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芸一直都知道她儿子很有胆,但她不会想到她儿子把胆都用在了什么地方。十六岁到十八岁,费鹰没再和杨南他们跳舞了。李梦芸的病让他顾不上这些爱好,他把所有学校外的时间都用在了打工赚钱上。十八岁,费鹰一个人收拾了李梦芸的身后事。他早就和费家切断来往。李梦芸父母过世得早,有个姐姐很早就远嫁东北,关系疏冷,很多年都不再联系。费鹰从此只靠他自己。因为母亲和家里的事情,费鹰只考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不过这对那时候的他而言,已经无所谓了。费鹰第一次和人打架,是当他想要留住李梦芸的那间服装店,但他留不住的时候。他已经忘记那一架是怎么打的,只记得打架的过程让他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发泄。他心中太恨了。这种伤害别人、伤害自己的暴力手段,让他得到了一场淋漓尽致的解放。有一段时间,费鹰浑噩地沉迷于此。杨南来看过他一次,杨南说他变了。费鹰觉得就算是杨南,也不可能会懂。面对不懂的人,他不屑解释一个字。再到后来,就是那一场架。打架的时间是在晚上,地点是在一条死胡同。打架的人约有十来个,什么样背景的人都有。打到尾声,费鹰觉得身上很湿,像被人泼了水。等人散走,他才看清这是热的鲜血。血把他的半边衣服裤子都染透了,一步一只血印。就在那样的时刻,费鹰居然也没找任何人,他自己撑着坐车去了医院。在医院急诊外科,医生把他的衣服剪开,扒开他的伤口看了看,问他家人在哪里。费鹰没有家人。他自己签字后,给了杨南的电话。插导尿管,拍片,进手术室,上全麻,手术之后进ICU,再转普通病房,两周半后出院。医生对他的恢复速度感到惊讶,说你这个小伙子,身体底子也太强了,以后别再糟蹋自己。费鹰住院期间,杨南每天都来看他。他们没怎么交流。出院交钱,费鹰打的这场架耗尽了他仅有的一点积蓄。那些钱是李梦芸留给他上大学用的,也是李梦芸在生病的那两年中,瞒着费鹰悄悄攒下来的钱。交完钱,李梦芸留给费鹰的东西所剩无几。费鹰走到医院门口,站住。杨南看着费鹰,他以为费鹰会哭,但费鹰终究没掉一滴眼泪。杨南说,我组了个breaking crew,你一起来吧。杨南还说,费鹰,你不就是想找人斗殴吗?你来我们这儿,我们这儿有很多人都可以和你斗。Breaking,hungry for battle的舞种。热血是什么,好勇斗狠是什么,发泄是什么。杨南认为,费鹰曾经一度热爱的Breaking可以再一次让他找到答案。费鹰在医院待了三个礼拜,杨南不仅帮忙在学校那边请了假,还帮忙在费鹰打了两年工的那家品牌店也请了假。请假时对方门店负责人说,不行,店里本来就缺人,要请长假干脆就别来了。出院后,费鹰要赚学费和生活费,他准备找点其他的活干。但过了不到十天,原来那家店的负责人主动打来电话,问他身体恢复没有,恢复好了可以回去上班。费鹰说行,多谢。复工第一天,费鹰在店里见到了石硕海。店长给石硕海解释,老板,就是这个小伙子一直负责我们店面的挑款、出样和陈列。费鹰十六岁开始在这里打工,最初从整理后仓和包装打杂做起,后来帮忙做店面清洁,再后来帮忙出样陈列。前一任的店长发现这个年轻男孩子对客人的喜好非常敏锐,经他调整过的店面陈列都有很不错的留客效果,于是把挑款、上新这样重要的工作也交给了费鹰。自从费鹰接手这项工作,这家店连续八个月的坪效考核都是大区第一名。那位店长在三个月前晋升调走,新来的店长并没有那么了解费鹰,但是在费鹰缺席的这一个月,这家店的业绩肉眼可见地下滑。问题出现,总得解决,新店长在摸清情况并找回费鹰的同时,刚好碰上大老板来一线看店。负责北京的城市经理把这个事情作为门店运营的最佳案例,让店长向石硕海汇报。石硕海的生意很多,除了做品牌代理商,还给不少外国品牌做代工,他的工厂大部分在南边,他北上巡店的频率不算高。所以费鹰能够被石硕海注意到,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当时石硕海看了看费鹰,问他家在哪里,是哪里人,在哪里读书,为什么要课外打工,以及之前为什么请那么久的假,请完假为什么又愿意回来继续打工。费鹰实话实说,打架斗殴,做手术住院,出院缺钱,还得上学吃饭。石硕海又问,你家里面的人不管?费鹰回答,父母双亡。其实他对这个中年男人问这些问题很是反感,但看在这份工作能让他赚到钱的分上,他没有把反叛不羁的心理表露在脸上。当天石硕海在店里没待多久就走了。隔天,石硕海在闭店前又来了一趟,他看了看店里的陈列,在费鹰回来复工后的这一天,变化很大。看完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石硕海问费鹰饿不饿,然后带费鹰去一家老居民区吃烤串。费鹰不知道福建大老板居然也吃路边摊,他默不作声地跟上了。吃夜宵的时候,石硕海说,你的胆子很大。这是一语双关。费鹰的胆,既体现在他不要命地打架斗殴,也体现在他敢于打破门店固有的传统陈列思维,做他认为有效的创新和改动。费鹰没吭声。他一直是个有胆的人,李梦芸一直都知道。在烤串摊子的烟熏火燎之中,石硕海对费鹰说,你还这么年轻,你应该想一想,你的胆子应该用在什么地方。费鹰的眼睛被这烟气熏得发酸发胀。如果李梦芸还在,李梦芸会说什么。拆完线,伤口恢复得很好。医生说得没错,费鹰年轻的身体底子很强,只要他不再折腾自己,就没什么大事。杨南扯起费鹰的衣服,把那伤疤看了又看,很嫌弃,说真丑。在文身店里,杨南给费鹰讲他最近找了个喜欢的丫头亲嘴儿的经历。文身师的枪在费鹰腰腹上刺出血珠,费鹰就这么听着杨南的一堆屁话。后来文身师说好了,你自己看看。费鹰低头看了看,杨南也凑过来看了看,说你这文了个什么玩意儿?从文身店里走出去,杨南问费鹰,你想不想也找个丫头亲个嘴儿,那滋味儿,嘿。费鹰反问,你觉得现在的我凭什么找?十八岁的费鹰什么都没有,他有什么资格找个女孩跟着他吃这种苦。杨南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岔了,他说,行行,你先好好打工读书,等毕业工作了,工作了之后再找也不迟。费鹰二十岁的时候,找了家小厂子做了第一批衣服。给衣服打标的时候,负责他这单的业务员问这个英文单词是个啥呀。费鹰没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些事,不是他解释了,别人就能明白得了的。后来他拿这批衣服去给石硕海看,石硕海露出了很欣慰的笑容。石硕海有两个儿子,他一直希望这两个儿子能当创二代,而不是富二代,但现实和愿望的差距总是很大。石硕海对费鹰说,想干就好好干。这话不知道石硕海是用什么样的立场和身份说出来的,费鹰没问,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补了一句,石叔,商业贷款要怎么搞,您教教我。石硕海畅快地笑了。费鹰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拿着石硕海按商业贷款利率借给他的钱,南下广东。杨南去火车站给他送行,在站台上,杨南说,你这什么时候才能找上个姑娘啊?费鹰说,等不忙了再说。杨南说,你可真行,跑去个离兄弟们这么远的地方,你再看看周遭还有哪个北京人愿意跑那地儿去的,啊?过去的四年中,杨南,breaking crew里的兄弟们,向费鹰诠释了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peace&love(和平和爱)。Breaking对有些B-boy而言,是根和信仰。但是对费鹰而言,Breaking救了他的人生。费鹰很难得地笑了一下,捶了捶杨南的肩膀。从不抽烟的杨南掏出烟,低下头半天不出声。费鹰说,你不会是要哭吧?别矫情。杨南咬着烟屁股,半天打不着火,他愤愤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帅?我差点儿就忘了你其实也会笑。你往后没事儿多笑笑,什么样的姑娘都能被你迷倒。这话说起来容易,但费鹰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样的姑娘才会发自内心地想要笑。BOLDNESS,它是费鹰的胆,也是他的伤疤。是他好勇斗狠的过往,更是他不懈战斗的一生精神。所以当孙术要费鹰去接受媒体采访,费鹰做不到。但费鹰知道孙术有一句话没说错,BOLDNESS是费鹰的,但现在的BOLDNESS早已不再是费鹰一个人的。高层的夜晚很安静。姜阑揉了揉费鹰的耳朵,说:“睡觉吧。”费鹰答应道:“好。”床很宽,费鹰把姜阑圈在他这半边。他今天晚上不怎么想盖她的睡裙,他尝试着和她一起盖上了被子。这个微小的变化很醒目。男人闭上眼睛,他的睫毛很长也很硬。姜阑无声地摸了摸。她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外在的强大与温柔是怎样锻造出来的,也终于明白了他今天晚上的这股强烈的负面情绪究竟是因何而起的。BOLDNESS作为一个品牌,带有极其鲜明的费鹰风格与烙印。这是任何一个看过BOLDNESS、了解费鹰的人都会有的感受。这是一把双刃剑。想要拥有更大的品牌话语权和行业影响力,就必须走上扩大商业规模这条路。而在扩大品牌规模和保证品牌精神不被稀释的天平上,费鹰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可能容易。姜阑没有对费鹰目前的困境给出任何来自她主观的建议。今晚,她只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早晨,枕下的手机振动,姜阑睁眼。她很快地关掉闹钟,然后转头看向身边。费鹰半夜还是把被子从身上扯掉了,赤裸着上半身,睡得正香。姜阑很轻地笑了笑,把身上的睡裙脱下来,给他搭在腰上。任何改变都不可能简单,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拥有想要做出改变的意识,这已经十分难能可贵。去公司前,姜阑摸了摸刚起床的费鹰,她的手搁在他的腹肌上,半天不肯离开。费鹰捏住她的手腕:“阑阑,别摸了好吗?”他早晨的身体反应已经很张狂,容不得她再多碰一下。姜阑很不舍地松开手:“我今天晚上是真的要回自己家。”费鹰笑起来的样子相当帅气:“好。我知道了。”他最后又亲了亲她的额头,看着她走出家门。姜阑以为自己到公司已经够早了,但没想到Petro比她还要早。一大早的茶水间没什么人。Vivian抓住姜阑,给她描述了一番Petro是如何一大早就去陈其睿办公室当面报到的。Vivian说:“你看他脑子多灵光,非常清楚什么时候该讨好什么人。”要真玩起办公室政治,总部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现在中国市场这么重要,陈其睿对Petro的好评比什么KPI完成率都有用。姜阑问Vivian:“你这几天还好吗?也很累吧。”Vivian在给陈其睿做咖啡,顺手也给自己做了一杯:“我真的是盼着他们早点走哦。今天中午招待Erika,老板吩咐去吃楼下的小笼,那家又不给提前订,也没包间,你说这怎么办,还不是要我提前下楼去安排?都是大老板们的事情,我又不放心叫下面的小朋友跟呀。真的是要累死。”Vivian又说:“还有晚餐。你们下午不是要过江去看大秀的选址吗?老板今天的时间空出来了,他要一起去,还叫我安排IDIA的人晚上一起和你们用餐。这又是个临时的需求,我又得重新挑餐厅订位子。”姜阑回到位子上,打开邮箱。没过一会儿,Petro就来找她了。他握着咖啡,看起来很精神,不像为时差所累。他单刀直入地问,Lan,你觉得IDIA的Alicia人怎么样?姜阑答得简单,不错。Petro继续单刀直入地问,她是不是Neal的前妻?姜阑握着鼠标的手顿了一下。这八卦,怎么还能传到大洋彼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