头到脚的服装都被做这个玩偶的艺术家进行了街头化的风格处理。
她把费鹰送的项链给这个小玩偶戴上，然后把它拿进卧室，摆在枕头边的小硬身边。
做这些事情时，姜阑感到自己无比幼稚。虽然幼稚，但她还是进一步幼稚地给这个新的玩偶起了个名字：小兰。
看着小兰和小硬，姜阑忍不住微微笑了。
摆弄完玩偶，姜阑走回客厅窗边。她拨开纱帘，向外看了看。有些意外地，她发现费鹰的车还在下面。
姜阑不确定费鹰为什么还继续留在这里。或许他又接了一个电话，他的工作电话总是没完没了。
姜阑又想起了今晚她没有翻译的那两句话。
有些伤害性的行为已经造成，她没办法将它们抹去。但她十分希望，他能够察觉到她的努力和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想，这两条项链虽然是他为了答谢她的帮忙才送给她的，但他肯和她一起吃晚饭，还肯顺路开车送她回家，这些应该能够证明他至少愿意仍然把她当作朋友，不是吗？
这个认知让姜阑心头轻松了不少。
没过多久，费鹰开车离开了。
姜阑一直看着车尾驶出视线范围，才将纱帘放下，然后把遮光帘一并拉起。她回忆着不久前坐在他身边的感觉，转过身，走去拿手机。
她坐过那么多次他的车，但她从来没有和他聊过他的车。她说过会尽她所能地去了解他的精神世界，但她实际上又是怎么做的？曾经的她，真的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女朋友。
姜阑不喜欢开车，她对车也没有一点兴趣，她凭着仅存的印象搜了搜有关这辆车的信息。
BMW E82 1M。这是一款从诞生之初就不向市场妥协的车，它的研发和量产过程完全没有遵循当时的主流规则。它的存在，只为了满足一些人极致的爱好与梦想。它的纯粹，太像费鹰了。
这辆车出厂上市已有六年，市场上早有比它性能好得多的后继者，但费鹰仍然在开它。
姜阑没见他开过别的车，也没见他有换车的打算。这个男人对车的专注和长情，很不多见。
临睡前，费鹰把孙术的微信推给了姜阑。
F：“我打过招呼了，你随时可以找他。”
姜阑回：“谢谢。”她想了想，又补充，“晚饭很好吃，项链很漂亮。谢谢。你到家了吗？晚安。”
过了半天，她才等到费鹰的回复。他没回答她到家了没，也没和她说晚安。
F：“不用谢。”
周六下午，姜阑和孙术通了个很长的电话。她向他请教服饰品牌的电商做法。孙术是个实在人，他和姜阑分享了自己这些年的从业经验，同时孙术也十分坦率，他告诉姜阑，BOLDNESS的这一套做法对于VIA来说或许没有太多能够借鉴的。从创立至今，BOLDNESS始终没有用过任何外部电商代运营的供应商，从商品、运营、投放、会员，到仓储、物流、客服，全是BOLDNESS内部的电商部门在做。费鹰不愿意把任何直面消费者的业务外包给第三方，这么多年来一直要求孙术直接负责电商日常运营。BOLDNESS是靠电商起家的，这也是它目前的生意之本，孙术对此没有意见。为了节省成本，几年前他带人在东莞建了一套完整的电商支持中心，把仓储、物流、客服团队都放在那边，自己则是深圳东莞两地跑。
孙术说他的经验未必对姜阑适用，但姜阑还是从孙术这里得到了相当多有用的信息。虽然BOLDNESS的平均客单价远低于VIA，虽然两个品牌的目标客群差异很大，但在品牌方工作的人的思维模式总是有不少共通之处，孙术给姜阑的经验比平台方的人有用得多。
姜阑问了问孙术，现在市面上那几家头部电商代运营公司他怎么评价。孙术也很实在地回答了姜阑。BOLDNESS虽然不用这些外部公司，但孙术的电商运营团队这些年来没少招过从这些公司出来的人。孙术自己也和不少这类公司的中高层熟识。他尽量客观地给姜阑分析了各家公司的风格和优劣势。
姜阑很感谢孙术，说：“今天真的太谢谢你的时间了。下次你来上海，一定要告诉我，我请你吃饭。”
孙术说：“你这也太见外了。”
姜阑其实也不想见外，但她现在已经不是费鹰的女朋友了，她不能不见外。
孙术建议道：“你要是对我们怎么做电商的有兴趣，可以找个时间再来深圳一趟，我开车带你去东莞那边实地看看。下周末你有空吗？你来的话梁梁肯定也高兴。”
姜阑认为这是个很不错的建议，但她下周末要去北京配合零售门店做徐鞍安到场的活动。她说：“下周末我要去北京出差，等忙完之后我再和你约个时间，可以吗？”
孙术说：“行啊，没问题。你要是来，就让费鹰一起陪你回来。他最近要把创意团队搬去上海，本来也要来回跑几趟的。”
姜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孙术还不知道她和费鹰已经分手了的事实，原来费鹰还没告诉别人她已经不是他女朋友了。
她说：“嗯，好的。”
孙术说：“那就这样啊，咱们深圳见。”
和姜阑聊完，孙术给费鹰打了个电话，说：“我和姜阑聊完了。我本来想请她下周末到深圳来，再去咱们东莞电商支持中心那边实地看一看，但她下周末要去北京出差，说是等出完差再看时间。你最近计划什么时候回来？要是时间对得上，你把人一起带回来不是更方便吗？”
孙术说了一大堆，就换来费鹰一个问题：“她下周末去北京出差？”
孙术说：“啊，怎么了？她去哪儿出差难道你还不清楚？你下周不也在北京吗？”
费鹰说：“哦，我刚问完就想起来了。”
孙术真是无语，他现在明白费鹰这么多年都没女朋友那必然是有原因的，费鹰什么时候能想不起来他的理想和事业？但凡他能把那些精力和时间分一些放到女人身上，至于像现在这样吗？孙术忍不住叮嘱：“你可上点心吧。”
周末过完，姜阑回到公司迎接新一周的挑战。
为了高效推动明年上海3月大秀的各项事宜，Petro和日韩两国的MarComm负责人约了两周一次的简短沟通，邀请姜阑一起参加。姜阑提醒他9月纽约大秀的时候温艺是怎么抢占日本媒体看秀名额的，这才刚过去两个月，她不认为她直接参加这些简会是个好主意。她建议和Petro分工合作，Petro负责跨国协调，她负责大秀落地，这个分工模式可以一直延续到明年三月大秀结束。
Petro有点怀疑，Lan，你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姜阑表示他想太多了。
这周，姜阑的短期工作重心是要保证VIA在北京店王周年庆期间的明星活动能够举办成功，这关乎VIA中国区最重要的直营门店在这种关键时刻的生意业绩，她和团队不能出差错。为了这场活动，VIA内部的人力、预算和资源已经做了大量投入，现在就等活动当天业绩爆发，来一个完美的落幕。现场支持的工作，姜阑的团队一共要去五个人，其中张格飞和陈亭提前三天到，带活动公司负责商场中庭pop-up store的搭建，温艺和刘辛辰晚一天去，做徐鞍安和媒体到场的前期准备，姜阑最后启程，周五一早飞。
除了姜阑这边，何亚天也要带他的团队的三个人过去。这是一年一度的零售盛事，商品部不可以缺席。他也刚好借此机会带人在北京做一趟市调。Petro听说后，向姜阑强烈表示他也要一起去，他还从来没有在中国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姜阑必须把他一起安排进去。
姜阑想到徐鞍安对Petro的信任和喜爱，短暂思考后同意了。
Vivian最近在做全公司各部门更新后的差旅预算，按陈其睿的最高指示，她把省钱这件事进行到了极致。这趟北京活动，算上已经连续半个月驻扎在北京的朱小纹、上海办公室这边一共要去十一个人，Vivian找酒店谈常规公司协议价之外的团队折扣，在几家酒店之间各种比价，找最低优选。周三下午的时候，她来问姜阑，还像上次一样住丽思卡尔顿好吧？
Petro在旁边听到了，立刻发言，表示希望能住柏悦。
Vivian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说要住柏悦的话请他自己掏钱付房费，且酒店到商场之间往返用车的费用她也不可能帮他支付。
姜阑对Petro说，做这种活动会很累，北京交通又很麻烦，住在活动商场旁边会方便很多，不需要耗费时间在路上。
Petro很不情愿地同意了。Vivian是陈其睿的心腹，给Petro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Vivian面前造次。
Vivian走后，姜阑拿起手机。她回完工作微信，顺手打开朋友圈。最近丁硕在长沙陪徐鞍安录综艺，经常在朋友圈发一些现场谍照和小视频，姜阑有空就会看一看。
快速刷过几屏后，姜阑的右手拇指顿了顿，随后又迅速向上翻回去。
就在前一屏，有一个纯黑色的头像发了一条朋友圈。
那条朋友圈是一张照片和一个定位。
照片是一面两层楼高的纯黑色巨幅门店装修围挡，围挡上空空荡荡没有画面，只在角落处有一个低调的品牌logo。定位是北京的某个年轻潮流地标。
姜阑将这条朋友圈看了很久。
这是费鹰的第一条朋友圈。
她没想到，像费鹰这种在社交媒体上一贯低调静默的性格，居然有一天会发这样一条宣传新店的朋友圈。
在这条朋友圈下面，已经有人在表达同样的震惊。
孙术和梁梁先后点了赞。
孙术评论：“新店进场，敬请期待。辛苦了！”
梁梁评论：“啊啊啊！我看到了什么？老大发朋友圈了！不止会发照片还会发定位！谁说我们老大什么都不会嘛？”
“简直是有生之年的奇迹！天啊天啊！”
“老大去北京辛苦了！老大最棒棒！”
“新店加油！BOLDNESS加油油！”
姜阑看清定位，放下手机，给Vivian打内线：“公司在北京三里屯附近有协议酒店吗？”
Vivian莫名其妙：“你要住那边？那么远？你不是才跟Petro讲过，做这种活动会很累，北京交通又很麻烦，住在活动商场旁边会方便很多，不需要耗费时间在路上。”
姜阑说：“我有点事。”
Vivian没多问，她查了之后告诉姜阑：“那边没有协议酒店哦。”
姜阑说：“OK，那我自己订。”
Vivian不得不再次提醒：“按老板最新的要求，你这样的情况没办法走公司账。”
姜阑说：“我清楚，我自己付房费。从酒店到商场之间往来的用车费用也不需要公司支付。”
和Vivian确认完，姜阑重新打开那条朋友圈，下面的评论区里又多了好几条梁梁发的。
她看了看，觉得梁梁能喜欢上郭望腾这件事，忽然就不是那么难于理解了。
11月初的北京很冷，天干，像严克这样长年生活在南方的人受不了。他跑去南区卖化妆品的店里随便买了一管不知道是什么的油，回来后看见费鹰站在外面，低头看手机。
昨天晚上新店进场很顺利，这么大的装修围挡一起，白天立刻吸引了来来往往的过路客流的注意。头一天费鹰陪着严克熬了个大夜，第二天又和他一起到现场，严克心中觉得很没必要，但既然老板要亲力亲为，他也就不费劲劝阻。
严克一边往手背上抹油，一边和费鹰说：“这边没什么问题，你要是忙的话可以先回上海。”
费鹰应着：“嗯。”
他看到朋友圈有一个新的红色消息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