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心

也许我弄错了角色,不是我救赎她,而是她救赎我。我深陷情海无边无岸,她是渡我的一苇慈航。可她迟迟不肯施以援手。她说,我是个骗子。她说,她也骗了我。也许,所谓缘分,不过是一场不肯罢手的纠缠。如果她的心曾经迷失,我愿意一直等,等她回来。

番外 路人甲
李卉第一次女性觉醒是在大一。那之前她都是个假小子,超短头,宽T恤,四季踏着运动鞋。这样的打扮在工科女生中本来常见,奈何她个头高太显眼,600多度的近视又不爱戴眼镜,同学面对面她也认不出不打招呼,因此得了个绰号“长颈鹿小姐”,生日那天还收到了某位匿名人士的一对长颈鹿玩偶,带着粉嫩的圆框眼镜,被舍友整整打趣了一个礼拜,气得李卉翘了两周的课,回去之后下了战书,谁敢再叫这个绰号她就跟他没完。
那一年的高考李卉考的不尽人意,勉强过了海事大学一本分数线,专业却是调剂过去的,是女孩子极少的航海系。她对此毫无兴趣,在大学里整天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宿舍里除了她以外,其余都是经管系的女生,常常指点她的穿着。她一时气壮,跟风报名参加了新丝路校园模特大赛,穿上睽违已久的裙子,她浑身一哆嗦,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踩上高跟鞋更是不知如何走路了。跟着舍友歪歪扭扭的练了几遍猫步,李卉实在是难以为继,找了个借口便夺门而出,任凭舍友下次如何劝说,再也不肯上台表演了。那套试装的裙子从此束之高阁。
但李卉从此爱上了化妆,穷学生哪里有多余的钱,但是学校对面的商场化妆柜市场常有一些兼职打工机会,时薪极低,不过时常会赠送一些活动剩下的小样。李卉是那里的老员工,日积月累,她的小化妆包十八般武器一应俱全,她化妆的手艺也日臻完美。毕业面试时舍友的妆都是她画的。有时她心血来潮,也会给自己画上粗眉毛,戴一顶假短发,打扮中性,只要不开口,当真是雌雄莫辨。
如果不是那一次意外,也许李卉会在业余化妆师的路上越走越远,成为某位大牌明星的御用助理也说不定。但人生没有如果,就是那一次遇见,让李卉的人生有了拐点,从此一路磕磕绊绊,直到35岁那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这才下定决心挥别过去,重拾技艺,开了一家影楼,老公摄影她化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20岁的时候,李卉他们系里新来了一名辅导员。原来的辅导员怀孕待产去了,新来的老师姓季,只比她们大几岁,沉默寡言,只在周末的船模实践课上稍微有点人气。
李卉虽然被舍友美赞为“化妆圣手”,但对这木工活一样的手工向来是抗拒的,她分得清上百种化妆品深深浅浅的色号,却弄不明白船身的各种比例,做出来的模型不是漏水就是不对称,惨不忍睹。季诚总是皱着眉头替她们这几个女生收拾残局,经他手修过的船都奇迹般的恢复了容貌和生命,下水便如同一条条鲜活的游鱼。
只有一次,李卉把船板裁的太短,季诚摆弄了一下午也没成功。其他的同学都走了,只剩下李卉一个人,站在墙角里看季老师负隅顽抗。
“对不起,季老师,要不我再买一套重新做好了。”李卉有些不安,她大学时又长高了两公分,大部分男生都和她差不多高度,然而季老师,她还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他好看的眉骨和下巴。
季诚“唔”了一声,仿佛答应了又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摆弄着那个在李卉看来已经毫无可能生还的废船。
过了好一会儿,天已经全黑了,季诚才仿佛回过神来,“船铉里面的这颗螺丝钉偏了半毫米,唔,回去再改一下。”他抬起头,看见李卉呆呆的看着她,这才回过神来,“你还没走?快去吃饭吧,晚了食堂没饭了。船我弄好了下周给你。”
李卉的脸刷一下红了,还好天很黑很黑,季老师说完就又低下头了,没留意到她的异样。可是她一路小跑,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很快,都没能摆脱心底那一丝异样。她从没见过一个男生如此认真、如此沉迷于工作,那专注的样子本身就令人着迷。还有他的手,他的手指纤细修长,灵巧又极具力量,经他手抚弄过的船模,都充满了灵性。有那么一瞬间,李卉多希望自己就是他手下的模型,被那样温柔而庄重的对待,为此她红了脸。
谁年少的时候没有梦见过几个人呢?季老师就是她梦中的人。从此她白天也常在梦里。
季诚在的时候不多,大二实践课结束后,他只有班会时才会偶尔出现。他的实验室在新校区,那次李卉借口请教问题,从本部乘了两个多小时的班车才到。季诚请她吃了午饭,她十分幸运的参观到他的宿舍,干净整洁的出乎意料。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件多余的家具,手和脚都不知放在哪儿,唯恐破坏了天然的秩序感。
那天季诚的心情出奇的好,饭后还陪着她在湖边散了散步,听她絮絮叨叨说些学业上的烦恼。最后还交换了手机号码。逢年过节她都发些祝福短信,也许是像她这样主动的学生不多,季诚一直都记着她,他们断断续续都有联络。对于李卉偶尔的热络和异常,季诚的反应都是淡而化之甚或不作理会,时日久了李卉也知再进一步没有可能。
但李卉始终不甘心。大四下学期,工作和论文都尘埃落定,李卉曾经跟踪过她的男神,她一直跟踪到他回家,看见他和一个年轻女人在家门口有时交谈几句有时什么也不说各自出门,她想他们是什么关系,是亲戚还是情侣?
她又偷偷去了几次,最终也没得出确切结论,倒是在对门大妈的零星闲聊中拼出一个季老师的大概身世,竟是那样的令人唏嘘。从此李卉对季老师的冷漠有了更深的理解,说是同情也不为过。
大四快毕业的时候,班长肖逸红着脸向她道歉,说那对长颈鹿是他送的,本来只是玩笑,没想到她起了那么深的误会。李卉差不多都已经忘了那回事,这时再提起只觉得好笑,只怪自己当时年少,太过小气较真。想到同窗四载,转眼各奔东西,大家心里都很伤感。肖逸便说要请她吃散伙饭。
那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有微风,有树影,有夏蝉,有淡淡的青草香。两人饭后路过当初做船模的教室时,李卉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向里面张望,里面漆黑一片,只看得见路灯投在窗棂上的反光。肖逸的视线跟着她落在窗台上,落在树影里,又落回她的脸上。他的呼吸有些急,有些重,李卉莫名的有些心慌,他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心慌,你喜欢季老师,是不是?肖逸微笑的看着她,李卉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她慌乱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忽然忘了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怔怔地站在那里。
蝉声就在这时愈发响了起来,像密密织织的一张蛛网,聒噪中却有着奇异的安静。
可是,我喜欢你。
肖逸轻叹的一口气,落在蛛网上,一层层的,传进李卉耳中,翻起一阵阵的涟漪。
什么?她还没理解透肖逸的含义,他就用行动彻底的表白了他的心。
他吻了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是李卉的初吻。
那个吻轻捷的像是月下的一个梦,以至于李卉回想起那一幕,都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她与肖逸此后再无联系,他用那个吻做了他四年感情的一个总结,让自己了无遗憾,却没问过她同不同意。因此李卉回想起他时,总带着点微微的恨。
路宇出现的时候,她曾经一度以为,就是他了。他是她的同事,同住在工业园区,上班时他是她的搭档,下班后是她的闲聊伙伴。日久生情,本来就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路宇的一切都很普通,家境不好不坏,收入不高不低,相貌不丑也不帅。唯一的一点特别之处,就是喜欢她,什么都听她的,至少在最初在一起时是如此。至于后来为什么又渐渐心生芥蒂,李卉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不过是一些琐事,她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在感情上尤其被动,连从中撤离都比别人来得慢而持久。就像当初她没意识到肖逸对她隐藏的感情,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路宇不再爱她的事实。
毕业两年后她换了工作,考进了据说是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那时她和路宇正处在分手的边缘,彼此束缚的透不过气,却又不甘心一段感情就此放弃。那段时间她只好拼命工作来麻木自己。她不是本地人,当初留在这个城市不过是机缘巧合。但一个人在出租屋里默默吃泡面的日子实在难熬。
她迫切的需要一双手在寒夜里给她温暖,一个宽阔的胸怀在浮世里给她安稳。尽管她比以往更努力工作却时常显得心不在焉,犯下许多常识性错误。这对一个初入职的新人来说是致命的。试用期满前的两个月,宋总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一直这么浑浑噩噩毫无建树,她将会成为史上不能按期转正的第一人。
那天是中秋前夕,路宇甚至没给她一通电话,她孤零零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堆明天就要上交的报销单据发呆。宋大人的话言犹在耳,加班,不过是工作没有效率的体现,你拼命加班,出的活却都是残次品,不仅浪费你自己的时间,也拖慢了大家的进度。干活,最重要的是用心,你每天人在这里,魂却不知道去哪里了。宋茜遥遥点点她的心窝,好好想一想,你的心到底在哪儿。
她也想知道,她的心究竟去了哪儿,不过是同路走来的一个人把她扔在半道儿上了,她怎么就走不下去了呢?
办公室的门把手被轻轻的旋开了,探进来半个身子,年轻男子打量了一圈办公室,语气里有微微的失落,就你一个人在,这么晚还没下班?
李卉吃了一惊,她认得这是宋总眼前的得力助手赵晓波,被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痕,万一在宋总面前说上几句,自己可是百口莫辩。
好在赵晓波只是遥遥站着,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李卉应了一声,看他离开后迅速擦干了眼泪。结果走廊上响起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声。赵晓波重新推门进来,在她桌上放了一张月饼券,轻笑道,对了,这是江姐让我转交给你的,别对其他人说。中秋快乐!
李卉还没来得及出口说谢谢,赵晓波已经飞也似得逃开了。第二天走廊上遇见的时候,他和江柳儿都像平常一样与她打招呼,她眼睛里那点热切的感激被赵晓波捕捉到,还她一个鼓励的微笑,江柳儿却是淡淡的愕然,只嘴角微微弯了弯。
也许对江柳儿来说,并不值什么吧,李卉心里想。那不过是市面上常见的月饼牌子,江柳儿随手一给,却在寒夜里给了她莫大的温暖,至少在这世界上,还有人关心她。
她不知不觉对江柳儿留了心,主动替她打下手,她能感觉到江柳儿对她态度的变化,在一些重点关窍上的指导让她少走了不少弯路。她甚至惊奇的发现,原来江柳儿就是季老师家门口遇见的年轻女人,那个她曾经的“假想情敌”。世界可真小啊。
她也对赵晓波心存感激,她发现他到她们办公室的次数频繁,有时不过是些小事,一通电话也能说清楚的事,他也要专门跑一趟。
她们办公室一共四人,一男三女。除开她和江柳儿,另两位都是已婚人士。时间久了,李卉也看出一点端倪,只要江柳儿不在,赵晓波就不来。她读懂了那天晚上赵晓波脸上的失落从何而来,办公室里亮着灯,他也许以为江柳儿在,结果却是她。
原本这不过是无聊的办公室八卦,李卉却感到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失望。曾经她以为,赵晓波待她,毕竟是不同的。原来竟是因为另一个“她”。
这时李卉已经二十六岁了,再不是二十岁出头那个跟踪老师的小女孩,也不是二十四五岁为了男朋友闹别扭就要死要活的傻姑娘。她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对赵晓波的那点心动,也明白他对她无感,充其量,不过就是同事的那点情分而已。比起那些和他有过花花绿绿传闻的漂亮女同事,她连路人甲都算不上。
她后来陆续又换过几个部门,渐渐在单位站住了脚跟,也有了全心全意待她好的男友,并成功把他变成了自己的老公。年轻时的一切,偶尔回想起来,未免怅然,但也就是怅然而已。
那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夏日天长,她在纱门后摇着凉扇阖目安睡,忽听得床角悉悉索索一阵响动,抬眼一看,小女儿多多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对长颈鹿玩偶,小手伸进长颈鹿的口袋东抠西抠,抠出半截皱巴巴的布条来,那对长颈鹿跟随她东奔西走多年,进洗衣机也不下三五回,李卉从没想过它的口袋里还有玄机,没想到被小朋友翻了出来。多多已然三岁,正是识字数数的年纪,此刻便指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咿咿呀呀念了起来。
我…什么…你,多多歪着脑袋犯愁,中间的字她好像见过,就是念不出来,李卉看看在一旁酣睡的老公,赶紧拿着一块饼干将字条从女儿手里哄骗下来。妈妈,这个字念什么?多多歪着头问,李卉面上涌起一个模糊的微笑。字是用马克笔写上的,布条的边缘还拖着线,仿佛是谁细细缝了进去,李卉仔细打量,才发现这两只长颈鹿竟然是手工制作的,精致到以假乱真,和商店里出售的成品一模一样。
肖逸……
她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连屋外灼热的阳光都变得温柔和煦。
妈妈,肖逸是谁?小女孩听见了妈妈的低语,好奇的重复着。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李卉笑意更浓。
那就是陌生人。多多很快下了结论。对,陌生人,李卉将手里的布条团成一团,悄悄丢进了床尾的垃圾桶。
多多看见妈妈的小动作,点头道,陌生人的东西我们不要。看了看手中的长颈鹿,又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妈妈,那陌生人的玩具,可以要吗?
李卉伸手揉揉女儿的额发,微笑道,陌生人的东西都不能要。但这是路人甲叔叔的礼物,你可以留着。
路人甲,那是什么?
就是那些你曾经认识又忘了的人。李卉轻轻叹气,她又何尝不是别人生命里的路人甲?
多多眨巴着眼睛,突然觉得眼前的妈妈表情让她陌生,心里一阵害怕,小手软软的扣住了妈妈脖颈。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激动道,妈妈,我想起来了,那个字念爱。妈妈,我爱你。多多认认真真地说,妈妈,我好爱好爱你哦,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还有爸爸。
好,永远。李卉喃喃回应女儿的拥抱。夏蝉叫的愈发热烈,仿佛一静下,那时间便停止了似的,直到永远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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