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楚慕想,老天待他真是不薄,他怕什么就来什么。他还没走进科室就看见花依铭已经站在门口。她站得挺端正,对着他微微笑,他觉得这样子的她浑身冒着一股子傻气。他在她的注视下走得很慢,很慢。她是来找他的吗?也可能是来看连风,顺便过来一下而已。那他还紧张个屁!“楚医生,”花依铭笑着开口,“我有话和你说。”她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然而他的心情却很糟糕,他冷着脸开口:“说。”“谢谢你借给我钱,我是来还钱给你的。”她从包里面拿出那个装着现金的纸袋,递给他。他没有接。“你哪里来的钱?”她的表情卡了一下,笑不出来了,动作也略微有点儿僵硬,觉得钱的来路说出来还是很丢人,但她一时之间也扯不出什么像样的谎来,于是坦白道:“问朋友借的。”“朋友?”他嘲讽地笑笑,“你和连风发展得还挺快嘛。”她的面子有点儿挂不住了:“楚医生,我和连风不是你想的那样。”“钱是他借给你的吗?”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那不就得了。你这种性格,也没那么容易突然就冒出个朋友来吧。”他盯着她,而她窘迫地低下头去了,他又说,“你不想欠着我的钱,但是你却愿意欠他的人情,这倒很有意思。”她还保持着那个递出钱的尴尬姿势。她觉得今天的楚慕有些咄咄逼人,尖酸刻薄,好在她内心强大,也早就知道他的毒舌,这点儿程度还是受得了的。于是,她又说:“楚医生,还你钱。”他接过了钱,淡淡地说:“那你已经还了钱,以后,可以不要再到医院来了吧。”花依铭一时有点儿发蒙,楚医生今天是怎么了?她单单看出他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非要把她撵出去吧?她有些郁闷地嘟囔:“医院不是公共场所吗……”这医院又不是你开的。她心想。“你来也行,别让我看见。”眼不见为净。她不明白这男人怎么翻脸如翻书,好像几天之前才说大家是朋友,于是她很微弱地挣扎了一下:“为什么?”“因为……”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得出这么个结论,“我大概,不想看见你。”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从一片茫然恢复到清明,视线落在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觉得自己的心就被戳了一下,刺痛。他的眼眸深邃而好看,但她读不懂那里面的情绪,她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变了呢?早上从连风手里拿到钱的时候,她成竹在胸,满心欢喜,觉得自己在楚慕面前好歹能够有点儿底气了,而此刻,她觉得楚慕那句话就像是一根针,很尖锐地戳在像气球一样膨胀的她身上。她的自信流失的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她甚至没勇气再看他的脸,她低下头,伸手不自然地、局促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服。“哦……”她有些想要抽自己,还哦什么哦?她这个样子,一定滑稽透了吧?她是很想要反驳一下的,例如“不见就不见”什么的,但是她觉得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发不出别的声音来。她的视线汇聚在他的白大褂下摆上,脑海里也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她听见他又说:“那我走了。”她没有吭声。她这时候突然想起几年前苏庆萱最后说的话来,她说是花依铭缠着楚慕,她说楚慕也一定觉得很烦。花依铭安静地想,其实也没错,真的是她缠着楚慕。她听见脚步声,他真的走了。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卑微,这件事可能无关乎自身有着什么样的条件,不管是千金小姐还是阶下囚,这种卑微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她还清了钱就有所改变——今天,花依铭更新了自己对“卑微”这两个字的认识。医院禁烟,连风偷偷跑到了五楼的安全出口点了一支烟,正朝着窗外吞云吐雾,低头看见了花依铭。她正一个人坐在楼下长椅上发愣。五楼不算高,他倚着窗口看她。她穿浅灰色的运动套装,头发很随意地扎在脑后。她不是个会打扮的姑娘,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的感觉很粗糙。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在深夜的地铁上,他看见她一个人浑身湿淋淋地依靠在那杆子上,那一节空旷的车厢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静默不语的她也不像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心理学上说,有一种爱情是这样发生的,在惊恐或者慌乱里面,在你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的时候,心跳失衡会让人误以为,那是爱情。他那会儿疼得要死要活,但他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误以为”。他从她身上嗅到一种气息,一种压抑的、绝望的气息——同类的气息。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梁教授吗……关于上次我问的那件事,几年前从大学辍学的学生,有没有可能重新安排在学校里面拿到统招的毕业证?“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安家二少还不是照样靠你拿到毕业证了,你开个价吧……“我可以多出一倍的……这件事谁来说不都一样?我爸最近有些忙,就没必要了吧……”“……嗯,好,那我知道了。”他走到一旁的垃圾桶熄了烟,转身下楼。“花依铭?”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看见连风已经走过来,阳光照在他白色的病服上面,居然让她觉得有些刺眼。她于是揉了揉眼睛。他看见她微微红起来的眼眶,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连深夜里看到浑身是血的男人都那么镇静的女人,这会儿居然红了眼眶。她的情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丰富了。他在她身边坐下,问:“钱给楚医生了?”“嗯。”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状态,“你怎么出来了?”“病房里太闷,出来转转,反正也无聊。”“你家里人还没有来?”“他们不会来的。”这句话之后,是一段冗长的沉默,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好半天,连风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视线穿过头顶树叶的间隙,看见天空中一道飞机飞过留下的白线,他懒洋洋地开口:“花依铭,很想回到学校吗?”她点了点头,意识到他根本没在看她,又说:“我想改变现在的生活。”“你认为一个文凭会改变你现在的生活?”“我认为我至少应该开始改变。”“哦……”他眯起眼来,他的大脑运转得很缓慢。他还不知道花依铭是这么励志的一个人,他以为她和他一样,疲于奔命而寻不到什么意义。可悲的是就算当他发现花依铭跟他想的是不一样的,他还是见不得她红了眼眶一个人发呆。“你想怎么改变?”他又问。“想变成好一些的人,想变成不会被大家嫌弃的人,变成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可以和大家站在一条水平线上,而不会觉得自卑的人……”她的目光汇聚在面前地砖的缝隙那里,一簇杂草正从那里抬头,她不易觉察地轻轻叹息,“有点儿遥远吧,不过,我想努力一把,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我的日子就真的一点儿盼头都没有了,至少……要先做到和他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谁?”他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她想起楚慕来:“一个很遥远的人。”“喜欢的人?”她愣了一下,点点头:“不过,真的太遥远了,可能这辈子也见不到了。”他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在作祟,居然松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他偏过头去,视线里面有树影斑驳地落在花依铭的侧面,她用手捂住脸,看不到是什么表情,她并没有哭泣,也许她正想要哭。他在这种静默里面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淡淡的绝望。一种病态的心安。他想起楚医生问过他,花依铭哪里好。他现在知道了,花依铭就是这里好。和他一样,花依铭也是个异类,被这个世界排斥着,还想要努力融入这个世界里面却始终不得要领的,异类。就算是惺惺相惜也好,他想,他还是想要在她身边。“楚慕,楚慕?”楚慕在一阵呼唤声中回过神来,看见何婉宁在桌子对面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酒要满了……”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对了,是何婉宁的生日,于是他花了些心思弄了个烛光晚餐来着——在L市最高的这个旋转餐厅,订好有落地窗的包厢,点好红酒……就是他掌心这瓶红酒,他还正往高脚杯里面倒呢。他已经把小半瓶酒都倒到一个高脚杯里面去了,差点溢出来,他郁闷地放下酒瓶,红酒可不是这么个喝法。“你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的……”何婉宁的语气很关切,“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没有啊。”“你看,你又不愿意和我说。”她的口气有些抱怨的意思。“其实……”他的尾音拖得有点长,像是在思考,“前几天,我对一个过去的朋友,说了很过分的话……”他想起自己离开的时候,还在原地发愣的花依铭,他觉得心里抽痛了一下。“我说那些话,都是为了我自己,但我并没有想着要伤害别人,可……”她问:“你说什么话了?”“我说不想再看见她,其实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她现在过得也不太好。我就在想,在这种情况下我说这样的话会不会……”“很过分。”她斩钉截铁地下结论,想起什么,又问,“该不是你前女友什么的吧……”他在她审视一样的目光里面抬头挺胸:“绝对不是,这货是个单纯的损友,上大学的时候,搞砸我的约会,害我连女朋友都交不到,要是成天跟她混在一起,有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的。”“所以你不见吗?”他想,也没错,于是点点头。“可你现在有我了呀,又不用担心打光棍的问题,你可以见的。”有你就更不行了,他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她又问:“你是真的不想见吗?”这问题也太尖锐了。他觉得这个话题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敷衍地点了点头。“有点自私了。”她说着,低头动起刀叉来,“不过别人我是管不了那么多啦,要是你真的不想见的话,那就不见吧,反正很多朋友也都是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到最后能联系到的都没几个。”“嗯……”他淡淡地应着,“吃饭吧。”她的话很现实,而人们往往都不那么爱听那些属于现实的声音。他低下头闷声不响地吃饭,她也适可而止。她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从不过多地去追问,这种聪明让他有时候安心,有时候觉得很有压力。他们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相敬如宾,全部都是点到为止,而她对他很好,除了这一点之外,他什么都无法确定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很好,这样就够了。他拿出了准备好的礼物,那是一条铂金的项链,他很缺乏浪漫的细胞但是他很懂得效仿别人的浪漫。他在小提琴的乐声中站在她身后,为她戴上那项链。她微笑,就连她的笑容也是那么大方得体,他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他攥得很紧,想要凭此来找到一些真实的感觉,但是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觉得灵魂深处正有一片荒芜在蔓延,这让他突然有些恐慌。他明白他在屈从于现实的温暖,这形同于一种自我麻痹,然而生活本就没有那么理想,如果当年花依铭没有无端消失,或者如果花依铭早一点,不要等到他和何婉宁在一起就出现的话,那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可是没有“如果”,唯有掌心现在的温度才是他能够把握的。有些话,到最后也没有说出来,那些话,说不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开车回家的时候,经过一个路口,红灯。他往路边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几十米开外,路灯下面两个人影,那是一男一女,中间隔着稀疏的绿化带,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像是起了什么争执。他觉得那女人的侧影倒是很像花依铭,可是穿着又不像是,他又不由自主地眯起眼想要看个清楚。“绿灯了。”何婉宁的声音轻轻唤。“……哦。”他把视线收回来,专心开车。有些过去,理当被埋葬的,就这样,葬了吧。花依铭最近几天过得不太安稳。苏庆萱突然就很热情地开始套近乎,成天跟她煲电话粥,两个女人煲电话粥有什么好说的呢?绕来绕去都是大学时候那些未完也不待续的八卦,减肥,还有最近的娱乐新闻,一旦聊到近况,花依铭总是四个字——家道中落。苏庆萱就在电话那头恍然大悟地说哦,然后说你也不要太着急啊,总会有办法的。她应着,心情有些复杂。大学的时候,苏庆萱起初过得很是拮据,花依铭家境比较好,很多事情上都会帮着她。后来苏庆萱在某一天做兼职的时候,邂逅了一位某著名集团的副总,虽然对方从外观上是典型的土肥圆,但每天LV、D&G的攻势让苏庆萱意识到了,自己还具有某些方面的资本。后来,她就邂逅了越来越多的富一代或者富二代。她并不喜欢这些人,但是她喜欢他们跟在她身后,用各种各样的礼物,甚至人民币来讨她的欢心——也确实可以讨到她的欢心。花依铭曾经对她说,你就是在物欲横流中迷失自我的典型。尽管花依铭劝了又劝,但她还是不可救药地沉沦了,并且,她对花依铭不屑一顾——“从来衣食无忧的你懂什么呢,凭什么教训我呢?”这句话让花依铭迷惘了很久,然后花依铭意识到,自己帮不了她。后来,花依铭就再也没有说过了。过了这么些年,花依铭觉得两个人的角色有点儿置换了。花依铭一周就一天休假,这一天的休假,这次还被苏庆萱给拉出来了,她要拉着花依铭购物,花依铭是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了。还在大学的时候,两个人的消费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从来没有一起逛街,现在,两个人的消费依然不在一个层次上。何况花依铭这人很慢热,几年后重逢哪儿能那么快就热起来?她坐在苏庆萱的车上有些憋屈。但是扫人家的兴这种事,她目前也干不出,只好陪着苏庆萱逛,去的都是那些国际品牌专卖店。苏庆萱拿出一条裙子来在花依铭身上比量:“嗯,这个还不错,花依铭你去试一下。”花依铭缩在超市打折九十九买的连衣裙里面无比安逸,此刻愣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试?”“今天给你买衣服。”苏庆萱答得很自然。花依铭特别诚实地摇摇头:“我没钱。”“我给你买。”“别,你这是干吗?要包养我吗?”她警惕地后退,“我对女人没兴趣。”苏庆萱拉起她的手把那裙子塞到她手里:“今晚你要陪我去参加一个小聚会。”花依铭反应过来了:“为什么要我去?”“因为你家道中落啊。”苏庆萱凑近她说,“你难道就不想家道中起一下?”“这……”花依铭大概有点猜到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了。“你难道就不想换房子吗?”她想起城中村那暗无天日的房子,点点头:“想!”“想换车吗?”她想起家里那辆破旧的斯威特电单车,再点头:“想!”“改变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苏庆萱兴奋地拉着她,“今晚这个聚会,有很多L市的富二代,男人不少呢。而且我知道你不喜欢秃头胖子老男人,今天这个场子里都是年轻人,任你挑,任你选,把握好机会,你就能回到以前的生活!”花依铭觉得苏庆萱不搞传销真是有些浪费,她发现自己这颗心被说得蠢蠢欲动的,然而理智在提醒她不能去:“这样……不好吧,我又不像你这么漂亮。”“你可以打扮啊。”苏庆萱又把裙子往她手里按了按。“可是……”“可是什么可是!”苏庆萱嘴角勾起来,“虽然你嘴巴上在犹豫,身体却很诚实嘛……”花依铭低头,原来,自己已经牢牢抓住了那件裙子,她抿了抿嘴:“那,如果臣妾做不到呢?”“那你今晚就当陪衬我的绿叶,去晃一圈咱们就走人,这样可以了吧?”苏庆萱无奈道。花依铭于是就屁颠屁颠去试衣间了。然后她又拿着裙子屁颠屁颠地滚回来了,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苏庆萱说:“这裙子太短了,而且还开叉,而且还低胸,而且后背还是蕾丝的,而且还这么紧……”在她说出第五个“而且”之前,苏庆萱打断了她的话:“反正我付账,今晚你穿了不喜欢,拿来我穿好了。”花依铭就这么被折腾了一天,从衣服、鞋子、包,到发型,全都按着苏庆萱的要求来了,到晚上她往镜子前面一站,愣是吓了自己一跳。黑色深V小短裙,细高跟,头发被弄成了大波浪,妆容挺精致。她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弱弱地说道:“我觉得我看起来像是某种特殊行业的工作者……”“你懂什么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苏庆萱把她的领口又往低拉了一点,“不过你还真没什么好露的。”“……”花依铭捂住了胸口,很受伤。花依铭就这么踩着锥子一样的细高跟,晃晃悠悠地陪着苏庆萱来到了L市一家以高消费著称的KTV,刚进门她就后悔了。里面乌烟瘴气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她缩了缩,有点儿想打退堂鼓的意思。苏庆萱拉住她的手大步就往包厢走,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可别烂泥扶不上墙啊。”她面色颓然地走进了包厢。五颜六色的灯光很晃眼,她伸出手来,挡了一下,包厢里面已经坐着八九个人,都是男的,苏庆萱大方地介绍起来。那些灯光让她根本看不清楚面前这些人的长相,被介绍完,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找了一个位子坐下了。她有些迷茫,也有些紧张,她不像苏庆萱那样已经对这种场合那么适应,而且她觉得她来的动机很不单纯。最糟糕的是,尽管带着不单纯的动机而来,她还是坚持不下去,要逃离这里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某个公子哥儿在唱歌,这货一个字都没唱到调儿上,简直就是个“作曲家”,四周的人都在鼓掌。她看见苏庆萱坐得距离她很远,她低下头,也硬着头皮鼓掌。不行,得和苏庆萱说说,尿遁这招可以吗……还没想好,旁边一个男人凑过来,把酒杯端到了她眼前:“你叫花依铭是吧?名字很特别啊,你怎么不去点歌呢?”她抬头,讪讪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没来得及够到酒杯,那杯酒就被拿走了。她和男人同时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她的表情狠狠地抽了抽。一把抢走那杯酒,并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连风。真邪门了,明明认识的人那么少,到这种地方居然还能遇到熟人。花依铭面如土色地想着,抬起手来,弱弱道:“这么巧啊……”连风把那杯酒放在茶几上,直接就拉起花依铭的手:“你跟我出来。”身后隐约传来有人吹口哨的声音,花依铭心里一慌,穿着高跟鞋的脚就崴了一下。不知道是谁的低声浅笑,那些嘀嘀咕咕的声音,她听在耳中,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模样,也确实很好笑。连风停了一下,转过身来,动作很快也很利索地,打横抱起了她,就这么大步往外走。花依铭觉得有点儿晕晕乎乎的,她没有喝酒,只是很混乱,等到她清醒一点儿的时候已经到了KTV外面。她靠着连风的胸膛,突然想起什么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喂,你先放我下来。”他没有说话,继续大步朝前走。“喂……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吧?你小心你的伤口会……妈呀!”他一下子就撒了手。所幸脚先落地,不过方才崴了的脚又狠狠地拐了一下,花依铭龇牙咧嘴地蹲下去揉脚腕,却一下子就被拽起来了。连风紧攥着她的手腕,问:“你这是在干吗?”“你不是应该在医院吗?”“我溜出来了,你先告诉我你这是在干吗?”他说着,另一只手指了指她的衣服。她把领口往上拉了拉,声音颤巍巍地说:“陪朋友来的……”他死死盯着她。她身上这件吊带裙实在是太魅惑太妖艳了,而从来不施粉黛的脸上也涂了厚厚一层粉。这人挺漂亮,可这人不是花依铭,他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损友?最好早点绝交!”“你能不能别人身攻击,人家又没招你没惹你!”她的脚腕那里火辣辣地疼,心底一股火气像红旗一样冉冉升起。“她带你来这里就是招惹我!”他的声音很大,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她也是好心才带我来的。她是想帮我,如果你觉得我碍着你的眼,你说,我走不就得了,你至于这样说我朋友吗?”“你管这,”他又指了指她的脸,说,“叫作帮你?你知不知道那包厢里面坐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她点点头:“知道,就你这样的货色。”“……”他咬咬牙,“我跟他们不一样!”花依铭恹恹道:“嗯,你才刚从那包厢里面出来。”“……”连风觉得很憋屈,“你知不知道他们几个都是那种完全拿女人来找乐子的人?”“那你不也一起来了……”“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医院!”他甩开她的手腕,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了这句话。花依铭愣住了。对了,他的家人一直,一直都没有去医院看他……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缺德。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花依铭抬起手,小心地戳了戳他的手臂:“你……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你伤还没好……”他叹口气,觉得很累,发脾气原来也是很消耗体力的。他的语气缓和下来:“花依铭,你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不要再来了。离你那个朋友远一点,我见过她好几次了,跟交际花似的,见到有钱的就忍不住要扑过去。”“这就是她的生存方式。”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积一点口德,又替苏庆萱辩解:“她从前也很不容易的,如果自己不努力,可能现在还穷困潦倒。”“就像你,”他盯着她说,“可是,就算穷困潦倒,这条路也不适合你。”花依铭迎上他的目光,慢慢地开了口:“你知道什么叫作穷困潦倒吗?像你这样从小就衣食无忧,一直都养尊处优的人,你确定你知道什么叫作穷困潦倒?我和我妈住城中村一个月房租四百的房子,没有光,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我妈还有关节炎,一到变天她关节就痛得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可是我作为她的女儿,我只能看着,因为我没有钱带她去看病,因为我做着咖啡厅招待的工作,这样的人生,你现在跟我谈适合不适合?”他被噎住了,半响,他艰涩地开口:“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苏庆萱她,晚上时常都会和不同的男人回家的,而你……”“我只不过是豁不出去而已。”她低下头来淡淡地说,“豁不出去,也不过是目前还没有被逼到那个分上。我知道你心底一定很瞧不起苏庆萱,我从前也这么想,不过现在,我觉得我能理解她了。”他咬了咬嘴唇,她这番话让他心里很堵,他看见她跛着,慢慢地转身,似乎是要离开,他下意识地就又伸出手来去拉她的手。她很轻也很快地甩开了他的手,然后非常慢,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站在原地,颓然地叹了口气。空气黏稠而湿热,他摊开掌心来又合上,看见她瘦小的身影一跛一跛的,他想到她单凭那样单薄的双肩,要撑起这份倔强,竟觉得有些心疼。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往前走,很快地追上她,绕过去挡在她面前。她低头不语,往左边绕,他伸出手来,挡住了。她又要往右边绕,他这次很干脆地往前迈了一步,双手揽住她的双肩,这样,她就完全被禁锢住了。“我会让你回到学校,拿到统招的文凭,让你不用再做这样的工作。”她的视线凝聚在他胸口那里,距离很近,她似乎还能听见他胸腔里面发出的心跳声。她的脚腕疼得很厉害,什么也不想说了,就算听见他这句话,她也不过只是徒劳地发现,自己始终还是无力的。无力到,什么都要依靠别人。放下骄傲这件事,于她形同于在战场上丢盔卸甲,可是她现在又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她的身体向前倾,她的额头紧靠在他胸膛,她闭上了双眼。胸口一阵微妙的,逐渐扩散开来的湿意,他直视着前方,心脏那里倏尔收紧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慢慢挪到了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慢慢抱住她。有时候,人只是单纯地贪恋某一种温度,在这样的时候,人总是会忘记了计较,这温度从何而来。他的掌心覆在她背上的时候,带着一种炽烈的暖,很亲密的姿势,然而两个人各有所思。他单纯地想着她。而她,却想起多年前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