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医生,这次的这个病人,老太太快六十岁了,二尖瓣闭合不严,回流受阻,等待急救呢。”“哦,什么原因导致的?”“情绪失控。”“六十岁了,还有心脏病史,家里人也不多关照一些?”“据说是儿子的婚礼现场,有小三闹场给闹的……”“这么狗血?”这大夏天的,要在中午一点上班,还得动手术,楚慕穿好白大褂,强忍着困意,从护士手里接过病历,灌了两口黑咖啡。洗手,消毒,电梯才刚到手术室那一层,他就听见了外面传过来的哭声,还有叫骂的声音。他偏过头,对着身边的护士笑:“该不是小三也跟着一起来了吧?”楼道里很热闹,估计有不少参加婚礼的宾客过来跟着看热闹的。新娘的白色拖地婚纱在人群中很惹眼。楚慕走过去,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是她。她看见是他,也愣住了。“楚慕……”她弱弱地出了声。她不记得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他,她的眼眶有点儿发热了。“花依铭……”他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你离我远点说话,你怎么会在这里,生病了?”护士在后面伸手拽拽他的袖子:“她就是那个闹场的……”“小三”两个字被咽了下去,护士皱皱眉,看来楚医生和这小三还认识。“我去做手术,回头说。”他撇下这么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么些年不见,她还真长出息了,做小三?他想,等手术结束了之后,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她。花依铭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楚慕,算一算,距离上一次他们见面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可这都几年过去了,楚慕见到她,还是保持着一贯的警醒。和几年前一样,他和她说话,老是保持着至少半米的距离,据他说,这是出于他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花依铭见到楚慕,其实是有些愤慨的。她虽然不化妆,但每天脸上至少爽肤水、乳液、粉底抹几层,就算这样,她觉得自己比起在学校的那个时候还是看起来沧桑不少。而这个楚慕,老天似乎格外偏爱他,岁月都没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几年前他是校园里小女生争相追捧的校草,现在呢,他穿着白大褂走过来,眉目依然清俊,那轮廓出落得更加明晰。他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个只应存在于二维世界中的翩翩少年。新娘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把花依铭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揉着太阳穴,有些焦虑。今天的婚礼,新郎是徐程,花依铭的前男友。男友结婚了,新娘不是我,这个问题不是亮点,亮点是那边哭哭啼啼一袭白纱楚楚可怜的新娘子,正是花依铭的同事兼闺密,姚梦娜。花依铭一直没有想到,这么狗血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和徐程分分合合两年多,好不容易熬到了准备见家长谈婚论嫁的阶段,姚梦娜却突然找到她,说已经怀了徐程的孩子。花依铭很窝火。可是她的窝火还没来得及发泄出来,徐程就带着姚梦娜去见了徐老太太。徐老太太一听有了孩子,乖乖那可不得了,看着姚梦娜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孙子,格外亲切。于是花依铭倒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花依铭的脾气很差,逆来顺受向来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在数次拨打徐程电话无人接听的情况下,她想,对付贱人还得用贱招,你们敢拿狗血淋我,我就敢给你来一场狗血暴风雨!然后,她就跑到了婚礼的现场,连哭带嚷地指着徐程说:“徐程,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她没有想到徐老太太就那么娇弱,徐程还没反应,姚梦娜还没反应,徐老太太就已经抽搐着背过气去了。徐老太太有心脏病这回事,她也是在几分钟之前才知道的,而且,还是姚梦娜对她吼的:“花依铭,你不知道我妈有心脏病吗?”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她分析了一下:一,姚梦娜已经管徐老太太叫“妈”了;二,姚梦娜居然早就已经知道徐老太太有心脏病,这件事徐程和姚梦娜说过,而没有对她说过。她非常有挫败感地站在原地,听见周围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指摘,不明就里的人都以为她才是中间横插一杠坏了别人好事的那个人。徐程一直在那边安慰着姚梦娜,过了好久,似乎才想起来还有花依铭这么一个人。他走到她面前来,话就说了一句:“要是我妈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徐老太太抢救过来了,只不过还需要在ICU待个两天观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花依铭也松了口气,为了泄愤弄出人命来,她可就赔大发了。一群人跟着那张病床走,姚梦娜瞪了她一眼,走了。徐程瞪了她一眼,走了。七大姑八大姨,瞪了她很多眼,走了。最后留下慢慢走出手术室,正在摘手套和口罩的楚慕,盯着她,看了良久。“花依铭,老太太被你气的血都不回流了,你行啊你,这么些年一点儿没变,谁在你身边都跟着遭罪。”她咬了咬嘴唇,努力挺胸抬头瞪着他:“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发言权。”“我听说你跑到人家婚礼上去砸场子了,你怎么就那么有才呢?给人当小三,还……”他犹豫了一下,说,“还怀孕了?”“我不是小三,”她苦着脸,“那个新娘子才是小三……”他沉默着,又打量她好半天,才问:“这么说你真的怀孕了?”“我怀了一肚子的气!”她咬牙切齿。“你到底怀孕没有?”“楚医生,这很重要吗,我的男朋友被我的闺密抢走了,都要结婚了,这时候我到底有没有他的孩子,你觉得还重要吗?”他想了想,自己何必那么纠结于这个问题,于是说:“也不是,就是看你这情况,如果需要做流产手术的话,我认识一个妇科大夫,三分钟无痛人流,技术不错,你需要的话我把电话号码给你。”“你……”花依铭气结,几年没见了,不变的不光是他这张脸,还有他的毒舌!“楚医生,谢谢你。”她恶狠狠地盯着他,重重地说。“花依铭,不客气。”他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男朋友被人抢了就跑到婚礼上去大闹,比起几年前的你来说,你的鲁莽、不动脑子、有勇无谋果然更上一层楼。”花依铭心里是憋着委屈的,这时候再听到楚慕尖酸刻薄的话,她就更郁闷了。反正徐老太太也已经没事了,她想,此地不宜久留,于是礼貌地对楚慕道:“不要夸奖我,我会骄傲的。楚医生,今天见到你很高兴,不过我还有些事,必须走了,下次我们再好好叙叙旧。”“叙旧?叙哪个旧?”他挑着眉毛回想,“叙你大冬天从四楼泼我一盆水那个,还是在电影院喷我一脸口水害我约会失败的那个? ”“楚医生,你可真记仇,你是天蝎座的吗?”“关键是你做的每件事都让人印象深刻,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没办法忘掉你了。”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她鸡皮疙瘩掉一地,只好又说了一次:“楚医生,我要走了,我再不走,那家人会来找我要命的。”“我已经把徐老太太救过来了,他们没理由揪着你不放。”他说,“倒是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一下?大中午没吃饭就被叫过来做急救手术,饿死了。走吧,给你个机会,请我吃饭。”“……”花依铭愤恨地盯了他半天,突然泄了气,“改天吧?我今天砸场失败,心情不是很好,会影响食欲的。”“没事,影响的是你的食欲,又不是我的,你可以看着我吃。”他眨了眨眼睛。“可…”花依铭还想再推托一下。“花依铭!”一个男声传过来,花依铭和楚慕回头看过去,电梯那里,穿着笔挺新郎装的徐程杀回来了。“我跟你说,要是我妈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花依铭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想,徐程表达自己的方式也太空洞了,说来说去就这么一句。徐程空喊了这么一嗓子,看见花依铭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更来劲了,冲到她跟前,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我知道你生气,可是你也看到了,娜娜连孩子都有了,我总不可能不负责任吧?亏了娜娜还那么关心你,说这么久的朋友了送张请柬给你,结果你倒好,拿着请柬跑来砸场子?”他不说这请柬还好,一说,花依铭更是一肚子火:“徐程,你这请柬还不如不送!”“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早知道我就不送了!省的看你在这没事发疯!”徐程咆哮着,“我妈到现在还在重症监护,都是因为你这个神经病! 什么有了孩子,你就扯淡去吧,你这个万年老处女,活该没人要!”这段话信息量很大。这段话音量也很大。整个楼道里过往的,医生、护士、行人,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回头看。“喀喀……”一直被忽视掉的楚慕清了清嗓子,开口慢慢说,“麻烦安静点好吗,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家里。”徐程一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身对着楚慕道歉:“对不起,我这也是着急的,我妈到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面,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是说在ICU观察两天,我并没有说过有那么危险吧?”楚慕皱着眉头,“你母亲的手术是我做的,我可以跟你保证,她现在没事了。你在这里吵吵嚷嚷,会影响到别的病人的。我们这里是医院,不是为你们一家人服务的。你要是闲得慌,就去ICU外面守着。”徐程有些憋屈,可念在眼前的就是自己妈妈的主治医生,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于是,他看见楚医生对着花依铭特别自然地说:“花依铭,走,吃饭了。”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离开了。徐程在原地跺了一下脚。坐在医院门口那家餐馆里面,花依铭看见楚慕拿着菜单,一脸“磨刀霍霍向猪羊”的表情,心底一寒。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钱包,瘪瘪的。她觉得今天出门之前应该看看皇历的,也许本来就不宜砸场……哦不,是不宜出行,不然怎么砸场不成,反而惹上是非。更糟糕的是,还遇见了楚慕。楚慕,楚慕,这个她以为早已从她生命中剥离开的名字,这个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而现在,他就坐在她对面,扒拉着盘子里面的牛排。他抬起头的时候,就像早已经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云淡风轻地问她:“你不吃吗?”她顿时就格外地忧伤不堪了。“都说了没食欲。”她恹恹地说了一句,然后靠在椅背上,后知后觉地觉得心底有些空空的,疼。那些陈年的旧伤口好像又在隐隐作痛了。“那我帮你吃。”他的叉子伸过来。花依铭缓慢地说:“你怎么有胆量跟着我来吃饭,不要保持距离了吗?”“我目测这个桌子大概有半米多宽,所以我和你应该还在安全距离。”他头也不抬。头虽然没抬,可心却是乱的。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五年前,他和她都大三。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篮球场上校队的汉子们脱光了上身的衣服,在路灯昏暗的光下面打球。盛夏黏而湿的空气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他就在二食堂传过来的那股子涮锅味儿里,绞尽脑汁地想要用最自然的姿态表个白,可就是怎么也自然不了。他一想到即将要出口的话,就连心跳都会加快。再加上高温,他握紧了的掌心里面是一层黏腻的汗水。花依铭色眯眯地盯着不远处一个光着上半身投篮的男生,啜了一口手中拿着的奶茶,问楚慕: “你觉得那个男生身材怎么样?”楚慕的心跳慢了一点点:“我不关注男人。”继而,他觉得他有必要掌握一下敌情,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喏,没穿上衣那个!”他茫然地扫了一眼篮球场:“都没穿上衣啊……”看着一群不穿上衣的男生,他觉得心跳又慢了一点。“那个啊,穿蓝色短裤的,有些肌肉那个。”他按了一下心口,心跳很正常,肋骨有些硌手:“原来你喜欢肌肉男。”“还行,总比那种瘦到靠着都硌得慌的好。”他默默地松开了拳头,心想,还是改天吧。这个天一改,就改了个无期。打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她,直到今天。这一次她登场的方式更加夸张,作为一个人们口中在婚礼现场捣乱的小三,她现在看起来很悠闲。他一边吃,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真的不是小三啊?”花依铭没有答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你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走吧。”楚慕放下叉子,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一脸的倦容,有些呆滞地盯着自己那边盘子里面被他瓜分了一部分的牛排,没有表情。那么讨厌见到我吗?他很想问。“你先走吧。”最后,他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花依铭觉得自己很少这么听话,站起身来,叫服务员埋单,然后就在等服务员过来的空当,有些过意不去地说:“今天非常感谢你,救了徐老太太。”他没有反应,她又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好大夫的,你那么厉害……”他又握紧了叉子,轻轻开口:“你走吧,我来结账好了。”“没事的,都说好了我来请客的,再说今天也确实是麻烦了你…… ”然后,花依铭就又丢了个人。她打开钱包,数了数,里面最大的一张票子是五十的,而且就那么一张,其余都是些零钱。服务员耐心地站在旁边一边看她数零钱,一边报了个价:“您好,总共消费一百一十七元。”她硬着头皮,绝望地数着那些零钱,心想,要不要这么坑爹啊,两份牛排套餐而已,一百多?怎么不去抢呢。楚慕也不急着开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数钱。她数了整整两遍。五十六块八毛,还真是有零有整的。“要不…”她怯生生地抬了头去看楚慕,“你能不能帮我……”他嘴角扬起来:“是你说要请我吃饭的。”“可是我真的没带够钱……”他摸摸下巴,似乎在很慎重地思考,“那没办法,我只好先借钱给你了。”他利索地掏出钱,结了账,似乎心情很好。走出餐馆的门,他问花依铭:“什么时候还钱?”“……”花依铭很郁闷,“我才刚借!你要不要催这么紧啊?”“也不是太着急,就是我刚刚想了想,我这要钱也得有个要处。”他拿出手机递给她,“把你的号码存一下。”“你放心,我不会跑的,一百多,我还得起的。”“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跑呢?谁知道你会不会像几年前那样……”他话说了一半,停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地拉过她的手,把手机塞到她手里,“快点留号码,我下午还要工作呢,没时间跟你在这儿耗着。”花依铭只好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还给他。“那我走了,到时候到医院还你钱。”花依铭转过身,慢慢走,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像是发黄的书卷一样一页一页打开了。空气里面一股子汽车尾气的味道,这不像多年前那个夏天,还能在午后听见虫鸣。她突然很想念那时的天空,那时的自己和那时的他。那时,以为分离很遥远。她忘记自己走了多久,手机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深呼吸,然后按下接听。“你好?”“花依铭,这个是我的号码,记好了,没有我的容许,不准删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这个声音记得这么熟。楚慕一定也知道,她会听出是他,他甚至没有报名字,就利索地挂断了。楚慕打完电话,把手机放回衣兜,刚到办公室,一群小护士就在那里叽叽喳喳。“啊,楚医生,你回来了!”一个小护士走过来,笑得诡异:“婉宁姐刚刚来给你送饭了,可是你不在,又回去了。不过饭还在那放着呢,爱心午餐哟——”他愣了一下。护士们四下散了,桌子上放着一个饭盒。他慢慢走过去,打开了饭盒,里面是他最喜欢的土豆炖牛腩。香气迎面扑来,楚慕回过一点儿神来。何婉宁是他三个月前开始交往的女朋友,长相,身材,工作都很不错,而且,厨艺好得吓人。他自认阅人无数,世间美女常有,而会做饭且做得好吃的,委实不多。作为一个资深吃货,他觉得自己理当做到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一切水到渠成。他突然间,有些好笑地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怎么会忘记了呢…………都过去五年了。五年,什么都变了。她就这么从他的世界蒸发掉了整整五年,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他。他也曾满世界疯狂地寻找过她,不过那都是五年前。对于他来说,那更接近于,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