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依铭中午下班才去过医院给楚慕还钱,下午还没到下班就接到了徐程的电话。她想过徐程大概不会就这么算了,可她没有想到,他在明明知道她没有钱的情况下,还拿医药费来压迫她。当然,也没错,按理说,这钱是该她出。可问题就是,她现在折子里的存款还不到一万,她拿什么给?做出这等丢人的事情来,她也不好意思跟妈妈说。更何况,妈妈那里估计也没什么钱。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试着去跟自己打工的那家咖啡厅预支一部分钱出来。翌日早,她很早就赶过去找店长了,结果……她才知道员工预支工资的最大额度也就五千。太抠了,不过她还是赶紧接过钱,在店长难看的脸色中道歉。请了个假,又跑到银行从折子里取出一部分钱来,先凑了个一万,屁颠屁颠坐上去医院的公交车。L市人口多,公交地铁都非常拥挤。花依铭在车上站着,觉得自己被挤得快要变形了。到了钟楼这一站,人大批量地下去,她终于找到喘息的空间,车里面一下子宽敞了不少。她腾出手来,到包里面去摸索手机,想着先给徐程打个电话说一声,自己快到了,然后摸来摸去,摸出一身汗——钱包不在了。钱包不在了?钱包不在了!她很紧张,拉开包仔细地看,翻来翻去地找。没了,钱包没有了,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有些跌跌撞撞地跑到司机那里去,口齿不清地说:“师傅,我,我,我的钱包不见了。”司机专注地开车,余光瞥了她一眼道:“这车上贼多了去了,怎么不看好自己的东西呀。”“说不定小偷还在车上呢,师傅,你能在前边长安路的派出所停一下吗?我求你了,那个钱包对我来说很重要!”“谁的钱包不重要啊,怪你自己没看好!”一边有一个满脸横肉的乘客嘟囔道,“贼都得手了,早趁着刚刚那会儿人多的时候下车了,你这会儿叫抓贼,也太迟了吧!”花依铭有些慌乱,孤注一掷地说:“说,说不定呢,说不定还在车上呢,师傅我求你了,那钱是我要拿去还债的……”车上的人都很沉默,这个城市一向缺乏同情心。花依铭绝望地四下看了看,终于听到一个老太太开了口:“师傅,既然路过派出所,那就停一下吧,说不定给小姑娘找回来了呢。”“就是,就是。”“反正也是路过嘛。”有几个人附和着说。司机叹口气,算是默认了,中途果然在派出所门口停下来,说明了情况,就跑到一边抽烟去。花依铭做了个笔录,警察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只问了些类似于钱包里有多少钱,手机什么型号之类的无聊问题,然后就开始和为数不多的乘客逐一交谈起来。L市的小偷多,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那些丢在公交车和地铁上的钱,很少听说有找得回来的。花依铭愁眉苦脸地坐在了派出所走廊的长椅上面,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她想,真要打官司的话,她连律师都请不起。花依铭垂头丧气地弯下身去,视线聚焦在大理石地板的纹理上,脑海中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耳边传来一个声响,有人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她茫然地起身循声看过去,对方和她一起愣住了。“花依铭……”“楚慕……”两个人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楚慕的脸色很难看,偏过头去:“我昨晚去喝酒。”“然后呢?”她好奇地问。“嗯……然后喝得有点多。”这个节奏让花依铭很想快进一下:“可这和你在这里有什么关系?”楚慕纠结好半天,回答道:“昨晚喝完酒,从粉巷那边出来,看见旁边有人在打架,因为无聊,就多看了两眼。”花依铭皱起眉头:“就看到这里来了?”她觉得有些太扯淡了。“我喝得有点多,”楚慕又重复了一下,然后叹口气,“他们打架的时候把一个男的推倒,还滚了几圈,就滚到我脚底下了,然后那帮人就跑了。我低头一看,发现脚下的人已经大出血了……”他掩着脸,觉得往事格外不堪回首:“我也不知道谁在什么时候报的警,反正我就迷迷糊糊地被抓过来了。”“……”花依铭觉得这件事不是听起来扯淡,而是确实很扯淡,“现在怎么处理了?”“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但是他们好像不是很相信。不过那个男人被送到我们医院去了,昨晚手术,今天应该可以醒过来。只要等他醒过来,就能问清楚了。”“哦……”花依铭点点头,“不过,怎么会晚上一个人跑到粉巷去喝酒啊,那地方乱,多不安全,喝酒对身体也不好……”她话说一半,看见楚慕正侧过脸来看着她,她顿了一下,“怎么了?”他仔细地盯着她看了好半天,蹦出几个字来:“你在关心我吗?”花依铭摆摆手:“我在陈述事实。”楚慕恹恹道:“你真没情趣。”“楚医生,你觉得你在派出所这地方遇见的人,能培养出什么情趣来?”“说到派出所……”楚慕皱起眉头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在公交车上,我把要给徐程的钱弄丢了。”她低下头去,“我完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才警察和我说得很清楚,找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楚慕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叹了口气,像是不经意地发问:“两万,很为难吗?”花依铭沉默着,好半天,才说:“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这句话说得很明白,这句话也说得很抽象。花依铭觉得,实在没必要面对故人揭开自己的旧伤疤,因为除了发牢骚之外,也起不到什么实际的作用,这些年来她早就已经不会再抱怨了。他听得出她并不想说,也没有问下去,而是转了话题:“要借钱吗?”花依铭一愣。她不知道他这个建议是有心还是无心的,但是她在这一瞬间,心抽着,疼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而她也清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想,很好,自己所有最窘迫最难堪的模样,终究还是让他给看了个透,让这个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男人,让这个她曾经也心心念念却从未来得及说什么的男人,给……看了个透。花依铭,你实在是太失败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很有骨气义正词严地拒绝,但是她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像是从世界尽头的哪个角落发出来:“可以吗?”花依铭丢钱的事情,警察处理得很快也很含糊,才到中午就叫她回去等通知。而楚慕还没等到医院的电话,不能离开派出所。花依铭走了几步小跑回来,问楚慕:“你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楚慕咧嘴一笑,灿烂起来:“我要盐煎肉盖浇。”花依铭转个身,停在那里,半天又为难地转过来:“你有钱吗?我的钱都丢了……”楚慕给了她钱,在她身后语气夸张、可怜巴巴地叮嘱着:“记得要给我送饭哦。”她一路小跑到派出所外面去,买了饭,然后再折回来,走到之前的走廊拐角,就听见一个女人抱怨的声音。“你在想什么呢,突然说不来吃饭了,结果跑去喝酒?还把自己折腾成这个德行……”花依铭卡在那里,慢慢挪到墙角,凑过去看了看。视线里面楚慕被遮去了大半,她看到的是一个女人的背影,高挑而窈窕。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楚慕这时候倒是乖得很,一声不吭地装孙子。纵然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两个人关系不一般。花依铭摸了摸抱在怀里的饭,还热热的。她觉得自己的衣服上好像也是一股盐煎肉的味道,她突然想起三年前。三年前,L大搞了个老校友的交流会。所谓的老校友交流会,也无非就是让那些毕业后混得好的学生好好嘚瑟一下,让那些混得不好的好好沮丧一把。花依铭知道自己绝对是属于后面的这一类,所以当她收到邀请函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久去不去的问题。她不想去。她从前的脾气和性格都不讨喜,在学校基本没什么朋友,可是她想,或者可以见到楚慕。老天一定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去了,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楚慕。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进校门,就看到了他。他意气风发的模样昭示着他是属于嘚瑟的那一类,而且他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抱着他的手臂撒娇的模样看起来很幸福。于是,花依铭的老校友交流会之行就这么泡汤了——她从校门口折返了。那一天,没有一个人看到花依铭。花依铭现在站在这个拐角,这个尴尬的位置,她想,其实到现在,也没有人看到她。她怀抱着盐煎肉盖浇,默默地转身,离开了派出所。然后等出来了她才想到,她还要问楚慕借钱,她还要主动去找楚慕。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她一次又一次落荒而逃,然而讽刺的是,她居然还要厚着脸皮回去找他。走出派出所,她开始思索起除了向楚慕借钱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徒劳地发现,她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楚慕没有等到花依铭,他心神不宁地等了整整一个下午,花依铭也没回来。何婉宁看过他,了解清楚情况后,就跑到医院那边去看那个当事人了。楚慕一个人坐在派出所,挺无聊,空荡荡的走廊上,他仰起脸来,回忆花依铭几个小时之前借钱的情景。他有些恼火,没见过借了钱,钱都还没有拿到就这态度的。她说要给他带饭,对,她还从他这里拿了要买饭的钱!当然那钱的确不多,可他心里稳稳妥妥地认定了她会带饭给他,她还会回来,可是她就这样把他晾在了这里。就好像五年前。那时候,他也稳稳妥妥地认定很快就能再次见到她。现在看来,花依铭本来就是个不稳妥的人……他面色颓败地唉声叹气,心想,当年自己怎么会眼睛劈叉看上她,还差点告白。哦哦还好,她就那么消失了,他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有何婉宁,他带着何婉宁去看过父母,他还要去见何婉宁的父母,这样结局皆大欢喜啊皆大欢喜。可为什么,死活就是欢喜不起来呢?到下午四点多,医院里面终于有消息了,那个当事人手术完毕醒过来,说明白了一切。于是楚慕也洗脱了嫌疑,被放出来。他跑回医院去,院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类似于“我觉得你平时挺稳重的怎么就这么不靠谱”“你知不知道现在几个主任都很看好你”“一个人的前途要自己把握不然没有好结果”……楚慕虔诚地点着头,听见院长又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女朋友,小何过来了,中午还守在ICU外面等了那个病人几个小时,一直等到人家醒过来,过去第一个问话。这姑娘对你是真心好,要珍惜呀。”楚慕觉得这话题的跨度有点大,但还是乖乖地点头。院长没完没了地凑过来:“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去喝闷酒啊?也不叫个同事一起?”楚慕愣了一下。为什么呢?昨晚花依铭一阵风似的走了,他想也许不是因为她,只是因为这个人让他想起他还曾经有那样的一段岁月,那么认真地,忍着憋屈暗恋一个人。这在现在的他看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现在人们的生活节奏多么快,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不是为了生理需求,就是为了结婚。而他曾经不为需求也不为结婚地去寻过花依铭,虽然没有找到,可在那之后,总有那么些日子,当他想起她——他会在心底祈祷,还能见到她,就算见不到,她也一定要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活得好好的。他祈祷,虔诚得就像一个信徒。他觉得更大程度上,昨晚,他是在缅怀那个曾经痴缠到傻的自己。于是他一个人去买醉,他在朦朦胧胧的时候,想起花依铭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三个字本应永远沉淀在过去,可是现在,浮出来了,就像啤酒的沫儿一样,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甚至一触碰就会消失,可就是那么碍眼,让你的视线穿透不过去。他对着院长,有些敷衍地说:“心里有些闷。”“年轻人,就爱无病呻吟。要我看,你现在工作也挺顺,女朋友又这么乖巧,你就偷着乐吧,还有什么好忧心的?”院长甩下一个反问句,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让别人来看,这日子的确没什么不好,可现在他觉得就是不好,具体是哪里不好,他自己也说不出。他给何婉宁打了个电话。“我出来了,回医院了。”“嗯,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我看着你进的办公室,可你没看见我。”“啊?那你现在在哪里?”“我还在楼道里,等你。”楚慕挂了电话走出去,果然看到她,站在不远处,对着他笑起来。她是个挺漂亮的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很优雅,楚慕突然心生愧疚。“吃饭了吗?”他问。“没,这不等你吗。”“那走吧。”他要忘了花依铭,曾经他做到了,因此,他很有信心,他还能做到,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出现过。花依铭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妈妈还没有回来,她把怀里已经凉了大半的盐煎肉盖浇放在桌子上,无力地瘫坐在了床上。她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她心里很憋屈,觉得应该要哭一哭,但是,酝酿了好半天,眼泪没有流出来。虽然才下午三点多的光景,可在这城中村阴暗的小房子里面,光线非常昏暗。她内心无比凄凉、绝望和荒芜,她迷茫地想,是不是自己一辈子就要这样下去了,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同样是L大的学生,可是她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拿到毕业证,所以,因为文凭,工作找来找去都在绕着服务、售货员那几个打转转,这样的事实让她难免悲观。她真的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该怎么办呢……她躺下去,在床上翻了个身,看见床头相框里面一张照片。那是她大学时候的照片,那时候她在阳光底下笑得很灿烂。她难过地想,原来人生于她,最好的日子已经就这么过去了。手机震动起来,她掏出来看了看,是徐程。她现在不敢得罪他,于是按下接听。“花依铭,这边等着交费呢,你这钱要凑到什么时候?”徐程的声音很大,花依铭翻身坐起来:“我正在凑,可是今天把钱丢在车上了,不过我已经报案了……”“哼哼……”那边传过来一声冷笑,“你觉得我会相信?”花依铭闭了嘴,好半天,艰难地开口:“我正在凑,很快就给你,能不能宽限我几天……”“不能。”花依铭愣了一下,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出这对话要怎么接下去。徐程说:“后天,把钱送到医院来,不然咱们就法庭见吧。”然后,那边挂断了电话,嘟嘟的忙音响起来,花依铭茫然地垂下了手臂。自己真的是已经走到了绝路。两万块,放在几年前,那根本就不是事儿,可是现在,她却因为两万块,有一种天要亡我的感觉,这可真是讽刺。她的手有些哆嗦,但是,她还是找到了楚慕的电话。好久,好久。屏幕亮了又暗了。她还是没能按下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