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来得太快,换季的北新市天气变化大,这星期开始连阴了好几天,却没下雨。市里又开始刮大风,白天扬尘,满大街都是戴口罩的人,连医院楼下的呼吸科都要提前预约才能抢到号,天黑之后风才转小,让人总算能出去遛遛。 眼看明天就是九月二十五号了,肇之远特意趁着晚饭之前去找院里的大夫,说后天早起就接陆银桥出院。 病房里的人自从陆一禾回来,几乎就没睡过安稳觉,姐妹俩曾经彻夜长谈,等他们早起去看,两个人都是肿眼泡。 太多的话要从头说起,心都掏空了,就剩下眼泪。 肇之远一直没催着问陆银桥打算怎么办,因为从陆一禾回来之后,陆银桥精神压力巨大,又要开始吃药,她只能依靠安眠类的药物才能休息一会儿,也根本睡不踏实。陆银桥每天睁开眼就找陆一禾,见到人才放心,却死活不提那些心机的过往。 陆一禾倒是每天战战兢兢,好像突然知道害怕了。她不常说话,仿佛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每天乖乖地守在姐姐身边,寸步不离。 外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大家子到底怎么回事,护士看这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可怜,有事没事还和她聊两句,陆一禾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睁着大眼睛,点头摇头,活像被吓破胆的娃娃。 可惜血流了能再养,针眼扎出来能长好,伤人的事情却瞒不住。警方听说人找到了,其间来找陆一禾,很多细节调查还需要她配合。她姐姐坐在病床上想了整整一天,最终才恳求肇之远,希望能再给陆一禾一次机会。 肇二爷就此闭嘴,他眼看着陆银桥面对这一切情绪已经到了极限,不再阻拦。毕竟陆银桥才是她妹妹的监护人,她自己愿意打碎牙和血吞,谁也不能再逼她,于是陆一禾身上查不出什么,又被送回来了,一直和他们一起留在医院做陪护。 眼看这个月底眨眼似的就要过完了,程珂在外边帮二爷忙正事,雷三守着院子就闲了,于是他心里犯堵,趁着来送晚饭,特意找二爷说话。 肇之远一个人正在楼下透气,看起来今天医院里没什么事,他心情不错,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先把饭送上去。 雷三身上火力大,天凉也只穿一件磨白的棉衬衫当外套,大裤衩还在腿上咣当,他让做饭的婶子先上楼,自己过去问:“二爷,这事就这么算了?律师那边回话,孟泽一听我们找到人,百般强调是他先威胁了陆一禾,逼她把她姐骗去,他才把两个人一起关了。他家里监听的录音里没有相关的信息,和小东西自己哭诉的内容都一样……佟姨是个老妈子,空口无凭,手里没留下陆一禾伤人的实质证据,里里外外那小浑蛋的罪名只是个内部矛盾,明面上,她身上可一滴血没沾啊。” 雷三一通话说得飞快,说完气得直咳嗽,偏偏二爷好像已经想开了。 两个人顺着医院楼下的步道一路往前走,肇之远替他盘算:“这也没辙,登登的案子时间太久了,我能想通是因为前后经历过这么多次,实际上关于当年的蛛丝马迹早就没处找了,孩子……确实是死在陆兴平手上的,不算冤枉。” “那只说如今,楼上那位姑奶奶心里很明白她妹妹不单纯,背后下刀子,怎么一见她,哭两天,又心软了?” 他们正好走到一片树下,肇之远停下抬头看,441医院这里的槐树长得不好,秋天一到就没什么叶子了。他有点可惜,叹了口气才重新接话说:“她和我说了,那小兔崽子之所以从小就哑……也是她的错。” 陆一禾回来那夜,陆银桥就问过她为什么装哑,一开始对方不肯解释,后来才说出实情。 陆一禾小时候因为吃坏药才哑了,那药其实就是陆银桥的退烧药。陆银桥自己有发烧的毛病,可陆兴平翻出来图省事,天天给陆一禾照着喂。孩子小,剂量有误,直到陆一禾失语后远芳阿姨才发现,却不肯再提,从来没告诉过陆银桥,怕她自责,没想到最后连远芳阿姨也扔下陆一禾走了……那小姑娘心里的恨生根发芽,从小到大挣扎了这么多年,慢慢能说话,她也不肯告诉任何人。而且陆一禾多年来在心里仰慕孟泽,怪罪陆银桥不肯和对方在一起。 “一禾坦白,她是今年才慢慢学着能发出声音的,还没想好怎么办的时候,突然让佟姨撞见了,可她没胆子害人,情急之下才去抱孟老师这位前辈的大腿,听他信他。”肇之远盯着几棵萧条的槐树,脸上的样子似笑非笑,他又想起前两天那姐俩的样子,有点无奈,“她抱着银桥哭了一晚上,说老阿姨对她那么好,她干不出伤人的事。她还承认自己在佟姨中煤气那天早起是开过火,可她当天真的起晚了,一着急出去上课就完全忘了,她不是故意的。所以后来知道佟姨被送去医院时吓坏了,只想赶紧唬住老阿姨,不能把这事说出去。” 雷三那脑子虽然不好用,人情世故却明白,他越听越觉得这事不对:“二爷!陆一禾可是个成了精的小鬼!事到如今,连佟姨煤气中毒都没有第三个人证,她明知没有证据,所以才这么说,这是在逼银桥给她机会……您还信她的鬼话?” 肇之远拍拍树干,慢慢摇头说:“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姐姐,银桥愿意信她。” 他知道大家都着急,可这局中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只有旁观者清。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他们可以站在这里指指点点把好恶都看透,可在那姐妹两个人身上,这是熬了十几年的悲苦,那心里的滋味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清的。 曾经的肇之远也像雷三这样冲动生气,甚至有过恨铁不成钢的埋怨,直到他重复走这一条路,好不容易看到尽头,再来多少风雨他都能看淡了。 他拍一下雷三的肩膀,笑着和他说:“行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都是看着银桥蹚过来的,你想想,她过的这叫什么日子?父母双亡,一个背着死刑犯的名声,一个受刺激自杀,得亏当年一禾还小,银桥才能逼着自己咬牙活过来,就为照顾一禾。现在距离真相只隔一层窗户纸,我们尽力把一切弄明白摆在她眼前,可你如果真让她亲手捅破,她……” 饶是肇二爷,这话都有点说不下去,雷三早懂了,恨得跺脚:“是,我知道,姑奶奶心里难,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容易。她把一禾当命根子,如今逼她承认养大一只***的狼崽子,她做不到。” 雷三愁得也没话了,干巴巴地踹那几棵无辜的树,又低头嘟囔:“但该说的我还是得说,程珂这几天跟进案子让我带话,那个孟泽阴阳怪气,一直避重就轻,突然揽下所有罪过。”话正说着,身后有人过来,雷三回头看了一眼,自讨没趣地飞快说完,“您千万小心。” 远处是陆银桥,她这个时间下楼来,显然是来找二爷散步的。 肇之远随口和雷三聊了两句,让他先走:“你上去赶紧吃点东西再回院子……对了,我们过两天就回去,你把那些酒瓶子、烟缸子的赶紧收拾干净,这段时间没工夫理你,没人管了是吧?” 雷三眼看陆银桥过来,不好意思再斗嘴,蹦着就往楼里跑。 肇之远拉着陆银桥的手,带她围着楼转了一圈。 九月的天已经没有槐花了,只剩下几棵槐树光秃秃地站着。时间一晚,医院里高处的路灯开了,两个人都拖着影子,越走越慢。 陆银桥知道冷热,戴着帽子,穿好厚外套才出来,他看她不觉得冷,于是放下心,和她一起在楼后找个长椅坐下,问她:“一禾呢?” 陆银桥拉拉衣服,看向楼上亮光的地方说:“让她留在病房里吃饭……我喝粥了,不饿,让她吃吧。”她实在觉得别扭,“婶子放下饭就回去了,刚才病房里就我们两个人,一禾现在不声不响地跟着我,非要给我倒水拿药的。出了这么多事,我也不知道还能和她说点什么,还是出来走走吧。” 肇之远点头,又借着远处的灯光看她的嘴角,伸手给她擦:“哟,还喝粥呢……这不是刚啃完丰泽园的烤馒头吗,还挂着渣呢。” 她扭头擦嘴,结果对面的人端详她上上下下,非要动手动脚地过来抱她:“大馒头吃下去还这么瘦?就你这身板,过去放在胡同儿里,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的。” 陆银桥长期睡不好,今天已经憔悴到连头发都没心思梳了,她也就听二爷说话才有心思还嘴:“是,我浑身一百个不是,那也没后悔药了,谁让二爷就好我这口,您认栽走到底吧。” 她说完一头扎在他怀里, 脸上总算有点笑意了。 肇之远把人圈住,陆银桥有了力气就犯坏,一边假装撒娇,一边磨着牙咬他的肩膀。他抬巴掌把她的帽子按下去,脸都挡住,捏着她的小脑袋瓜子一通乱揉才让她闭嘴。 陆银桥闷着声音叫唤起来,笑得直喘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看着他问:“竹园是你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一提这事牙直酸,有点笑不动了,一脸不痛快地和她说:“那会儿不是想着最差也得把你当个妹妹吗,你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孟泽跟我提出来了,那是你们恋爱的回忆,说得我牙都酸了……真不嫌恶心,我总得大气一回,给你们俩留点面子。” 如今他早不打算再提,他肇二爷还不至于为这么点事追讨,没想到陆银桥自己先知道了。 这下也好,他不用打肿脸充胖子了,于是掐住她的腰,抬手要揍她的屁股,说一句揍一下,哼哼着骂:“活该!谁让你喜欢变态!早跟你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 闹归闹,这一夜的风突然就停了。 肇之远逗她逗出一胳膊牙印,心里却轻快不少,只有实实在在地抱着她,他才觉得自己这影子能定下来,那些卡在他脑子里乱麻似的线头都没了,只有眼前这一刻的温存。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花花世界这么大,他偏偏谁也看不上,只盯着隔壁的丫头和她为难。肇之远过去把纨绔子弟能干的荒唐事全都做遍了,直到在鳌太线上冒险出事,那次他是真以为自己玩完了,眼看漫天暴风雪,他冻得就剩下脑子还能转,想了一圈,还是心疼这丫头没跟自己过上好日子……那时候的肇之远就琢磨明白了,如果老天爷能让他留口气,只要他还能活着回到胭脂厂,从此一定顺着陆银桥的心意,再也不和她掐架了,谁让他千山都翻得过,偏偏万水难解渴。 结果这宏愿不能乱发,肇之远确实捡回一条命,可隔壁的小祖宗也长大了。陆银桥春心萌动,少女情窦初开,转眼已经看上别人,追着孟泽没完没了。他只好顺着陆银桥的心思,没想到自从她和孟泽在一起,没完没了都是麻烦事,逼得二爷再也不装隐忍的大尾巴狼了,非得把她娶回家才踏实。 肇之远越想越觉得这小浑蛋气人,过来亲她,她还偷着笑,一会儿没气了,呜咽着皱鼻子,他立刻咬她的鼻尖,不让她躲,非要低声问:“忘了告诉你了,其实我也是个变态,猜猜我有什么怪癖?” 陆银桥学会抢答了:“床头放冰箱。” “呸!”二爷蹭她的唇角,大晚上这地方虽然僻静,但终归是医院里的公共场所,二爷脑子里三十多年没用过的克制全都醒了,好不容易才把一腔邪火忍回去,压着嗓子跟她说,“我啊,一看你这小鼻子上的痣……就想把你给吃了。” 这下陆银桥真老实了,贫血也救不了她的脸色。 两个人总算闹累了,她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看夜空。 小时候胭脂厂的四方天里还能见到星星,如今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夜,尤其今晚天气不好,月亮都不露头。 陆银桥看着天,看着看着觉得他们都像回到了过去。有时候她去找肇之远吃饭,吃完饭就在“半城金”的院子里乘凉,她就这样枕在二爷身上扇扇子,喝汽水,招猫逗狗。那时候年纪小就不知愁,她从不想以后,满脑子只有当下痛快,情愿在肇之远身边傻着过一辈子。 她不是没良心,她是太在乎了,不敢把他的心意当真。 二爷今天里边穿的睡衣带着几个小穗子,陆银桥伸手揪着玩,揉揉眼睛,忽然和他说:“其实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思,可我打小连吃烧饼都记着偷偷藏一半,我觉得你早晚都要离开胭脂厂,到那时候我算什么玩意儿?等到你真不要我的时候,大概……大概我也活不下去了。”她抬眼看他,二爷一直都是这张玩世不恭的脸,让人看不出到底几分真假,到如今只有时间成了证明,她才说,“我遇见孟泽的时候,喜欢他画画,喜欢他脾气好,当老师的人总是特别儒雅……我在胭脂厂里从没见过他那种人。” 肇之远一双眼睛流水似的透着光,勾着嘴角不生气,由她敞开说话:“行,他这么好,我等着听你怎么夸我。” 陆银桥手指绕着他的小穗子,声音越说越小,她卡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终于到了今天才能说出来:“我没觉得自己喜欢你……因为一切都是你。我爱的人、恨的人、藏在心里患得患失的人,连我最后嫁的人都是你。肇之远,无论人生有多少岔路能选,可重来一次,我都知道走到今天要付出多少代价了,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就因为这条路有你啊,无论结果如何,我一定能熬过来。” 凡是能说出原因的喜欢,那都不是爱。 身边的人忽然不说话了。 陆银桥盘起腿,在长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仍旧盯着远处的夜,总是想起竹园,和他说:“这几天我睡不着,反反复复地想,竹园那一夜,我半夜听见房间里的动静惊醒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心里慌的时候,总想着去找你……过去是,现在是,大概以后还是。我以前总不明白什么叫爱,总觉得说这些太矫情,其实到今天才真正想清楚。” 如果非要概括一下,所谓的深爱一个人,就像房间黑了,她不是先去找灯,而是先去找他。 肇之远以往没听她这样说过,直到这一次,他眼眶发热,半天都舍不得调侃,总算笑着点头:“过完明天,咱们就出院回家,这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全都翻篇。” 陆银桥忽然抬眼,问他:“那在明天之前,你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只知道他的决定,却不知道他曾经为它反复了多少次。 肇之远把她的帽子重新给她戴好,又把她外套的拉锁拉严实,他怕她坐久了着凉,认真地看着她说:“这可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肇之远已经是第四次经历这个夏天,他总是在六月二十五号的清晨惊醒,正好是陆银桥重回北新市的那一天。 他们当下这三个月的时间在反复循环,没有原因可以解释。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困在梦魇里了,就像老话说的鬼打墙的梦,可直到我反复经历,事情规律地不断推进,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可能有些现在无法解释的因素导致我们所处的时间线紊乱,我……”他停了一下才能说下去,“我之所以还在循环里,是因为前三次,你都被人害死了,你离开我的日期,永远都是九月二十五号,也就是明天。” 陆银桥从雷三那里大概知道了一些,可旁人也都是半信半疑,她此刻听肇之远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她试图回忆这三个月的所有古怪之处:“所以你知道我回来,知道我会遇到的麻烦,知道自己的胳膊什么时候能拆线,还知道梁疯子家要着火,还有那场胡同儿口的车祸……其实你已经重复被困在这段时间里,久到连烟都戒了。” “是,后来我才逐步推测出来,只有我一个人带着记忆不断循环,一定是因为我错过了关键的真相,才导致这场悲剧,如果我想要挽回,就必须阻止你被害。如果你不能平安活下去,那过去三个月的时间节点无法跨越,所有的一切还要从头再来。我此前只能查到孟泽身上,因为你三次被害都和他有关,可上一次我已经把他送到警察手里,你还是中毒了,没能救回来。这一切没有我想象得这么简单,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不是他?那……”陆银桥十分震惊,整件事实在无法想象,她不敢再往下说。 肇之远把这过程中的一切都告诉她,他每一次因为阻止意外发生,都会造成当事人的反应出现变化,从而引起突发事件,所以肇之远并不能完全提前算好每一步。他知道陆银桥的照片会被于缎发出去,却一直以为佟姨就是幕后黑手。他知道佟姨那天早上会中煤气,此前仅仅认为是胭脂厂里偶然发生的变故,不清楚背后的原因。肇之远每次都查到孟泽用各种手段伤害陆银桥,却没想到这一次,他已经让她对孟泽生疑,对方还是利用陆一禾逼她主动就范。人心善变,所有危险都在一念之间,环环相扣。 所幸第四次,他最终把她救回来了,此时此刻,陆银桥就坐在他身边,这才真像一场梦。 时至今日,肇之远终于看穿这场循环的本质,并不是时间,而是人性的欺骗,谎言才是痛苦的循环。 “丫头,我一直认为这一局的起因,是因为你突然回到北新市 ,在这三个月里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你,所以我阻止孟泽,阻止于缎,阻止这段时间一切有可能伤害到你的人和事,却都没能成功。这次我终于明白了,时间还在循环,你还在不断被害,是因为我们一直忽略了过去,对方的动机根本就不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所以无论怎么提防,凶手始终都在我们身边。” 她这才觉得冷,从头到脚,连心里都发凉。 陆银桥一直都在听他说,肇之远的口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和她讲一个故事,可她明白这种平静是源自无数次的折磨。她以为坚持不放弃的人,应该保有持续的痛苦和愤怒,如今这一夜才发现不是。她无法揣测肇之远困在一次又一次通往悲剧的循环里,有没有过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连想一想,都觉得剜心蚀骨地疼。 偏偏肇之远眉眼如旧,他似乎还是过去的他,只是同一条路走多了,曾经多少不平的意气也都磨尽了。他已经见过最坏的结果,所以如今可以坦然坐在她身边,慢慢把这些藏在时间里的阴谋线索,一根一根替她扯出来。 陆银桥不敢想,如果换作她自己,一次又一次亲眼见到所爱之人离世,她能不能有这样的勇气从头再来,忍着不能告人的悲痛,在长夜之中为他摸索出一条生路。 肇之远看出陆银桥的情绪不对,似乎承受不住,她这段时间遭受了太多打击,精神状态十分勉强,她捂住嘴微微出神。 他缓下口气,揉她的肩,示意她放松,感叹地和她说:“因为我当年错过真相,才赶你走,做过太多错事,所以这场循环也必须由我亲自来弥补。仔细想想也不全是白费功夫,好歹让我明白了,一个人活着不能浑浑噩噩地过,哪怕就是过日子也不能含糊,人这肩膀上总得扛点东西,这样脚才能落到实地上,才能知道时间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认命”这两个字,成为太多人逃避的借口,不管有多少人选择麻木当哑巴,可还有人愿为一线晨光熬过慢慢长夜。不光是时间循环,其实人世间的生死往来,分分合合,永远都是个循环。逝者已矣,而生者当如斯,活就不能糊涂地活。 陆银桥忍不住辛酸,想起他明明在过去的惨案里受过刺激,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却还是为了救她而反复调查旧案,所有细节一一重新翻阅,肇之远所面对的一切,都是他曾经最想忘记的。 这样的夜色实在令人动容,陆银桥还能闻见他身上槐树的味道,突然想起于缎曾经说过的话,她总是不明白,有时候一个人活着,已经足以拯救某个人了。 陆银桥知道自己不该问,却还是没忍住突然询问对方的近况。肇之远没想过她还会提起于缎,说她离开北新市了,以后不知道打算去哪里发展,但于缎走也走得很洒脱,甚至没和任何人主动联系。 于缎真是看得最明白的那个人。 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新修的住院部楼高,十八层上上下下的窗后的灯都熄了,只留下顶层他们那间病房还亮着光。 陆银桥想要勇敢一些,可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眼泪又把他衣服上的穗子都打湿了,她问他:“这一次……尽头究竟是什么?” 她想知道答案。 肇之远没有回答,握紧她的手站起来。灯光下的肇二爷满身金线绲边,红尘滚滚都在他一个人肩上,照样春风十里。如果人要是连名利声色都看到了头,经过生死,尝过别离,那大概走到最后,只求一个无悔。 他和她说:“丫头,你答应我,这一次,我只求你余生能痛快地活。” 其实有些爱无关轰轰烈烈的往事,只不过就是一座老院子,一棵大槐树,再加上走不出去的十二条胡同儿。家长里短,市井烟火,人间循环不过如是,一代又一代,一生又一生,其实谁也逃不过,而他从未放弃,这条路再难,他始终都在,一息尚存,也是她的光。 陆银桥擦干了眼泪,点头答应他。 肇之远笑着站起来,时间太晚了,陆银桥还是个休养期的病人,她要好好休息,于是他带她上楼回病房睡觉,都走到电梯里了,嘴里还不闲着,拖着长调数落她:“你真什么都听我的?那等咱们回家以后,你不许老喝冰汽水了。” 她默不作声,直到他拿出一直留着的打火机,把底下的刻字给她看:“我可都记着你的抱怨呢,把烟都戒了。” 陆银桥一愣,接过去对着电梯里的灯,还真是她自己过去写的几笔丑字,“大烟鬼”这称呼也就只有她敢扣在肇二爷头上,亏他平日里当个宝贝似的,还拿金给描了。 这下陆银桥笑出声,笑着笑着眼角发热。她把打火机好好地放回他口袋里,抬头凑近他,堵住他的嘴:“是,以后都听二爷的。” 人的心情一好,哪怕对着黑乎乎的坏天气,都觉得长夜透着光。 电梯门一开,楼道尽头,陆一禾在楼道里等他们。 自从这小怪物留在医院陪护之后,看起来老实多了。陆一禾每天默不作声地守着病房,跟她姐姐形影不离。难得今晚陆银桥自己出去散步,陆一禾也不肯先睡,还在这里等。 肇之远嫌小怪物碍眼,懒得和她说话,他送陆银桥先去病房里间躺下,扭头对着门口的小尾巴甩一句:“今晚我陪着你姐,你自己在外间凑合睡吧,过完明天,回家再算账。” 陆一禾点头,坐在外边的沙发上不说话,没一会儿陆银桥又喊她。 她姐姐一到夜里躺下就不踏实,神经衰弱,噩梦不断。 陆一禾把护士刚才留下的药拿进去,小声在床边说了一句:“大夫刚才来过,看你们不在,就和我说了,让姐姐再吃最后一天,后天出院就不开药了,家里的环境更有安全感,利于姐姐身心放松,她不能总靠吃药睡觉。” 她说着把药瓶打开,肇之远不适应听她说话,就像看见成精的小怪物突然张嘴说人话一样,浑身瘆得慌。他扫了她一眼,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先把药接过去看。陆银桥中过毒,已经不能再用含有氯丙嗪的药物。他确认药瓶,都是这段时间院里重新开来抗抑郁的药,陆银桥一直都在吃,他这才递给床上的人,又把陆一禾轰出去关上门。 很快,楼里最后一间晚睡的病房里,所有灯也都暗了。 陆一禾没有换睡衣,她和衣抱着毯子,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既不闭眼也不睡觉,整个人连呼吸声都静了。她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藏在黑暗中,盯着正对面墙上的表,眼看秒针转动了一圈又一圈……整整一夜,她只是坐在那里看。 九月二十五号的凌晨已过,最后一天,该来的总要来。 441医院挨着南城,虽然名声不响,但因为年头久,附近的老住户来来往往看病的也不少,尤其在它扩建之后,虽然比不了各家三甲医院的规模,但条件比起过去还是强了不少。天亮之后没多久,门诊楼前陆续有人进出,都是早起挂号看病的人。 住院区的护士站八点交班,人都到齐了,很快去备药室里开早会,还没有开始查房。 程珂昨晚是在“半城金”的院子里睡的,早起和雷三一起赶到医院来送早饭。今天一行来了不少人,雷三难得心细一次,嚷嚷着带了三车人来守医院,生怕再出乱子。 一共没两条街的距离,程珂领头开到住院部楼下停车关门,扭头看见副驾驶上的雷三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直打呼噜。 这位大爷平日里最繁重的工作就是给“半城金”看门了,一年十二个月都喝多,每天日上三竿才醒,可他最近十分辛苦,要为了院里的两位祖宗在胭脂厂和医院两头跑,今天一大早就让他出门,实在难为他了。 程珂伸手,毫不客气地过去啪啪拍他的脸,提高声音叫他:“快起来!二爷让你跟着来,就怕今天有意外。最后一天了……熬过去大家都能松口气,你想怎么睡都随你。” 雷三迷糊着睁眼,定定神才反应过来到医院了,于是他下车伸懒腰,随手摸出烟卷说:“我肚子着急,等我上个厕所散根烟,你先上楼,让二爷他们先吃。” 程珂骂他懒驴上磨,和他在楼门口推推搡搡打了半天,最后认命地自己拎着东西坐电梯。 他刚到顶层,门一开,正好听见护士站的呼叫铃响起来。 里边的早班护士站齐了,会刚开到一半,有人跑出来看,一见指示灯,迅速喊人往楼道尽头跑。 程珂抬头看显示屏上的房间号,蓦然间脸色变了,他把手里小心翼翼才提上来的保温盒往护士站一扔,跟着往里冲。 陆银桥的病房叫急救。 他所在的套间里瞬间挤满 人,外间空荡荡的,沙发上还扔着给人睡觉披的毯子,但没有人在。 程珂进去的时候里间已经乱了,走廊里的响铃已经转为紧急呼叫医生的广播。他一凑过去正撞见肇之远被护士拦着往外推,他想问怎么回事,余光里看见护士围在床边,而陆银桥像是突发抽搐,从病床上直接摔在了地上。 二爷当场就疯了,于是程珂迅速反应过来,直接挡在肇之远面前,不让他再往里看,大声喊他:“二爷!冷静一点,医生马上就来。” 肇之远完全没想到自己守在病床边上,一觉睡醒,陆银桥竟然还会在他眼前出事。 九月二十五号,又是今天……他此前已经经历过三次噩梦重演,这一切让他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根本无法保持理智,非要去看陆银桥。 程珂已经顾不上多问,和护士一起强行把肇之远推到楼道里,请他暂时冷静,很快医生也赶过来了。 病房内外如同一锅沸水,烧得人心里发慌,肇之远一语不发,盯着病房门一动不动。 程珂在他身边扶着他,低声问:“二爷,到底怎么回事?” “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早起我看银桥睡得挺好,没醒也没叫她。刚才雷三给我发消息说到楼下了,你上来送饭,我才喊她起来,结果人没反应,我过去想把她抱起来,她突然整个人抽搐起来……” “先别急,不管有什么问题发现得都算及时,大夫已经进去了。” 肇之远后背抵在墙上,微微垂下眼,和他说:“不,她昨夜应该就是昏迷的状态了,可我这次太大意了,夜里竟然没发现。”他深深吸气,只觉得一切又绕回原点,他还是在医院里看见她出事了,还是这样濒临崩溃的早晨……他抓着程珂的手不断用力,强撑着站在楼道里,完全无法面对。 程珂想不通:“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她睡前吃过抗抑郁的佐匹克隆,但那是来医院之后开的药,她不吃实在睡不了觉。”肇之远好像猛地想起什么,抬眼问他,“陆一禾呢?她去哪里了?” 程珂刚刚才到医院,他过来一路上都没见到小怪物的人影,此刻被二爷突然一问,他满头冒汗,只能摇头,告诉他外间早就没人了。 很快病房里的护士急匆匆冲出去推仪器,他们过去抓着人问,医护人员已经顾不上细说,只有一句话:“病人血压过低,心脏骤停,现在马上抢救。” 程珂听见三言两语彻底慌了,他愣在当场,眼看陆银桥真在九月二十五号病危,他不敢想二爷的心情,半个字都不敢乱说了。 医院里的生死不过眨眼工夫,眼看亲人接受抢救的过程才是真正的煎熬,很快里边已经决定用上电击除颤。 随着病房里传来一阵一阵电击的动静,连程珂的眼睛都红了。 一切都发生在片刻间,让人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昨晚大家回院子时还高高兴兴的,厨房的婶子知道了,还说等二爷带人出院回去,她要好好做一桌菜,大家吃个高兴。雷三破天荒地主动去给招财买了个高级的猫窝放在后院,那家伙嘴上不承认,但心里是想让陆银桥高兴的,这样她回家之后就能常看见招财了。 大家都以为这次万无一失,孟泽被拘留,陆一禾被识破心机,只差最后一天而已。肇之远亲自留在医院,就是为了保证今天能是个大团圆的结局,才对得起他多年来的一往情深。 没人能想到早起转眼就变天,此时此刻,每秒都是煎熬。 病房里突然有护士出来,对方一见肇之远的脸色,立时口气都轻了,斟酌着用词,尽可能小心地告诉他们:“病人此前已经有过氯丙嗪中毒的情况了,但按照现在的检查情况来看,她很可能又服用了同样成分的药物,剂量还不小,在身体里长期积累毒性大,导致现在情况非常严重。目前病人突发心肌梗死,心脏骤停,电击后还没有恢复窦性心律……我们还在继续抢救,但希望您能做好心理准备。” 肇之远听着对方的话突然静下来,没有任何表示。 程珂怕他承受不住,怕他也倒下,可二爷此刻看起来没有激烈的情绪,他脸色沉重,退到一侧椅子上坐着,眼睛看向远处的那栋废楼,突然和程珂说:“去找陆一禾,她跑不远。” “是。”程珂脑子里一团乱,惦记着二爷,又惦记着去找人,于是说,“我让雷三赶紧上来。” “不用。”二爷示意他直接在楼里搜,“我早起和雷三安排过,让他多带点人,找个借口堵在楼下抽烟,陆一禾看见他们肯定不敢露头,人还在这栋楼里。” 肇之远说完,程珂顾不上细问,打算赶紧通知住院区各楼层的护士帮自己一起找人,他还没跑到护士站,突然手机响了。 真到着急的时候,雷三的声音震耳欲聋,喊得程珂差点摔了手机,隔着一条走廊都能听见他的喊声:“快通知二爷!陆一禾跑到楼顶去了,她疯了!” 随着电话里的喊叫声,病房的门再一次开了。 里边的人陆续出来,个个面色凝重。医生摘了口罩,特意过来对着肇之远深深摇头,宣布抢救失败。 肇之远依旧冷着脸,他倚靠在窗边,站在那里看这场大戏,一个又一个,粉墨登场。 眼看一锅沸水快要烧干了,走廊里乱得让人心烦。 程珂举着手机往回跑,听筒里的雷三正在大喊人就在楼顶,而眼前的所有医护竭力地试图跟他解释,病人抗抑郁的药应该被人恶意替换了,陆银桥还在一直服用氯丙嗪片……他们在用各种说法来表达同样一个意思:她死了。 肇之远听得清清楚楚,可他没有任何回应。他插着兜一个人冷冷清清地靠在走廊尽头,眼看这出戏不断扩散,突然起身往楼梯间的方向走。 那是通往住院部楼顶的方向。 肇二爷今天作风不改,一件黑色的风衣里仍旧穿着他的睡衣,墨蓝的颜色深,随着动作角度变化,周身真丝衣料的色泽又隐隐透着光,竟然和昨晚的夜色一模一样。 他的举动出乎意料,坚持让程珂留下,不带任何人上楼,自己一个人去找陆一禾。 顶楼风大,人一上去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肇之远挡着脸缓了一会儿,听见远处的动静,很快看见陆一禾就坐在边缘的安全护栏上,一边晃着腿一边哼歌。 所谓的歌还是那首小曲,关于九月,是她妈妈生前最爱听的调子。有时候黄昏傍晚,远芳阿姨在槐树下洗衣服,就会放来听,胡同儿左右的院子都能听见,人人都熟悉。 楼顶外围的护栏只有胳膊粗细,陆一禾背后一步之遥就是悬空,眼看十八层楼的高度,但她坐着动来动去好像毫不在意,头发都被吹乱了也不管。 肇之远双手插兜,摸到了手机,顺势塞进袖口里。他慢慢走过去,显然对方已经看见他追上来了,但并不意外。 陆一禾哼着歌,抽空还对肇之远笑,她今天只松松扎了马尾,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迎着风显然心情大好,眼看他走过来,问他:“我姐怎么样了?” 肇之远咬紧牙,硬是克制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绕开两个巨大的管道设备,走到她身前不远的地方,和她保持刚刚好的距离。 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长着和陆银桥类似的轮廓,却又和她并不相像。陆一禾带着远芳阿姨的眉眼,性格却像她们的父亲,而且青出于蓝,比起陆兴平,她才是个真正的祸害毒瘤。 这风吹得人心大乱,肇之远忍了又忍,半天才能说出一句:“你成功了。” 陆一禾笑得畅快,她拢着头发,歪着头问:“她死了?”她看他隐忍的表情,似乎还不满意,又抬高声音追问他,“那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这么喜欢她,你怎么不跟她一起去死!” 肇之远不动声色,仍旧站在原地,看她陡然变脸。 陆一禾那后半句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十成的恶毒。 他等着看她的得意,已经到最后一天了,没有什么结果是他不能面对的,于是他问她:“是你换了药,你一直都留着氯丙嗪,从你姐姐回到北新市开始,你就着手准备投毒,这段时间你在医院里假装洗心革面,用你小时候的事加重她的愧疚。”他说着说着加重了声音,“我只想知道原因,你该恨陆兴平、恨我,可你姐为你什么苦都认了,从小到大,她哪里对不起你?” 九月二十五号,永远都是个晴天,八九点钟的太阳刺眼。陆一禾微微侧过脸,看向他的目光竟然露出怜悯,她开口过于用力,因而每个字都清楚:“肇之远,肇二爷……我的好姐夫,那天你问我什么时候能叫你一声, 行啊,我偏要等到如今她死了,我再叫你一声姐夫,看你高不高兴!”陆一禾说着有些病态地抬起手,比画给他看手语里“姐夫”的动作,又说,“你查得还不够清楚,活该你救不了她!” 陆一禾蹦下栏杆,一步一步往他面前走,她的头发迎风扬起来,脸色在极度激动之下微微泛红,她整个人身量纤细,看着像个漂亮的娃娃,可偏偏眼睛没有生气,凭空一眨一眨地瞪着人。 这魔鬼一般的漂亮娃娃开口说话,慢慢地告诉他说:“小时候,我吃陆银桥的退烧药不能说话了,我妈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瞒着我……可我早就知道了,都是因为我妈太傻,非要一心护着那个白眼狼!陆兴平天天打我妈,逼她去管陆银桥要钱,可我妈死活不肯,后来他就连我一起打,那个时候我的好姐姐在干什么?她仗着有你撑腰,在胡同儿里横着走……根本不管我们死活!”她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微微有了波澜,“后来陆银桥又看上孟泽了,想从胭脂厂那鬼地方逃出去。她想离开你,就拿孟泽当借口,都是因为她喜欢你又不敢承认……连我都看明白了。” 说着,陆一禾已经走到肇之远面前,她抬起头,认真打量他的脸,那表情完全不像个孩子:“是啊,二爷你多威风,肇家的太子爷,满四九城的垃圾玩意儿见你都要弯腰问好,既然你有钱有势,为什么不替她还债?活该看她遭罪!” 这不稀奇,欠债不还的总是字字血泪,没有天理。 肇之远听不下去,不得不打断她,理这个字太难写,可他今天必须得给这小怪物论清楚:“你给我记着,银桥没欠任何人。于情于理,陆兴平是陆兴平,她是她,她没有义务替陆兴平去填吃喝*赌的窟窿。至于我,无论我和银桥是什么关系,我都不会纵容她给吸血鬼擦屁股。一个男人对着老婆孩子都能下去手,根儿都烂透了!胭脂厂里早容不下腌臜东西了!” 陆一禾被他说得又笑了,仔细琢磨他的话,忽然点头:“你这一身正气演得真好,都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我才必须亲自动手。”她说着更加得意,开口停不下来,“你还不知道吧,陆兴平被人追着砍,都砍到家里去了,是我给他出的主意,让他去找你要钱,如果你不给,你还有个捡来的儿子……我让他把登登绑走,不给钱就撕票,把小孩从楼上扔下去。” 这话一出来,终于刺激到了肇之远。登登的案子是他心里的疤,无论重复多少次,孩子的死无法改变,谁也不能拿登登的惨案当话柄。肇之远瞬间火气上头,再也忍不住,他过去揪着陆一禾的领子,将她狠狠摔在地上:“别说了!” 地上的人向前爬着坐起来,顶楼四下都是管道设施,陆一禾后背撞在金属管子上,却一声不吭,竟然还在笑。 她仰脸冲着肇之远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提醒他:“姐夫,别生气啊,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你害死了登登。”他掐着她的肩膀不断用力,这一刻是真的恨,恨这世上的祸害总能活千年。所有人都被骗了,大家被陆一禾耍着过了这么久,就在自己身边,养出一个吃人的怪物。 陆一禾就想看他生气,否则她忙活这么久,岂不是没了乐趣?于是她撑着站起身,脸上又显出无辜的神色,连说带笑地讲给他听,一切都如肇之远在梁疯子那里想通的一样。 当年,陆一禾知道陆兴平是个没胆的货,真跑到楼顶上,他也不敢把孩子往下推,于是她抓走登登最喜欢的猫,抱着进宝混在楼下的人群里,眼看时间一久,陆兴平快撑不住了,她故意掐猫,逼它不断惨叫,吸引小孩的注意力。事发之后她又躲起来,在死胡同儿里害死进宝,满足她自己疯狂嗜血的变态欲望。 陆一禾仔仔细细地回忆,告诉他:“说来也有运气的成分,那天时间太久了,楼下已经有防护垫,我知道登登看见猫一定会闹,但他掉下去不一定会死。在我的计划里,只想他摔个半残,让你终生后悔也好,谁知他掉下来又……” “够了!”肇之远猛地扼紧她的脖子,“你简直丧心病狂!” “孟泽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挑唆陆兴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形成一个闭环,才能达成所有的目的。陆兴平会因为绑架被抓,他再也不能虐待我妈了。登登出事,你一定会怪我姐,你们俩不可能再一起过……当年那局棋必须这么下!可我没想到我妈太懦弱了,她竟然承受不了自杀了!都怪陆银桥!都是你们的错!”说着说着陆一禾想起自己当年设局唯一的纰漏,那声音陡然尖了,像从嗓子眼里用力地扯出来,她眼睛里突兀地显出泪光,完全没有任何情绪转折,说哭就哭,眼泪瞬间往下砸。 肇之远渐渐开始头疼,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怪物扭曲的嘴脸,陆一禾明显已经是个严重的精神病人,他不该被她的情绪牵着走,于是他很快松手放开她,任由她一个人踢打着坐起来。突然提起远芳阿姨,她一直在掉眼泪。 谁能想到在441医院发生的惨案里,陆一禾虽然达成所有的目的,却最终逼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陆一禾陷入极端的情绪,她盯着自己的影子不说话,这风总算又得了势,吹得楼顶的设备管道空洞地传来回音。 肇之远弯下腰,好心提醒她:“那孟泽呢?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看出他的目的和你不同,他只想得到银桥,并不想害死她,你这么听他的话,于你没什么好处吧。” 她瘫在地上,脸上的眼泪都没干,突然抬头,眼神变得玩味起来,重复他的说法:“听他的话?” 肇之远一看她的反应,脑子里那些悬而未决的线头突然解开了,他彻底明白过来,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想通的事实:“你……” 真相永远出乎意料。 陆一禾有点烦躁,不愿意纠结这些细节:“孟泽算什么,我需要一个成年人替我出头,利用他帮我处理麻烦。谁让他一心痴迷我姐,只要孟泽按我说的做,我就能帮他把人带回来,他没有选择。” 陆一禾根本就不是帮凶,她才是那个从头到尾的主谋。 她从小有犯罪倾向,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加剧,她开始对小动物下手,而后不断催生心里罪恶的种子……直到害死登登,她看见所有人悲痛欲绝,那些残忍的过往对常人而言无法承受,可于她如同充满诱惑力的蜜糖,让她一发不可收拾,开始报复所有人。 日光仍旧昭彰,北新市的秋天持续干燥,降雨没能如期而至,天气从不为人左右,只有风刮得无休无止,吹得人眼角生疼。无论多么可怕的过往,都能被它一一扑灭。 时间循环,无人幸免,每个人都在这场循环里不断重复悲剧,直到有人带着重复的记忆勘破真相。 这一次,肇之远已经找到了答案。 陆一禾从地上爬起来,她拢好自己的长发,又开始哼歌。她走到楼边往远处看,目光尽头只有那栋废楼,就是当年441惨案发生的地方。 鬼吃人心,人间地狱里永远不会安静太久。 陆一禾背靠着栏杆,转眼又变成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 她今天高兴,动了心思要给肇之远答疑解惑:“你还有什么疑问?后来那些事你应该早想明白了。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余下的只有你了……我的好姐夫,听说你在登登死的那天受了很严重的刺激,连家都不能回,那个案子把你毁了。那今天呢?陆银桥也死在你面前了……我倒真想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明晃晃的日头刺得人眼花,肇之远确实应该伤心欲绝,可他已经听烦了。 他耸肩示意自己演不下去了,心里琢磨着他们也不容易,这种人前瞬间变脸的本事,大概只有变态才能精通。他认输,表情略带歉意,松开袖口,手机滑在手心里。 肇之远刚才一直都开着录音,所有的对话都被录下来,清清楚楚。 陆一禾一脸天真的神色,摇头只觉得他可笑:“我既然都承认了,就不怕后果。你留下证据能怎么样?你们这些人满嘴善良正义,不可能杀人报复,所以连你肇二爷都只能在这里可怜巴巴地收集证据。你想套我的话把我交给警察?可无论我被判多少年都无所谓,只要你痛苦地活下去就够了,你会牢牢记住我今天的话,日日夜夜梦见我姐姐!梦见陆银桥和登登到底是怎么死在你面前的!” 她的恶毒显而易见,说着说着大声笑了起来,一脸无谓。 可惜好景不长,前后不过几分钟,她盯着远处的楼梯口目光一滞,恍然变了脸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