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形的雪花在东风里纠缠在了一起,已然辨不清各自原本的身形。 北方的官道上已经铺满了厚厚的雪,马车也已很难行进。两旁的树林也耷拉着,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桠冷眼看着在这本无法前进却还在拼了命一样行进的马车。 马蹄扬起,又重重地踏在雪被上,发出‘噗噗’声,可任凭马如何用力,马车却再难前进分毫。 一身青衣的韩萧子掀开帘子,看了看前面吐着白气的马匹。然后他一步跳在雪地上,抓起一把皎洁的雪就送进嘴里胡乱地咀嚼起来,好像是饿极了一般。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才寒,可在这北方的冬日里,下雪跟化雪竟然一样地寒冷。 韩萧子捧着手呼了几口热气,然后又解下了马甲,牵着马往前面的一处密林慢慢走去。 在北方常年冰雪覆盖的天地牢笼下,既有高大巍峨的雪山冰川,也有平野和低谷。 一个瘦削的身影在一座连绵不绝的山峦间安静地跋涉。彷佛已与这片天地混为一体。 他的身体已经被白雪完全包裹住,若不是自他脚下延伸出的脚印和偶尔眨巴两下的眼睛提示着这还是个人的话,你是根本不可能发现他的。 辰溪慢吞吞地走在山峦的山脊线上,听着耳旁怒嚎的冷风,看着两边脚下茂密的丛林和那一片浑然的白,他的心也变得很白,就像是一张白纸。 白纸上,慢慢勾勒出一些身影,像是一幅幅铅笔画。 狄飞和南宫以及萧雨辰在学院门口朝他挥手告别;月依掩着红唇,低声抽泣,依恋的眼神让辰溪心里很暖很温热;卿雉在他临行前的语重心长和殷殷嘱咐也让他流露出一股暖流。 辰溪还记得,就在卿雉将神弓再次交到他的手里的时候,卿雉的眼角闪着一颗浑浊的老泪。 不过令辰溪最难忘的却是临行的早上,上官燕给自己的拥抱。 那天早上,辰溪已经走出学院很远,就在他以为再也见不到上官燕之时,前面的拐角里出现了上官燕窈窕婀娜的火红身影。 天地间,一个火一样的娇媚女子站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上,这红与白更是以奇妙的方式组合到了一起,给予了辰溪极大的视觉冲击。 他慢慢走过去,看见了上官燕红通通的眼睛,浮肿的眼袋和有些凌乱的黑发。 他抬起手,想去抚摸上官燕耳后的发。 不料,辰溪的手却被上官燕一把抓住,并且将他的手放到了她精致小巧的脸上。 上官燕脸上没有一点瑕疵,似美玉般细嫩和光滑,即便是在寒冷的风气里,她的脸依旧那么暖和,那么迷人。 接着,上官燕一把扑了上来,扑倒在辰溪的怀里。她的两只手紧紧环住辰溪的腰身,侧脸贴着辰溪的胸膛。 两者紧紧相拥,久久都不愿分开。 这两颗心从未如此地近过,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辰溪回味着那种温热,感觉此时此刻,上官燕就还在自己的怀里,是那么地温暖。 他已经渐渐长大,可却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对于月依,他一直以来都是把她当做了姐姐或是一个很好的异性朋友,但对于上官燕,辰溪却是一片空白。 在山脊线上行走,第一不会遇到雪崩,第二不会迷失方向。 龙山已经在大雪封路之前离去,只留给辰溪一卷古旧的地图,而辰溪的任务则是要靠着这卷他几乎看不懂的地图找到龙山的所在。 辰溪已经沿着这条山脊线走了差不多两天,这两天他很是节省体力,不说一句话,不扫一次身上的积雪。因为元戒之中所带的食物已经不多,可他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达到目的地。 停下来,看着天边的金灿灿的夕阳,辰溪奋力地想要抬起手臂,却发现自己的手臂都已经快要麻木,而体内的元力也流动缓慢,在这样严寒恶劣的天气下,他的身体采取了保护的手段。 辰溪这时才发觉,自己这一路上的孤独与寒冷已将时间切割断,似乎都快要忘却了流年。 弯下膝盖,对着夕阳西下的方向坐下。若是此刻山脚下有人的话,他就会看见一个雪人正在山脊线上看日落,还显得那么怡然自得。 夕阳耀眼却不温暖的余光铺设下来,照进白色的林海,在白茫茫的雪上映出了一片红晕的夕阳,也在辰溪的眸子里映出一道火红火红的倩影。 上官燕从另一头姗姗而来,火红的棉袄,精致雕琢的脸庞和永远那么迷人的微笑。 她来到辰溪身边,温柔地坐下,依偎在辰溪的肩上。 辰溪满足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是那么地幸福…… 韩萧子坐在一盆烧得正旺的火炉上,看着手里的经卷,怒不可遏。 “他们怎可如此?”韩萧子将经卷狠狠砸在火里,怒声道。 在这个军用帐篷里还有两个同是青衣的男子,一个比韩萧子略大,留着八字胡,另一个则是比他小上许多,像是一个学徒。 面对韩萧子的生气怒喝,他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大气都不敢出,以至于在通风口处脸憋得通红。 韩萧子重新坐下,又从火堆里拣出那还没来得及烧完的一角,凝神起来。 这时,一小簇雪花从敞开的篷布帘子出被卷了进来,纷纷扬扬地雪花顽皮地在火苗上空跳动,火苗也在风里摆动起来。 韩萧子不禁想起了那个在半路遇见的白衣上年。 这少年风趣,爱笑,而且在他的直觉里这个少年不简单,很不简单。 虽然后来他自己是因为喝醉了所以跟这少年有极少的言语,但从三两句谈话之间韩萧子却是十分地肯定,如果让他与这少年郎再相处半个月,他便一定会和这少年成为彼此的知己。 可现在,这少年却是不知去向何方,韩萧子现在想起来心里都十分地懊悔,为什么自己要喝醉?为什么要和这少年郎失之交臂?而自己与他往后还会不会如当初分别时说的那样后会有期? 夜里,风雪渐停渐止,辰溪坐在一个破败的庙宇里,看着窗外的飞雪,想着。 雪花一片片静静地落在庙宇顶上,风又轻轻地将雪花吹起来,飞向更远的地方。 辰溪聚气凝神,进入了冥想状态。 他的整个心,整个脑海都沉浸在这样的一片洁白,充满了圣洁的地方。 在这里,他可以看清自己身体里每一处的肌肉和细胞,丝丝精纯的元力像是一匹匹强健的烈马在四处奔腾。 忽地,他头顶上的房梁“嘎吱”一声,一块朽木夹杂着一团雪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辰溪的膝前。 辰溪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隐藏在这朽木之间的一卷经书,经书的右边陈列着四个字:四金刚咒! 辰溪扫干净经书上的污垢,仔细看了起来。 这薄薄地经书上刻着四四十六幅图案。每四幅组合在一起,图案上的人物都是半挂着袈裟的和尚。 这四个和尚做着不同的动作,身体各处都以及其意想不到的形式呈现出来,辰溪的第一感觉是很怪异,可看得久了,才发现这些动作看起来竟然那么地协调,而且,在每一个动作里都蕴含了很多种不同的理解和深意。 不知不觉中,辰溪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捧着经书,一手开始按着经书上的动作扭动起来。连脚也跟着屈伸,变换着不同的姿势。 月色很明亮,所以在朽木落下的地方很自然地照进了一片白玉般温润的月光。这片月光就像是一盏灯,灯下是身子变幻不定的辰溪。 一只手拿着经书已经严重阻碍了辰溪的依样画葫芦,于是,辰溪索性将经书放在地上,自己的四肢则是跟着经书复杂多变的指引不断地重叠,扭曲,再重叠…… 破旧的大门外吹进一股冷风,帮辰溪翻页,然后在辰溪练完这一篇之后又从门外吹来一股风。 辰溪已然沉浸在这十六幅玄妙无比的图案里,在练完一遍之后,又开始了第二遍。 且每一遍越来越快,越来越复杂。到了最后,辰溪的眼前这一刻还是手臂,可下一秒就成了小腿,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练到后面之后,就连辰溪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快,只听得风声在呼呼作响。 可让辰溪更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越来越快地在练习这经书的时候,这个处在山谷低处的庙宇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外面的风雪围绕着庙宇盘旋,然后朝山谷外面飞去,散落。整个山谷里都被这间庙宇所盛放的金色光芒照亮,像是一团佛光乍现,标识着美好的天堂。 随着辰溪忘我的变幻姿势,他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淡,显得极为模糊,整个庙宇里几乎都是他的影子。 伴着他的一声声低喝,空气被划拉起一连窜的音符,像是金刚的怒吼,又像是佛陀的低吟,还像是西方佛门经久不绝的哄音。 于是,在庙宇外面已经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洪钟开始响了起来。 每响起一次,钟身之上的积雪就被震掉一些。在足足十声之后,积雪被清除干净。 这时,一声与以往不同的钟声从钟底划过虚空,令空气都忍不住惊颤起来。山谷两旁的积雪都纷纷滑落。 辰溪的额角已经沁满汗滴,他开始喘着气,但身影却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依旧不知疲惫地移动。 钟声,人影,金光,在这个山谷里,在庙宇间叱咤,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当辰溪这次演练完第一幅图的四个小图之后,天地间兀地传来一声咆哮,山谷开始震颤起来,接着从山谷的南方坐立起一个巨大的金色身影。 从他起来的姿势来看,像是他早就沉睡在那里,而现在是被人唤醒一般。 辰溪又传来一声低喝,第二幅图的四个小图也很快练完,接着,山谷的北方也传来一声低吼,也坐立起来一个金色的巨大身影。 就这样,在辰溪练完十六幅图之后,山谷四个方向都已经坐立起了一个身影。 这四尊巨大的神像一个身白色,穿盔甲,手持琵琶;一个身青色,穿盔甲,手握宝剑,一个身红色,穿盔甲,手持蜃,一身金色,穿盔甲,右手持宝伞,左手握银鼠每一个神像都散发着绝世的神光和睥睨天下的气势。 这四神像端坐在山谷上空,四双神眼盯着庙宇下的辰溪,随着辰溪的动作缓缓摇晃起来。每当辰溪轻喝之时,他们也跟着喝起来,不过却是咆哮。 辰溪完全不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他沉浸的世界里只有那一幅幅快速流转的画面和自己低声的喘气声。 整个连绵而去的北方山脉在天地一色的雪皑中显得那么迷人和美丽,让人能在寒风里体会出另一种境界,去摆脱人世的枷锁和烦恼。 韩萧子就站在一座高大的雪山上,对着辰溪说过要去的方向。 他已经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可他没有一点累的感觉。他的青色大袍上沾着零星的雪花,在月光下是那么地柔美,美得就和他此刻的心境一样,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妻子和年迈的老娘。 正当他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震天的怒吼。 然后他便见到一尊金色的身影猛地从那个山脉间坐了起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随着一个个威严浩荡的身影出现,那片山峦里充满了佛光,响起的琼音朝四周扩散。 韩萧子惊恐地看着那里,这不同寻常的景象同样也惊呆了韩萧子一同的几人以及与他相隔两座山脉的大军军营。 而一旦翻过了那间庙宇所在的山头,就算是越过了天庆王朝的国境线,再往外就是天域王朝了。 就在四面八方都在注意着这个山谷的异象时,一个黑色的人影如一阵风般从庙宇里蹿出,然后隐匿在旁边的林子里,快速朝更深处的雪山里狂奔而去。 因为他已经感知到,有两股势力在急速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