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大雨的胡同儿,墙上湿漉漉地透出深浅不一的灰,十二条里统共只盖出一栋小楼,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新鲜事,眼看一伙人往里跑,把满地的麻雀都给吓跑了。 老林姐的被单白洗了,刚晾一半,风一刮掉一地,可没人顾上管。她正在小楼里给陆银桥帮忙,两个人一起艰难地想要抬人出去。 陆家房门大开,陆银桥一回家就觉得房子里味道不对,走到楼梯口才看见佟姨已经倒在地上。她完全慌了神,喊人救命,又把所有门窗都打开,手脚都使不上劲。 肇之远掐着点,最后一个才赶过去,屋子里残存的煤气味一下涌出来,他马上拽开陆银桥,让她站在通风的地方,然后让雷三和程珂把佟姨搬出去。 陆银桥看见他来了,心里稍稍定下来,赶紧提醒他:“我叫120了,但是……救护车来了也开不进来。” 老林姐离得近,听见动静是第一个来的人,此刻她一着急,耳朵更不好使,拉开嗓门喊话:“家里就老佟一人,她肯定没留心厨房,中煤气了!” 肇之远被她嚷嚷了好几次,再听两句也要聋了。他看了一圈房子四周,没发现有别的异常情况,于是示意陆银桥别紧张,让老林姐先回家:“您赶紧回去歇着,我们人多,能把她救出去。” 很快这里的动静就惊动了四邻,胡同儿里陆续有人出来帮忙。程珂腾出手,出去等在胡同儿口接应,所幸二爷今天没让他着急去停车,车还在路边,一切正好。 佟姨已经意识不清,胭脂厂附近道路拥挤,肇之远根本没指望救护车,他当机立断,直接把人抬上自己的车送往医院。 幸亏陆银桥今天及时回家,否则佟姨倒在屋子里没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老阿姨是一氧化碳中毒,被送到距离胭脂厂最近的441医院及时救治,慢慢有了转醒的迹象,但还需要继续治疗观察。 直到人推出来都开始输液了,陆银桥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她缓过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一路抓着肇之远,把他的手腕都掐出一条红印子,她总算知道不好意思了,找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今天的事?” 肇之远摇头不解释,他看她拿起手机,叮嘱她先不要慌:“先别和任何人说,尤其是孟泽。” “可佟姨是他介绍过来的,就算是礼貌,我也得通知他一声。” 肇之远直接把手机按灭,塞回她兜里,口气格外强硬:“如果你当初不是因为孟泽才把佟姨留下,那现在就犯不上和他汇报。人在你家干活儿,一切就该听你的,何况这老阿姨现在没事。假如今天只是偶然,对他而言也无关痛痒,如果不是偶然……” 陆银桥亲眼看见佟姨倒在屋里差点出事,直到现在都害怕,可她听着肇之远的口气完全不容置疑。 她没想到一切真能让他言中,心里震惊,不愿意在医院里和他争,只能退一步说:“好,那等出院的时候再商量。”她渐渐冷静下来,想到肇之远明显已经算好应对的时间,所以他卡着点回到胭脂厂,却不着急回院子里,甚至连程珂的车都还停在路边……这一切超乎想象,而他费这么多心思,就为让她亲眼所见,试图证明他那些荒唐的说法不是后遗症。 今天如果没有肇之远,陆银桥一个人遇见这种事,不可能及时把人抬出来,于是她收了脾气,老老实实主动去给他揉手腕。 这家医院就是当年登登坠楼的地方,如果不是遇见人命关天的事,肇之远无论如何不会来,他对这地方留有严重的心理阴影。 事实证明,肇二爷确实是在硬撑。 他一进医院,闻见这股可怕的消毒水味,胃里直难受。他享受了一会儿姑奶奶的好态度,早知道她那点小九九,堵她的话:“想说谢就不用了,佟姨应该很快能说话了,你去问问她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车里等你。”他说完就往外走,留下雷三守着。 陆银桥进去找人,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雷三遇到事也知道轻重,不和她瞎开玩笑了,只是他烟瘾大,时不时蹲在门外咬着烟不敢点,却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门口。 陆银桥心里过意不去,想让他先回去,结果对方摇头,难得好好地和她说话:“你家动不动就出事,二爷这是怕你再有意外,他特意说过,不能留你一个人。” 她出来都没来得及换件衣服,此刻刚找到一张纸巾,正在擦肩膀上的墙灰,不经意地开口问雷三:“他最近有点不对劲,一直认为有人想害我……你知道原因吗?” 雷三半靠着墙,转个身蹲在门边冲她笑:“二爷正在查。” “查什么,还是陆兴平的案子吗?”陆银桥想起肇之远一进医院明显的不适感,试探着问,“他和我提过,登登走之后他状态不好,是不是因为后遗症让他放不下当年的事,赶上我回来,又刺激到他了?” 雷三搓着烟,半天没说话。 他脖子上的脑袋活像一块铁疙瘩,砸都砸不穿,陆银桥已经不指望他了,没想到雷三冷不丁开口:“二爷是什么人,你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他真是不着调的花心大萝卜,什么女人泡不到啊,能轮到你陆银桥这么折腾他?” 这下她确实无话可说,直到衣服都擦干净了,她才又看向雷三,和他说实话:“我知道你怪我,可我就是因为从小到大的情分还不清,才不能耗下去了。他狠心赶我走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 门边的人冷笑一声:“你明白什么!我就说一件事,他狠心?你走了,他对梁疯子都不落忍!这十二条里都是贼精的老油子,一顿两顿去照顾傻子,那是邻里的面子,日子一长,梁疯子那德行早该自生自灭了,你也不想想,他的一日三餐,洗衣看病,还不都是二爷安排的?”雷三说着说着有点激动,“也怪二爷自己,不招人待见,明明一等一的投胎本事,做个太子爷守着金山银山花不完,出去快活多好,非栽你手里。他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救了多少户,人人都不明白,背地里骂他游手好闲……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那一个个白眼狼,最后还得感激二爷。” 陆银桥被他数落出一肚子酸楚,自然什么都问不下去了,只能捏着手里那张擦脏的纸,反反复复地叠,最终揉成一团扔了。 他们没在医院逗留太久,因为佟姨很快清醒过来了,护士把她推去做了一次高压氧治疗,又回到病房。 佟姨倒地之后不久就被人发现,所以中毒情况不算严重,只是她本人十分自责,人也还没完全恢复,说话断断续续,只记得自己在厨房煮了一锅汤,后来发现陆一禾起晚了,她就忙着送小姑娘出门上课,完全把火上的东西给忘了。 佟姨说着说着突然抓住陆银桥的手,红着眼睛说她粗心大意,早起着急的事情赶巧都撞在一起,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陆一禾没在 家,否则她今天罪过大了,肯定要连累小姑娘。 老阿姨情绪激动,特别后怕,眼看就要背过气。陆银桥生怕她年纪大了,再惹出别的病,好言好语把佟姨安慰好,让她好好休息。 雷三就在病房外,大概是蹲得太久腿麻,他走路那动静直拌蒜,陆银桥听得闹心,打算先回去,否则他还得跟她受累。 佟姨头发蓬乱,几乎没力气起身,眼看人都要走了,病房里就剩她自己在床上躺着,她突然挣扎着仰起头,又喊了一句:“银桥……” 床上的老阿姨眼神空洞,十分无助,似乎还有话说,连眼泪都悬在眼眶里。 陆银桥看得心里难受,这岁数还要出来讨生活的人都不容易,干的都是辛苦的体力活儿,她看她此刻缩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分外可怜。 佟姨嘴唇开合,好半天才挤出几句话:“今天的事别告诉一禾,她该着急了,就说孟家二老让我回去帮忙……我总想着这孩子没了妈妈太可怜,就把她当自己的小孙女,可我……确实没把她照顾好,不能再吓着孩子了。” 陆银桥想起之前对佟姨的猜测,眼看对方提到陆一禾泣不成声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太可笑,只觉得内疚,连忙答应下来才离开。 441医院的环境和几年前比没有太大变化,曾经陆兴平挟持登登的那栋老楼还在,但自从闹出人命之后已经逐渐废弃。从远处看过去,满楼长满浓郁的爬山虎,连窗口都找不到,大白天也显得十分瘆人,它被一圈新修的楼突兀地围在角落里,连带着整个院区连太阳都晒不透。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刻意回避关于这家医院的话题。 肇之远一直皱眉不说话,陆银桥满腹疑问,可看出他脸色不好,只能闭嘴,没想到他还是没忘安排要接她回“半城金”。 傍晚时分,肇二爷发话,让雷**小楼里查看,确认通风没问题,才放陆银桥回家把东西收拾好,等她妹妹回来。 陆银桥知道二爷为救人才破例,她心里感激,尽可能顺着他的意思,可肇之远这草木皆兵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正常。 她犹豫着往家门口走,没忍住回头问他:“你之前怀疑照片的事和佟姨有关,可今天大家都看见了,她岁数大了,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来我家害人?” 整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说是个阴谋,前后也对不上,佟姨没有糟践她的动机。 “不是她才更麻烦。”只要肇二爷一回到胭脂厂,就颇有点纵虎归山的意思,他晃荡的架势连口气都松快起来,“行了,先别想这些,你如果觉得对不住我,心疼我夜里梦魇的毛病,就老老实实先回来,等过完九月,再动心眼算计房子算计地吧。” 她眼看他没皮没脸的劲又来了,强压下和他抬杠的冲动:“你怎么猜出佟姨会中煤气?我问过,她自己都不记得还开着火……” 肇之远把她送到家门口,槐树叶的影子通通落在他肩头,他笑起来时候一双眼睛格外深情,声音带着钩子,直往人心里绕:“我的姑奶奶,天机不可泄露啊……不过你放心,孟老师的人设快崩了,要想知道证据,咱俩晚上回屋慢慢说。” 可惜肇二爷这把算盘没打利索,他没等到晚上,也没回成屋,陆家两个姐妹先闹开了。 陆银桥没别的技能,就收拾行李快,等陆一禾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把两个人的衣服都装好了,要带妹妹先去“半城金”住一段。 陆一禾十分意外,她完全没想到姐姐离开几天回来,竟然会有这种安排,她突然执拗起来,无论如何不同意。 小姑娘不能说话,所有激烈的情绪只能盛在眼眶里,她脸上从戒备到恐惧,到最后直接变为坚决的神色。远芳阿姨之所以离世,是因为受当年案子的刺激,这一切的源头对陆一禾而言已经无从追溯,可是孩子心里的悲恸必须找一个出口,只能把肇之远定位成罪魁祸首。 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隔壁那座院子。如果没有它,就不会有这栋小楼,她们不会生在这里,也不会有陆兴平和种种悲剧……“半城金”在陆一禾眼里如同原罪,无论陆银桥如何解释,她绝不接受肇之远提供的庇护,哪怕只是暂时。 陆银桥不愿逼她,只希望和她谈一谈,可陆一禾到家后找不到佟姨就闹开了,她心思敏感,一想就知道姐姐的说法都是借口,于是情绪异常抵触。她误会姐姐受到隔壁人的蛊惑,最后还是把佟姨赶走了,所以陆一禾听不进任何劝说,冲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陆银桥等在楼下,直到天都黑透了,楼上还是毫无动静。 她自我反省,觉得不该把所有事都瞒着陆一禾,如果一切互换,她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更加叛逆,所以她们谈话的基础需要建立在互信的立场上,不能一味把陆一禾当成个孩子。 陆银桥主动上楼敲门:“一禾,你开门,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告诉你。” 房间里没有动静,直到她又提起佟姨,里边的人才把门拉开。 陆银桥坐在陆一禾床边告诉她,自己从回到北新市开始一直被人跟踪,而后接二连三外出工作遇险,确实有人故意在暗中和她们为难。 原本她认定这些事都和于缎有关,可如今对方自身难保,一切仍旧暗流汹涌,佟姨突然中煤气倒在家里,前后都透着蹊跷。 话题说到佟姨,陆一禾脸都吓白了,突然扑到她身上,反复确认老阿姨的情况,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再被坏人盯上就太危险了……咱们先住到隔壁去,人多有个照应。”陆银桥试图让她冷静下来想一想,“九月你就开学了,白天可以稳定在学校里,相对安全,只要熬过这几天就行了,这样我才能放心。” 陆一禾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本来她正在梳头发,听见姐姐隐瞒下来的这些难处,满脸紧张,却不肯抬头。她下意识拿着梳子用力,眼看梳齿都握进了手心里,她才转过身比手语问她:“姐,你相信肇之远?” 陆银桥被陆一禾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解释隔壁的人还在查当年的案子,也许真的另有隐情……总之,肇之远没必要设这么大的局来骗她。 可她的话没能说出来,陆一禾很快又补了动作,问她:“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孟老师都和我说了,他在竹园没能留住你,才让你受这么多年的苦,所以他一直都在帮我们,你为什么不肯接受他?” 隔壁那座大院已经埋葬了过去的陆银桥,陆一禾亲眼看着姐姐挣扎出来,陪着她从旧日的噩梦里喘过一口气,没想到她竟然还想往回爬。 陆一禾抬眼盯着她,眼神里满是失望。 陆银桥被她的目光看得一阵辛酸,伸手想要抱住陆一禾,可小姑娘不肯,推她的手,梳子直接掉在地上,那动静让人更加难受。 “一禾,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过去遇见孟泽的时候没比 你大多少,我承认过去喜欢他……但就像你说的,我放弃了,嫁的人也不是他,所以不能再把孟泽的付出当作理所应当,更不能遇到难处才去找他。”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珍贵,可以错过却不能挥霍。肇之远和孟泽,于她而言,都是生命中重要的同行者,却不是她逃难的选项。今时今日,她没有立场去承孟泽的情,而他也不该被当作备胎。 小姑娘肩膀发颤,不肯继续听,直接从房里跑出去,躲去顶楼的露台。 房间里就剩下陆银桥,她看见地上那把掉出去的梳子,竟然被人用力掰断了。窗外月明,房间里的灯光却暗,小小的木头梳子一分为二,梳齿崩裂。 陆银桥心里藏着一根刺,日久天长,活活埋进了血肉里,她一时只觉得这梳子的残骸分外乍眼,半天才想起当天厨房里的红漆筷子。 一模一样,拦腰而折。 无论如何,谈话虽然不成功,但陆银桥也不能强迫陆一禾。 隔壁院子的灯光渐渐熄灭,雷三在拐角的墙边露了一下头,打量她们家,眼看里边的人没有离家的意思,很快那边院子的人就明白了。 肇二爷没有火上浇油,她们不去,他也不催。 夜晚的胡同儿还是老样子,只多了几处湿淋淋的水沟。前几天北新市持续大雨,天气一直不热,路过买啤酒的大爷也不敞怀了,趿拉着鞋走回家。 陆银桥在楼下收拾完房间,就去煮面条当晚饭。露台上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喊她吃饭也不理。陆一禾平日不声不响,却也是个倔脾气,既然她打定主意要赌气,那谁劝也没用,只能由她去。 陆银桥一边吃面一边看电视,过程十分艰难,她坐在客厅里静音看画面,隔壁老林姐家的电视照旧公放,音量大到可以给她同步直播。她就在这片嘈杂的环境里坐了大半个晚上,直到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有人打电话进来,她只好躲到厨房去,把窗户关上,才勉强算是个安静的地方。 屏幕上的号码陌生,对方的声音也陌生,陆银桥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竟然是于缎。 “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她问完就想到了,于缎之前给她安排过工作,肯定有她的联系方式,于是她不再废话,又说,“你是不是找错人了,二爷虽然住我隔壁,可我的手机不是公用电话。” “我就找你。”于缎的声音有些疲惫,但语气显得十分轻松,“有没有兴趣出来坐坐?我请你喝酒。” 陆银桥一向不给面子,何况她那天在泥地里摔出来的口子才刚刚好全,于是直接回一句:“没兴趣。” 对方混了这么多年,台上台下毕竟带着气势,于是轻巧地笑了:“真是姑奶奶,还要我亲自登门吗?” “不用,你请人的手段我已经领教过了,同样的跟头我不能摔两次啊。”陆银桥接话飞快,发扬胭脂厂的光荣传统,句句能把人往死里噎,“何况咱俩不熟,不用虚伪地喝个酒互撕了。” 于缎果然顿了顿,又说:“你非要在电话里说也行……” “别,我知道你最近被封杀了,但我请不动二爷,肯定不是我的主意,我也不想听你对他的那些真情表白。总之谁的事你去找谁谈,电视剧都比这个有意思。”她一听于缎那种装腔作势的口吻就头疼,实在没工夫扯淡,说完只想挂电话。 没想到于缎也干脆,知道她只是嘴上逞能,于是直接开口说:“但你肯定想知道自己那张**的来历。” 果然,陆银桥的手停在屏幕上,始终没按下去。 “七月底的时候,我在工作邮箱里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里边就是那张照片,没有其他任何信息。”于缎没必要隐瞒,说得很清楚,“我正愁没你的把柄,突然有人把物料送上门来,你说巧不巧?”她当然要传出去,帮人帮己,何乐不为。 陆银桥心里清楚,于缎确实不知道来源,因为她根本不关心始作俑者,那不过是一把送上门的刀,可以伤人不伤己,于缎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能达到目的。这种照片一旦扩散,图片会迅速被非法网站盗用,做成更恶心的**内容。假如陆银桥心窄,没准真能被这事逼疯,就算她能想开,可她有了人生污点,永远抹不掉,肇家的人更不可能认她了。 只是于缎突然来告诉她这件事,目的是什么? 电话里的人似乎点了烟,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和她说:“我早说过,想你死的人多着呢,小心身边。” 陆银桥沉下心,打定主意问清楚:“你把话都摊开了说吧。” “不用紧张,我既然跟在二爷身边,心里就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感激他的照顾,没有他也没有我……所以我找你,其实是为还他一个人情。” 于缎那边似乎隐隐有水声,不知道她人在什么地方,她很快告诉陆银桥,二爷表面不务正业,一直把公司扔给董事会,但实际集团旗下的城建公司一直在按照他的构想推进一个大型项目。 陆银桥被她说得笑了:“多谢你提醒,他挣他的钱,半毛也没分给我,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别说现在,她以前也没弄清过二爷的家底,北新市里藏龙卧虎,肇家是最不能公开的家族,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肇之远早早脱离老一辈的干涉,除此之外,胭脂厂的老人只知道二爷手里有金矿,天天拿他当个谈资开玩笑,笑话听多了,越发成了谜。 半根烟的时间过去,于缎由着陆银桥没心没肺地大笑,忽然叹气:“我以前不信他真住在胭脂厂,后来他带我来溜胡同儿,喝啤酒,我跟着他走,在他眼里,每片瓦都有故事……东家的门墩是银桥坐着玩翻绳的,西边车棚子是银桥躲起来吃冰棍的,最后连个犄角旮旯里的排水沟,他都记得那是你过去摔跟头哇哇大哭的地方。” 胡同儿十二条,纵横交错,那么多人挤在这里过了几辈子,肇之远说那些话的时候目光微醺,一场荒唐游戏还得继续玩下去,哪怕看尽人间四季,他以为自己放下的,其实从来放不下。 因为怕他的丫头跑回来,所以他连走出去都做不到。 于缎没在北新市长大,她显然编不出这段话,她学着肇二爷当时调侃的语气,慢慢拖长声音,说得陆银桥再也笑不出来,问她:“他在做什么项目?” 于缎狠狠吸了一口气,似乎被烟呛到了,缓了缓才告诉她:“二爷一直顶着压力阻止政府强拆,本来市里已经把胭脂厂归到棚户区了,想要清理违建,改建绿地公园,他用了几年给出商业改造的诚意,准备了很久,今年才拿到批文。只有他的方案才有可能实现原址回迁,而且二爷推动集团做这么个赔本买卖只有一个宗旨,就是不计成本地保留胡同风貌。” 这些事情没人清楚,于缎原本也不知道,可她在程珂的车上曾经偷翻过他的文件,前后把一切联系起来,终于明白了二爷的苦心 。 树有根,人有家,肇之远保住胭脂厂,陆银桥才有家可回。 旁观者清,她只想告诉陆银桥:“你没尝过被人抛弃的滋味,所以你不懂,有时候,只要一个人好好活着,已经足以拯救某个人了。” 除了这一通电话,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十二条胡同儿里一砖一瓦都没少。 陆银桥跟着林半聋看完最后一集电视剧,抓紧难得清净的时候守在窗边。陆一禾不肯理人,也不吃饭,跑回她自己的房间睡了。 夜风微凉,槐树特有的香气一阵一阵地往她家里飘,她盯着隔壁院子里的灯,从前院逐渐灭到后院,再到深夜,只有后罩院里还留着一盏亮光,桌椅板凳,破败砖墙,不知道在为谁照路。 后来她就不知不觉靠着窗户睡着了,一夜好梦。 一连好几天过去,眼看到了八月底,姐妹两个谁都不低头。 陆一禾的态度似乎没什么改善,没几天就要开学了,小姑娘的牛脾气变本加厉,自己早起低头出门,一句话也不和姐姐说。 万幸她还记得抽空煲汤做早饭,写好字条,等陆银桥起来让她热了吃。 生气归生气,孩子心善,还是知道疼人。 陆银桥没想到陆一禾这么认真地要和自己较劲儿,好在一墙之隔就是“半城金”,不至于有什么**烦。只是肇二爷也固执,他死活不放心陆银桥单独外出,一开始安排司机跟着她,车接车送,后来他自己的胳膊没问题了,也不去医院复查,直接拆掉绷带,亲自开车送她。 陆银桥回来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把那封匿名邮件的事告诉肇之远,二爷好像也提前知道,一直说让人去查,却迟迟没有结果。这一切足以证明陆银桥早就被人盯上了,眼看波涛汹涌的时候,她竟然连这池浑水的深浅都看不出,只能暂时听从肇之远的安排。 陆一禾显然对这一切更加不解。 她偶然在露台上看见肇之远接送姐姐,追问陆银桥是不是想和他和好,两个人险些再次吵起来,几乎一夜未睡,此后陆一禾连早起的字条都不留了。 陆银桥第一次见到小姑娘这么激动,一旦涉及肇之远的事,简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陆银桥没法辩驳,冷静几天,还是找不到契机和妹妹和好,只能僵持下去。 这事又拖累了雷三,雷大爷每天三趟出来遛弯,专门盯着小楼,前前后后替她们守着。 眼看耗了一个多星期过去,佟姨已经要出院了。 老阿姨救治过来之后行动力一直受限,走路都不稳当,精神也不如从前,需要休息,因此孟泽知道消息后,安排把她接回去。 当天陆银桥去帮她办出院,知道孟泽要去接人,陆一禾中午上完课,肯定也会跟他过去,她不想让他们再和肇之远有冲突,于是一大早就自己溜出门,趁着隔壁的人都没醒,她提前打车离开胭脂厂。 陆银桥在医院忙前忙后,终于把人扶出去,眼看还没到中午的时间,她打算就近找个地方等孟泽,结果陆一禾直接从外边跑进来,专程翘课来医院了。 她只想问两句她怎么不好好上课,话没出口,陆一禾却不理她,只顾着比手势,跑过去看望佟姨。 老阿姨一心想要瞒着这件事,冷不丁突然看见陆一禾来了,瞬间愣住。她情绪激动,腿脚发颤,不停地冲陆一禾摆手,喃喃地说着:“人老了,糊涂了,不回去了……不回去了。” 佟姨不能完全看懂手语,因此小姑娘有点着急,她拥抱佟姨,又拉着她指指外边,很快孟泽停好车也进来了,大家刚好都在医院门口相遇。 陆银桥看他今天穿得并不休闲,显然是工作中途抽空才来的,于是她和陆一禾说:“你不该麻烦孟老师,好好上完课也能见佟姨,没正式上学就破例,以后……” “算了,今天是我说可以提前离校的。”孟泽推推眼镜,示意她没关系,他一眼看出姐妹俩之间气氛不对,适时地打圆场。 陆一禾毕竟是个青春期的孩子,叛逆的心思一点就着,她连句回应都没有扭头就走,冲孟泽扑过去,仿佛只要跟着他,就有人给自己撑腰。 陆银桥这才意识到陆一禾在对方身边时间长了,无论在课业上还是心理上,已经对孟泽过分依赖,陆一禾完全把孟老师当成避难所,越来越想搬离胭脂厂,无数次试图说服她去见孟泽。 陆银桥能理解这种心情,十几岁的女孩多少都对师长有过仰慕的情绪,何况陆一禾过分缺乏安全感,自己之前又太忙,没把妹妹照顾好,如果陆一禾能把老师当作榜样,这其实是件好事……可小姑娘被惯得不同以往,脾气越来越大,眼看如今连句话都听不进去了。 陆银桥越想越气,一时没控制住,加重语气喊她:“一禾!” 陆一禾彻底急了,拼命打手语,她怪姐姐没有第一时间把佟姨出事告诉她,更怪陆银桥只想着那栋破房子,非要回到胭脂厂那个是非地……她越比画越多,脸都急红了,直到孟泽按下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不再争执。 陆一禾长长的头发拢在耳后,一双眼瞪着姐姐,紧紧抿着唇,她心里压抑许久的委屈突然被点着,可又喊不出声音。 孟泽摸了摸她的头,逗她说:“这么大的孩子了,还哭呢……走,佟姨刚出院,先送她上车。” 陆一禾意识到自己太激动,心里有些后悔,她抹了眼角,偷偷打量姐姐的脸色,先和佟姨往停车场走。 孟泽陪着陆银桥一路跟在后边,他看看身边的人,又打量前边的小姑娘,想起什么似的笑着问她:“你看一禾的脾气,像不像你?” 陆银桥心里自责,是她连日都没能把陆一禾的心结解开,导致重重怨怼全都攒到了一起,非把孩子逼得叛逆起来。 只剩孟泽脾气好,里外替她们解围。 她实在无奈,和他说:“她本来就是特招生,不能让她觉得有特权。”她又看着他,补了一句,“一禾学画不容易,只有让她自己努力换取成果,才是真的为她好。” 她只顾着想陆一禾的事,一路走得快,迎面几个送急诊病人的家属冲进来,正风风火火往楼里跑,差点就撞到她身上,多亏孟泽伸手把她拉开了。 他顺势扶着她的肩,提醒她看路,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有点不解,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佟姨突然煤气中毒,我一直不太踏实,总觉得不对劲……但我再去你家也不合适。” 陆银桥被他一拉转过身,两个人刚好相对而站,眼看孟泽目光灼灼,她实在没法开口,只能摇头掩饰:“没有,一禾和我吵架了,这段时间一直不愿意理我。” “不是问她,我是问你。” 她瞬间也哑了,孟泽询问的口气轻缓,还抓着她的手腕,片刻之间没能放开,于是陆银桥觉出他手心发烫,微妙而又温暖,如同他整个人一样,每句话都问到 她心里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跟他走,忘了原本的方向。 陆银桥开口想解释,可说什么都像借口,只好作罢。 孟泽看她错开目光,很快也收回手,他指指车的位置,依旧带她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随口说起别的事:“你去过竹园了?” 她有点疑惑:“你怎么知道?” “之远那天和我聊了两句。” 她觉得这个话题也没多轻松,说着说着更容易触发旧事,只能故作轻松地回答他:“里边竹林成海了,风景好,猫都长大了。”她声音渐渐低了,绕不过去的话还是想说出来,“其实我这次回来,看到你们平安,竹园也还在,我就觉得自己走对了。原来我一滚蛋,大家都能过得这么好。” 陆银桥的短发这段时间长了一点,她没空打理,风一吹就乱了,打在脸上痒痒的,她伸手抓着头发冲他笑:“陆兴平老骂是我丧门星,还真害了我一辈子。” 两个人刚好走到高楼风口,孟泽提前迈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又怕她头发挡脸看不见路,抬手把她前额的头发拂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在风里异常清晰:“其实有一阵我很消沉……后来才想明白了,我不该总想见你,我过得不好,才能让你好,人的执着有时候不需要目的,想通这些,也就没什么不能忍的。” 这里的风太大,不知道是沙子还是他的话,又让她迷了眼睛。 很快两个人走到车边,孟泽突然问起别的事:“是之远带你回竹园的吧……他和你说什么了?” 陆银桥看着陆一禾,小姑娘正弯着腰,帮佟姨把她不灵光的腿脚搬上车,她一分心没听懂:“没说什么啊,他……”她突然想起那天夜里肇之远的话,如鲠在喉,又继续说,“他就是想起来带我去喂猫的,后来下大雨我们很快就回城了。” 孟泽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想避开这个话题,低头去帮后排的两个人。 孟泽已经替她打开车门,示意她一起走。 陆银桥看了一眼时间,又把陆一禾从车上拉下来,和他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先带佟姨走吧,我打个车就能把一禾送回学院。” 她说完不给小姑娘挣扎的时间,仗着陆一禾没法反驳,直接把人拽走了。 后来陆银桥想起当天的事,不能怪陆一禾赌气,因为肇二爷自己才像早有预谋,非要卡在这节骨眼上专门去和小姑娘作对。 肇之远亲自开车,提前等在陆一禾补习的新美学院之外,他在路边找了个车位藏着。 他眼看陆银桥在学院门口停住了,她好像打算和陆一禾说两句话,竟然拿出一副姐姐样,把小哑巴说得低头委屈,那表情让他越看越想乐。 这小狐狸自己都没长大呢,教育起人来倒有模有样,于是他开始按喇叭,逼得姐妹两个一起警惕地回头看。 陆银桥认出肇之远的车,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她已经习惯于他的突然出现,可是生气今天他搅局的时间,不早不晚,非要赶在陆一禾还在的时候来,唯恐天下不乱。 二爷慢慢顺路开过来,一踩刹车,直接停在陆银桥身侧,按下车窗打招呼。他一张脸笑得格外灿烂,还特意喊人:“小哑巴,好久不见啊。” 这下无异于宣战,陆银桥好不容易和陆一禾说的几句软话全都没用了,情急之下,她赶紧挡着他的窗口说:“你别捣乱,先让她进去上课。” 小姑娘死死瞪着她身后的人,突然抬眼做手语说:“你不让孟老师送我,是因为他要来。” 这是个陈述句,没有疑问。 她动作太快,肇之远隔着人没看全,可他闭上眼都知道那小东西比画不出什么好话,于是他成心挑事,非要打开车门,一脸好奇地问:“对了,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手语里的姐夫怎么做的呢,你见我也不叫一声?” 这话一出,陆一禾的表情完全变了,她攥着手愤怒到极点,开口却没有声音,怨恨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跑进校门。 陆银桥根本来不及挽回,眼看妹妹被逼走,她再也忍不住,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想抽他:“你故意找碴儿是不是!” 肇之远一只手掐住她的手腕,眼角微微上挑,居高临下做了个“嘘”的手势,按着她的腰把人推进车里,只有一句话:“是,我故意的,不这么试试,怎么知道你这好妹妹到底向着谁?你不觉得她和孟泽走得太近了吗?” 陆银桥了解陆一禾,知道妹妹心里的苦衷,十几岁的人,心底的喜恶太分明,非黑即白,和肇之远相比,陆一禾肯定更愿意亲近孟泽,不该被过分解读。何况她宁可自己为难,也不愿把他们成人可怕的猜忌强加到陆一禾身上,所以她想也不想地冲着他喊:“只有她和过去无关,你不能为了毫无根据的怀疑,把她也拉下水!” 刚才陆一禾眼睛里的疏远和怨恨让她害怕,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怕陆一禾变成自己,困在亲人亲手施加的牢笼里,挣扎着长大。 “肇之远,你听清楚,她是我妹妹。”陆银桥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不管那个案子有什么隐情,绝不能牵连一禾。” 他终于不再笑,看着她如同看一个沉到水底的人,浑身湿透而不自知。 肇之远开车带她离开,一路无言,快到胭脂厂的时候,他才和她说:“其实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所以你才自己送她。”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街道两侧种着杨树,日光下的一切都透着生机,远远已经能看见一片交错拥挤的屋檐,总让人想起过去。那时候人的心太浅,一望就见底,人情冷暖,一笑置之。曾经他们的喜怒都炽热如火,争吵、诀别,恨不得剖开胸膛让对方明白,可如今经历过生死离别,谁都做不到了。 陆银桥没力气接话,她又开始不舒服,一静下来就觉得脑袋昏沉,连路上汽车鸣笛的声音都格外刺耳,好像突然就多出一个浑身乏力的毛病,坐着也不踏实。 很快两个人回到胭脂厂,肇之远看出她脸色不好,陪她走到小楼之前,问她怎么回事:“你最近一直这样?吃什么东西了?” 她实在没心思和他抬杠,没好气地掩饰过去:“我就是为了躲你,起太早了,喝了一碗汤跑到现在。我回去躺一会儿,下午还得去接一禾。”她特意强调不用他再跟着,陆一禾懂事,只是需要时间,逼得太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陆银桥的话有道理,肇之远没再干涉,放她回家上楼。 陆银桥很快躺下来,只想休息一会儿。 工作日的白天,胡同儿里来往的动静也少了,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看了一会儿手机,躺着躺着又睡着了。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很久,窗外夜色如墨,林半聋今天看的电视剧都没能把她吵醒。 她想起妹妹,跑下楼喊了好几声,屋里没人回应。 当天晚上,陆一禾没有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