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云筝拖了很久的家庭聚餐就顺理成章地定在了今天。回去的路上,孟鸣蜩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能说出什么来。能说什么呢?就像他也会碰上杨文昌这样的人,徐律师做律师几十年,还搞法律援助,碰上几个偏激疯狂的人也没办法,难道劝她不要做了?他自己还接过更危险的案子呢。那云筝看到他母亲——就算当时还不知道——有危险,难道叫她坐视不理不要以身犯险?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她先喊人再砸箱子,第一时间踢走凶器,换成孟鸣蜩自己也不可能处理得更好了,显然也不能说她冲动莽撞。孟鸣蜩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幸好大家都没事。”还是徐律师自己道:“以后都小心一点吧,今天我也是没想到有人会在法院门口行凶。”她还反过来安抚云筝,“不用担心,也不是经常会碰上这种事。律师总的来讲,还算是个安全的职业。今天这样的情况,从概率上来说,比你们出舞台事故还要小得多。”这个安慰方式……云筝算是理解了孟鸣蜩当初听到她说“擅长打离婚官司”的心情。但徐律师给她的印象也不像孟鸣蜩说得那么冷漠古板一切按条款行事。就比如说之前她没说她和孟鸣蜩的关系,又故意把她带走,明显有几分促狭。更早时徐律师接待她,也是温和又有耐心。似乎并不是难相处的人。云筝就略安心了一点,又忍不住瞪了孟鸣蜩一眼。都怪他误导她!孟鸣蜩的父亲孟教授的反应才更平淡。云筝这边想着要见男朋友父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是只怕走错一步说错一句。但孟教授就只是点了点头。好像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来拜访的学生——真是学生他可能还要问几句功课,但对着云筝,他真是根本连问都不问。就连徐律师遇袭的事……孟鸣蜩是收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派出所,慌乱间甚至连云筝都没看见。但孟教授只是问了两句,了解了前因后果,确定大家都没有受伤,就把这事直接丢开了,反而问起孟鸣蜩今天开庭的情况来。杨文昌就不是那种真心悔改老实等着审判的人。他今天果然在庭上反口,试图给孟鸣蜩挖坑,反正就是他自己坐牢也要拉孟鸣蜩下水。好在孟鸣蜩准备得足够充分——也包括了这种情况的应对方案。总之还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判了杨文昌二十一年。”孟教授点点头,“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但接下来可能又会有针对你的网络舆论,你自己心里有数。”网上很多键盘侠其实根本就不懂法,喊得最多的就是“杀人偿命”。杨文昌杀了人,竟然没有判死刑?那当然只可能你这狗律师收了黑钱,颠倒黑白替他脱罪,司法不公,助纣为虐。不用父亲提醒,孟鸣蜩也觉得邱雅琪那份起诉名单肯定又要加长了。“行了。”徐律师说,“儿媳妇第一次上门,你们父子俩又是死刑又是网暴,能不能说点别的?”不要看孟教授说起法律和案子来头头是道,但自己的老婆都是协议婚姻,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儿媳妇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他想了想,对云筝说:“听说你们之前被公司雪藏好几年都没有工作?这显然不太符合劳动法规定。要不然你把合同拿给我看一眼,是不是有什么漏洞?要不要仲裁或者起诉?”云筝:……该说什么?要不是她已经很熟悉孟鸣蜩了,都GET不到这个关心的方式。你们就真不愧是一家人。孟家父母或者算不上完美,但的确并不难相处。他们的底线就是“守法”。其它的事都很宽容,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什么家庭条件啊,什么外貌性格啊,工作啊,学历啊,都无所谓。反正孟鸣蜩自己喜欢就行,他是个成年人了,那是他的自由。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也是他自己承担解决。实在不行,就像徐律师说的,她很擅长离婚官司。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理智又讲道理的人,万事都可以用法条解决,连吵架都不用。这种相处方式普通家庭可能不太理解,觉得没什么人情味,但真正相处起来,其实相当轻松,清清楚楚,毫无负担。尤其是本来满心慌乱的云筝,一顿饭吃完,就真正放松下来,甚至也敢在他们面前说几句俏皮话了。徐律师有点好奇儿子为什么会想给云筝送牛奶,“你那时跟云小姐又不熟,万一人家乳糖不耐呢?”云筝:……一般人倒也不会想到这个问题。而孟鸣蜩也挺好奇原来云筝十年前就见过他母亲。徐律师反而一副更意外的表情:“咦,你不知道吗?”孟鸣蜩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我那时都不认识她。”“但是她那天晚上来找我,拿着我的名片,打着你的伞。”孟鸣蜩愣了半晌,才转头看向云筝。云筝也正看着他。两人都能从对方震惊的瞳孔里找到更年少时的自己。是她/他?!十年前,云筝十六岁,正处于随时可能崩溃的边缘。但是,她出身戏剧世家,平常接触的也都是行内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跑去做法律咨询?正常来讲,可能找心理医生更适合当时的她。当然是有人推荐的。那天云筝从云家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忍受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明白为什么,包括她自己。祖父是这样过来的,父亲是这样过来的,哥哥也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你不行?只有你能唱了,你为什么不唱?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回过神来,已经开始下雨了。天色渐晚,雨越下越大,她蜷缩在陌生的街头,身心俱疲,又惶然无助。直到头上倾过来一把伞。云筝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他单薄清瘦的身躯已被雨淋湿,却依然挺拔如松。两人隔着雨帘对视了几秒。少年没有出声,只给她递了一张名片,留下伞,自己转身走了。名片上写着“免费法律援助”,有电话和地址。云筝就去了。“为什么没有直接带我去?”十年后的云筝回到家,认真和孟鸣蜩对了当年的细节,忍不住问。“你可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状态。”孟鸣蜩说,“我那时觉得我再往前一步,你肯定会咬人。”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办云老先生的遗嘱时,会觉得云筝像流浪猫。——她的确就是当年那只流浪猫。明明精疲力尽,却又野性难驯。紧张、戒备、浑身是刺,完全就是一副应激反应状态。云筝是记不清了,但是可以想象。她那时,只觉得父亲哥哥都不可信,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又怎么可能信任一个陌生的少年?“何况,下那么大雨,你独自流落街头,我不知道你当初经历了什么,以我的性别年纪和能力,可能也不太方便去处理。当然只能推荐你去找更合适的人。”孟鸣蜩顿了一下,又补充,“我其实是在后面看着你走进我妈的事务所的。”“如果我当时没去呢?”云筝问。孟鸣蜩很理所当然地回答:“那就只能报警了。”云筝:……哪怕是十年前,这也不愧是孟律师会做的事!她顿了一下,又问:“那为什么后来见到我时没认出来?”孟鸣蜩再次说:“你可能不记得自己当年是什么状态……”云筝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还是那句话,她是不太记得,但她可以想象。十六岁的云筝当然是漂亮的,但在街上乱走了大半天,又淋得像个落汤鸡,缩在阴暗的街角满身狼狈……孟鸣蜩当年只怕根本没看清她的长相,只是觉得她可怜而已。把她送到徐律师那里,就算仁至义尽,他事后都没有跟母亲打听过她的名字,不然怎么会认不出?毕竟云家的小云中燕,当年也已经算个名人了。“算了,我也没认出你。”云筝说,“就当扯平了。”“你当初情绪明显不对,在那种情况下记不太清也很正常。可能只是依稀有点印象……”孟鸣蜩说着顿了一下,“所以,后来,‘总是喜欢这样的’,是不是因为我?”云筝看着他,噗地笑出声来,凑上去亲了一口。“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孟律师你还挺自恋的。”孟鸣蜩回吻她,难得不依不饶地追问:“是不是?”“我不知道啊,你自己都说记不清很正常,我怎么知道我当初是不是记住了你的长相?”云筝明显在耍赖。孟鸣蜩就当答案是“是”。他为这个可没少暗地里悄眯眯地吃醋,还怀疑过她戏班的师兄弟,中学同学什么的,现在知道原型本来就是他自己,心里不免又泛起了一种隐秘的酣甜。他搂着云筝,长长叹了口气,“我们真是错过了好久好久啊……”“那也怪你啊,要不是你把我支去找徐律师,徐律师就不会鼓励我通过高考改变命运,我就不会消失八年……”云筝顿了一下,语气又不由自主地低下去,“但也说不定,当年就已经死了……”“别这么说。”孟鸣蜩正色道,“你要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坚韧得多,不论什么境遇,总能找到出路的。”云筝再次抬眼看着他,有点无奈:“正常的男朋友的正确答案难道不应该是‘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吗?”孟鸣蜩还想了几秒,“我在的话当然不会,但如果没有在那个雨夜遇到你,我可能跟云家,跟你,永远都不会有交集,毕竟……”云筝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直接用吻封住了他的唇。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理智的分析。他们之间就是命中注定,就是有一种灵魂深处的联系,无论当初如何错过,无论分开多久,冥冥就是会依然走回一起。“孟律师……”唇舌交缠间,云筝呢喃着低叹,“我每次迷路,都是被你捡到……真是太好了……”“嗯。”孟鸣蜩也低低回应。他捡到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