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时间之外

北新市的老胡同卧虎藏龙,蒙上灰的琉璃瓦、藏啤酒的酸枝椅,还有一个反反复复走不出去的男人。肇之远没想到这个夏天这么难熬,过去他没心没肺做个纨绔的时候,陆银桥害他身败名裂,等他终于立志做个有为青年了,还是一头撞进她手里。陆银桥活脱脱是个讨债的冤家,上天...

作家 玄默 分類 二次元 | 22萬字 | 15章
第十三章 九月香
    陆银桥在地下室的这段日子里,几乎都是突然被人推醒的。

    今天也不例外,她从巨大的头晕之中缓过来,一睁眼就看见是佟姨,总算松了一口气。

    对方是来送饭的,陆银桥总算明白自己又活过了一天。

    她手脚冰冷,已经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距离等死也没差多少。她故意不动,等着佟姨凑近了,才示意自己还活着。

    陆银桥忽然看见对方嘴上全是伤口,端详她肿胀的一张脸,满肚子疑问,却最终什么都没问。

    这几天佟姨拿来的全是各种营养品,看起来那畜生还知道细水长流,不能把她这么快害死,不然他就没法抽血兑颜料了……她坐起来觉得冷,这下实打实地说不出话。

    佟姨给她递筷子,她低头的时候忽然拉住佟姨的手。

    对方没有躲。

    陆银桥喝了一口水,终于能出声,只求她一件事:“手机……把我的手机拿下来。”

    她这段时间看出端倪,房子里的监听只在转接的座机上,她只要能想办法向外打出电话,就能争取时间获救。

    出乎意料,佟姨没有躲闪,反手扶住她,让她先吃饭,又轻声说一句:“今天星期五,你妹妹有课,他们应该白天都不在。”

    陆银桥心里一动,强撑着精神,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警惕地看了一眼她端来的东西,不敢再动。

    佟姨催她赶紧吃饭才能恢复力气,又和她说:“他是个疯子,用你的血画画,你还能坚持多久?再这样下去就完了。”她一说话,扯动嘴唇,干硬的伤口又都裂开,看上去格外吓人。

    陆银桥没有时间犹豫,拿着筷子逼自己硬是往下咽。

    佟姨看她很快吃完,没有收拾东西,拿来一件自己的毛线外套给她穿上,然后去台阶上把门打开,示意她说:“快走。”

    陆银桥已经不能一口气爬上去,半途中就觉得晕。佟姨过来拖着她,陆银桥抓住她的胳膊,问她:“你为什么突然帮我?”

    佟姨胆小怕事,受孟泽的威胁被迫留在这里助纣为虐,今天却突然转性。

    对方抽噎着,已经哭不出来,嘴上的伤口随着呼吸一动一动地疼,最终只能含糊着说:“陆一禾不会饶了我,如果你不走,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说完她竟然发了狠,拉着陆银桥把她拖出了地下室。

    这座恐怖的房子里一成不变,没有日光,只有灯。

    陆银桥靠着墙站住喘气,不远处就是玄关那片穿衣镜,可她根本不敢在这时候看自己。她听见佟姨刚才的话,又问她怎么回事,她还要找陆一禾,她不可能自己逃走。

    佟姨摇头,她好像已经想过无数个日夜,一双眼熬得血红。

    她对着陆银桥说出来,只觉得如释重负:“陆一禾不会和你走。”她接下来所说的一切,让陆银桥觉得自己简直出现了幻觉。

    佟姨说她去胭脂厂的时候,确实没有别的心思。过去她一直做保姆,什么苦活儿都干过,也没见过市面,根本干不出什么坏事,何况当时的孟老师只是请她到胡同儿里帮忙。她一去就觉得陆银桥待她客气,把她当家里人,渐渐明白了他们这圈人的过往来历,才知道陆一禾那小姑娘从小可怜,真心实意地想要好好照顾她。

    谁知道就是这份真心,让她犯了错。

    佟姨问陆银桥,还记不记得北新市下了大暴雨的日子。她知道正好是自己不在家,在竹园住的那几天。

    佟姨想起那天夜里,目光都暗了。那段日子夜里凉,她在楼下睡得不踏实,半夜被雨声吵醒了,听见楼上还有音乐声,小姑娘好像一直在听她最喜欢的那首小调《九月香》,于是佟姨好心热了牛奶,拿上楼去给陆一禾喝,想让她早点睡。没想到她刚走到房门外,竟然听见里边的人在跟着音乐哼唱。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当场吓蒙,杯子都砸了。

    陆银桥不在家,陆一禾戴着耳机躺在床上,显然十分放松,她以为那么晚不可能再有人上楼,情不自禁出了声。

    佟姨告诉陆银桥,她妹妹没有失语,她一直在装,从小到大。

    这怎么可能?

    陆银桥不相信,她此刻的精神状态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再想下去,她盯着佟姨看,突然笑了,觉得佟姨也被关在这里逼疯了。她不能再听这些人胡说八道,于是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

    这么多天过去,佟姨知道陆银桥不会轻易信任自己了,告诉她另外一件事:“还有,我中煤气那天……厨房里的那锅汤,根本不是我热的。”

    她已经撞破陆一禾可以出声的事实,对方白天故意紧闭房门,布置好一切才去补习。如果不是陆银桥正好回家把佟姨救出来,她当天很可能就会因为煤气中毒而没命,就算侥幸没死,这也是个提醒,佟姨心里害怕,根本不敢再把秘密说出去。

    佟姨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传过来:“我离开医院后就被盯上了,我想跑,可没地方去啊。我知道了这些事,根本躲不掉,很快就被他们骗到这里来……昨晚……昨晚陆一禾又拿刀威胁我!所以我明白了,如果没人救你,我也会死!”她说着说着突然发了狂,冲过来按住陆银桥的肩膀让她清醒,“去找人!去找二爷,他一定会救你!”

    陆银桥不肯再听,觉得眼前的佟姨只剩下不断放大的一张脸,连带着她嘴上可怖的伤口,某种强烈反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让她彻底崩溃了。

    所有的事都不是真的。

    陆银桥推开佟姨转身冲出去,秋高气爽的日子,她从地狱回到人间,只觉得这天晴得不可思议。

    同样的时间,胭脂厂里正是吃中午饭的时间。

    远处的院子安安静静,梁疯子一饿肚子就哑了,蹲在院子里,只有大黄陪他。

    肇之远拎着好酒好菜和一瓶二锅头,走到他家门口,跺跺脚一清嗓子,吓得大黄狗扭头就要吠,认出人来才消停。

    二爷今天亲自来送饭,把唯一完好的椅子拖到廊下当桌面放碗筷。他先扶着梁疯子坐在廊下,打算一起喝两口。

    梁疯子本来蹲在地上正玩粉笔,描描写写的,满院的地面都让他画花了,连大黄身上都蹭着粉笔灰。这下他突然看见饭,狼吞虎咽,迅速就吃完了,也没什么兴趣和二爷喝小酒,只想玩粉笔。

    肇二爷一肚子的愁肠没人诉,找不到机会劝陆银桥说实话,人也救不了,他都打算让梁疯子试试了,于是拉着他那脏兮兮的水袖,喊他:“回来,咱们聊聊。”他按他坐下,好言好语地哄,“我知道,银桥那丫头心里感激你,当年在她最难的时候,是你帮了她一把,如果你肯替我说句明白话,也许她就不那么固执了。你再救她一次,哪怕她能出个声,我们就有理由能去掀了孟泽他们家……”

    他说完自己都笑了,病急乱投医,这都求上个傻子了,鬼知道梁疯子到底听不听得懂。

    可无数次的循环走下来,他总有种奇怪的预感,有些事一直没查明白,而梁疯子……他日日夜夜都在这胡同儿里唱戏,和他们每个人都相关,就像这混乱的时间一样,像某种倒计时的提醒。

    他不知道这一次孟泽的手段怎么解决,他竟然让陆银桥心甘情愿被扣下,他找不到任何能撬动她的人了,只剩下梁疯子这么一个念想。

    可肇之远来了,才觉得自己也傻了,对方疯癫癫地念戏词,一松手就跑去院子里乱写乱画,梁疯子只是时间里的幸存者,无牵无挂。

    肇之远自己闷了一口酒,盯着地上的东西看起来,问他:“画什么呢?这是狗吧。”

    这个话题梁疯子显然愿意聊,他指着地上尖耳朵四条腿的东西说:“不是,猫。”

    “哦,边上那个呢?”

    梁疯子突然不唱戏了,他站起来,抬手比画了个动作,回答二爷:“小人,

    砍。”

    这就怪吓人的了,肇之远逗他说:“小人还喊打喊杀的?你做什么梦呢。对了,说真的,你年轻那会儿,不会也是因为欠钱才让人打傻了吧?”

    院子里满脸花的戏子还急了,嚷嚷着和他说:“小人!砍猫!你看,就是这样,抓着一只猫……猫叫,小人说它叫得好,叫了才能掉下来……就这样,忽悠一下,掉下来了!”他越说越疯,抱着肩膀咧着嘴学动作,一会儿是往下砍,一会儿又是“喵喵”地学猫叫。

    肇之远顶着青天白日的大太阳,一身痞气都没镇住,愣是被他说得心里直发毛。

    他赶紧摆手让梁疯子闭嘴,一低头,眼睛对上院子里的那些粉笔画,对方画的东西个个头小身子大,尾巴长得像条蛇,难为梁疯子自己还能认出来那是猫。

    可是仔细瞧瞧,梁疯子其实是个写实派,他没忘给猫身上画出五根手指头似的花纹。

    肇二爷陡然一惊,猛地一下跳起来,活像让虫子蜇了,他脑子里卡着的结突然松开,想着想着扔开酒杯吼他:“梁疯子!”

    对面的人愣了,呵呵憨笑。

    “你再说一次,小人……是不是小孩和猫?你见过?”

    梁疯子突然高兴起来,冲过来点头,仿佛这是生平头一次有人听懂他说话,追着要解释:“院子后边,我看见小孩掐着猫,说叫得好,猫一叫,人就掉下来了。”

    这话断断续续,前后不搭,却又好像是个引子,只差拽一下,就能把所有的死结都给解开。

    肇之远站起来拉着他往外跑,一路顺着他的胡话找到院后墙。

    梁疯子的地界根本没人愿意来,墙上的耗子洞数不清有多少,再往东走几步盖了一个公共厕所,因此这地方头两年已经成了死角。

    梁疯子指着自家后墙说:“小孩在这里和猫说话,后来猫在这里,不动了。”

    “你认识那只猫对不对?否则你脑子里不可能有这么深的印象。”肇二爷突然有点明白了,反复说给他回忆,“进宝,那只猫叫进宝,前两年胡同儿里的人都认识,你想一想,是不是它?”

    梁疯子看着他,一时有点混乱,突然重复了一句:“是,叫进宝。”他说完一下蹦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突然凑近肇之远,鬼鬼祟祟地说,“就是那只猫……我看见进宝和一个小孩。”

    肇之远浑身一激灵,一共只喝了两口酒,全都上了头。他脑子里那些过去留下的影子又活了,惨案现场有无数乱七八糟的声音,经年累月压在他心里,已经如同幻听,此刻又要卷土重来。他掐着眉心喘不过气,尽量克制情绪,耐着性子诱导他:“什么小孩,男孩还是女孩,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梁疯子歪头盯着后墙,好像很认真地在回忆,想了半天才和他说:“哦,是个女孩,长头发。”

    肇之远没再问下去,也不需要再问,他终于明白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想错了。

    两个人正说话的工夫,胡同儿里突然又乱了,有人大声喊着追过来找他。

    二爷直觉又出事了,迅速回到前门。

    雷三拿着手机冲过来递给他:“二爷!银桥回来了!”

    他一口气提上来,回身把梁疯子扶回去坐好,给他关上门,扔下一句话:“您好好歇着,等我把丫头救回来,马上大修胭脂厂,给您换个好宅子。”

    说起来,陆银桥前二十年真是命大,没让陆兴平给打死,也没让他给卖了,皮实得连医院都没进过几回,就一个发烧的**病,打小没人治,顶多开几盒退烧药拿回家囤着,发烧就吃,就这样她都稀里糊涂地靠自己活到了二十五岁。

    但回到北新市这几个月,她把此前没进过的医院都补回来了。

    白天的时候,陆银桥一头冲出孟泽家的公寓,统共连小区都没绕出去,人先撑不住了,直接晕在路上。幸亏肇之远一直安排人盯着孟泽家的动静,没几分钟她就让人发现了。程珂用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到公寓旁边的武警总院,又通知二爷赶过去。

    陆银桥长期失血,整个人状态极其虚弱,精神也熬到头了,她在病床上一路被人往里推,挣扎着睁眼,看见肇之远,突然又要坐起来。

    二爷平时见她嘴皮子就没停过,两个人都是艮萝卜辣葱,说话一个比一个冲。今天他听见这事的时候人也还算冷静,没想到来医院之后,一看见陆银桥像个纸人似的,嘴上都没了血色,二爷的心态突然就崩了。

    他这辈子就这么点执着了,在那胡同儿里弯弯绕绕地给自己找了个媳妇,他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伺候着给哄大的姑奶奶,怎么就让别人给折腾成这样了?

    这种感觉无论重来多少次,他肇二爷都不能忍。人到情急的时候,真是忍着一口血气往上涌,偏偏这时候就靠他撑着了,于是他脸上不得不缓和下来,不敢再吓她。

    他追过去把她抱住,陆银桥渐渐意识有点不清楚,眼睛发直,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人影,他揉她的脸,喊她:“丫头?你别睡啊,看看我。”

    陆银桥的声音倒是没停,一直喃喃地跟他说:“别怪我,我知道你着急,可我不能走,一禾在他手里,明知道是火坑,可我必须替一禾跳,不然对不起远芳阿姨,如果没她……我早让人卖了!”她说着说着要哭,抱紧他抽噎,最后那点力气都用在挤眼泪上了,脑子里有点乱,好像又回到当年案子公审之后,“二爷,你……别担心我了,我打小在哪儿都能活,咱俩要是不能继续过,我就走……我离你远远的,不给你惹麻烦了,行吗?”

    肇之远焐着她的手,觉得她冷,拿被子把她围住,低声和她说:“这次谁都不走,你听着,别睡那么踏实,脑子里记着点我说的话。”他亲吻她的额头,把人抱稳了放在病床上,“丫头,咱俩这辈子没完呢。”

    陆银桥从没这么示弱过,抓着他的手,满脸都是湿的,别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体力用尽彻底晕了过去。

    没过多久,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陆银桥因为慢性失血,导致严重的失血性贫血,但好在她除去一些磕碰外伤和被强制抽血留下的痕迹之外,没有再遭受别的虐待。这段时间她接连服用镇静类药品,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医生担心她后续的恢复情况,建议她留院,疗养休息一个月,担心她精神上会有后遗症。

    很快又到了出月亮的时候,这一天简直步步惊心,说出去比故事还精彩,所有人跟着提心吊胆跑了一天,病床上的人还没醒。

    肇之远守在陆银桥的床边,盯着她输液露出来的那只手,那胳膊上的针孔瘀青刺眼,于是他大半天一动不动,饭也不吃,就这么坐着,连句话也不说。

    雷三知道二爷这时候没胃口,他也不强求,就在病房门口陪着。他隔一会儿进来看一眼,最后有点看不下去了,怕二爷心疼过头,万一想不开,再给他自己气出好歹就麻烦了,于是连雷三都开始动脑子想宽心的话,和他说:“爷,只要人没事就行,没缺胳膊没少腿,贫血可以补,那折磨人的孙子没好下场,警察已经去了……连带着看家的老保姆都给带走了。”

    肇之远看都不看他,哑巴挨夹杠一样,疼死不吭声。

    雷三的情商用尽了,咳了两声,又低声说:“孟泽这鳖下的王八蛋一个。他变态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据说在他家地下室里发现不少用血兑的颜料,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动物的,警方全部带回去鉴定了,不清楚会不会刨出别的案子来……还要对他做心理评估,这事很快就捅出去了,万一又变成大案,他爸也得接受调查。”

    “都是猫猫狗狗的血,他这是第一次沾人血,因为抓了银桥。”肇之远已经知

    道他的结果了,总算动一动,抬手给床上的人压实被子,低声说,“其实孟家二老和这些事无关,到他这儿才烂了心。这事之后他家也要完了,只是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孟泽被带走了,应该明天才能收到消息。”

    “学院那边扛不了多久,马上要被上边彻查了。”

    “早该从上到下好好查查,为什么这种有严重心理问题的人还能继续任教?而且孟泽随意改动招生计划,那个新美学院的窟窿大了去了。以前不出事,是因为没那么容易撕开它背后的关系网,这次各方都可以从他的案子往下挖了。”

    雷三点头,想想叹了口气,念叨一句:“姑奶奶的血没白流,把孟泽一个人的疯病逼出来,他身后所有见不得人的事也都了结了。”

    了结?那可未必。

    病房里的灯已经调暗了,人影都不分明。肇二爷玩味地笑了,突然抬眼问他:“陆一禾呢?”

    雷三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在孟泽身上,倒把那小哑巴给忘了。

    他把今天所有的过程想了一遍,和二爷说:“警察紧急搜查地下室的时候,房子里就一个保姆,没有别人了,后来他们去学院把孟泽带走的时候,也没看见陆一禾。”

    他出去和程珂问清楚,大家确认今天小哑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她八成早跑了。

    程珂进来和他解释:“二爷,佟姨一直强调还有帮凶,可现在看起来……没有其他证据能把银桥的事和她妹妹联系起来,陆一禾是未成年人,如果她咬死自己是被孟泽恐吓,顶多是个同样被控制的受害人。”

    至于后续能不能再从孟泽嘴里撬出东西,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肇之远看向陆银桥,没接话。

    程珂明白他的意思,又补了一句:“现在只有银桥能证明她妹妹到底是不是从犯了,可就算银桥醒了也不愿意做证,何况现在没人知道陆一禾跑哪儿去了。”

    肇之远听见这话仿佛突然活过来了,总算起身动动。他让人去和医生打招呼,后续几天尽快确认陆银桥的身体状况,等她各方面相对稳定之后,立刻办理转院,他们要转去441医院后续疗养观察。

    “二爷,那破医院有年头了,每次都是着急才去,何况您对那地方又有阴影……”雷三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明明武警总院这里条件更好。

    肇之远不理他,只让按他吩咐的去办。程珂怕他着急,不让雷三再劝,替他先答应下来。肇之远又提醒他们说:“现在关于孟泽的整件事里,明面上陆一禾还是无辜的,那她还跑什么?”

    对面的两个人全都没话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陆一禾绝不是他们过去以为的可怜小哑巴,那孩子十分早熟,从小心思深沉,可能长期伪装,以至他们这些人过去从来没有关注过她。陆一禾显然很聪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更清楚此刻的形势,无论她干过什么,姐姐不会立刻供出她,就算有纰漏,她还可以利用年龄继续隐藏自我,掩盖动机,所有的事一时半会儿查不到她头上,甚至以她这样的心智,她也绝不会因为恐惧警察而逃走。

    那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陆一禾还有没做完的事。

    肇之远走近窗边,他记得这几天天气都不错,北新市难得不刮风,秋日天凉。

    程珂和雷三一起过来劝他吃点东西,眼看病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二爷必须先保重自己。

    他摇头,和他们聊起来:“说实话,我试过三次了,每次都以为害银桥的凶手就是孟泽,可她最后还是出事了,直到这回才明白。”

    “您想通什么了?”

    肇之远问雷三:“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441医院那天,当时对峙现场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没有正常人愿意回想当天的惨案,尤其是细节。

    雷三跟在肇之远身边这么多年,就这事犯难,他瞥了一眼程珂,羡慕这小子来得晚,没遇见当年的事,于是小声嘀咕:“爷,你太难为人了……我记得是记得,可那天楼下围了那么多人,后来登登突然闹起来,大家吓得都往楼上喊,让陆兴平别松手,没什么奇怪的啊。”

    医院里本来人就多,当天陆兴平爬上顶楼,一开始有人围观,大家只是以为他要跳楼,渐渐才看清他竟然绑架了一个小孩,谁都想不到那件事最后演变成震惊北新市的要案。那时候医院里的病患一时半会儿清不完,全都被迫堵在楼外,只拉了一条线隔开,所以登登几乎是在众人眼前摔下去的,舆论盖不住,在市里影响颇大,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雷三提起这件事握紧拳头,闷声不言语了。

    肇之远往外看,窗户反光,他自己的一道影子虚虚实实,还非要追着问:“你好好想想,当天现场,是不是有过猫叫声?”

    二爷突然这么一提,让雷三脸都皱在一起了,他搓着手犯难,忽然福至心灵,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猛点头,他脑子里的回忆突然让这话给勾出来了,赶紧回答他:“等等……二爷!是有猫叫来着!我记得最后又换了谈判专家,正想办法上楼,为了不刺激陆兴平,警察特意让我们在楼底下保持安静,大家都紧张死了,我躲在楼后心怦怦直跳,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猫,突然一叫,给我吓一激灵,差点撞墙上!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肇之远盯着自己那道影子,伸手在窗边慢慢轻点,低声说:“那就不是我的错觉,现场确实曾经有过一只猫,但当天人太乱了,卷宗里没记录过关于声音的细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楼顶。”

    肇之远案发后受了刺激,有一阵躺在院子里不爱动弹,每天胡同儿里的猫也在叫,让他分不清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留下的印象,原本不在意,直到忽然听见梁疯子的话,他突然有了某种可怕的猜想,必须再和雷三确认。

    程珂已经完全听糊涂了,不敢插嘴,抬头看雷三,用眼神问对方什么意思,雷三更是一头雾水,只能又看向二爷。

    肇之远背对他们,依旧关心同一个人:“案发那天,陆一禾在哪里?”

    没人回答,因为那年陆一禾才不到十岁,441医院里的悲剧毫无预警地降临,根本没人关心另一个小屁孩在做什么。

    “二爷。”雷三都不敢往下问了,退了两步,才开口,“您是不是又知道什么了?”

    肇之远勾了勾嘴角,可他此刻确实是笑不出来了。他微微倾身,头抵在玻璃上才觉得脑子里能静一静,告诉他:“我们听见的猫叫不是偶然,登登也不是意外坠楼,有人故意等到陆兴平崩溃,吸引登登的注意力,他才……掉下去的。”

    那么小的孩子,不死也伤,足够他肇之远一辈子懊悔了。

    五年前有人设局,所有院子里的人都是棋。他们先把陆兴平逼到走投无路,再由身边的人出谋划策,给对方指了一条路,挑唆陆兴平绑架肇之远的儿子,索要赎金。陆兴平只是个没城府的恶棍,根本不懂法,想到骗走登登就能管女婿要到钱,当然欣然执行,没想到却在医院顶楼和警方对峙折腾了一天,他铁定到最后是扛不住压力的,他也根本想不到自己只是别人手中的刀。怀里的小孩子一看见猫,突然来了精神闹,陆兴平不可能有防备。

    肇之远转过身,窗帘还开着半边,他一个人背对满城仓皇的夜色,终于把过往一点一点和着心头热血给悟明白了。他告诉雷三:“那只猫是进宝,有人抱着进宝去过案发现场,回来之后进宝也不见了。梁疯子亲眼看见有个孩子砍死了进宝,就在他家后边。”

    当天夜里谁都没睡。

    雷三蹲在楼外的台阶上抽了一宿烟,偷偷拿衣领擦眼泪。程珂窝在车里一句话也不再问,都不好受。

    肇二爷把事情想通,人反倒舒坦了,继续留在病房里陪床。

    陆银桥十分虚弱,偶尔有点意识,就胡乱地在床边抓。他过去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握紧,慢慢放在胸口上,她就踏踏实实地能在梦里咬牙死扛。

    他早明白,这傻丫头口不对心,她打小是最贪图他这点情分的,心里当真,嘴上不承认。他乐得高兴,从不戳破她对自己的这点心思,等她摔了跟头,磕得哇哇大哭了,才回来一头撞他怀里。

    千金难买爷高兴,都说姑奶奶牙尖嘴利,肇之远偏就喜欢,北新市留着最后的胭脂厂,他护着她这点最后的小脾气。

    可惜任谁来这人间流水里滚一遭,都没有容易的事,哪怕是肇二爷。他想要狠狠扼住生活这条巨鱼,必须逼着自己找到回归的能力,他不得不背负着所有的秘密,拼命回到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的深潭里,再去面对这些幽暗的、未知的、艰险的石块,从头再来。

    所幸这个九月还没到头,他已经把结解开了。

    三天之后,一切按照肇二爷的安排,他送陆银桥转院,回到了441医院。

    病房还是上一次的里外套间,陆银桥精神不济,醒过来的时间很短暂,这期间因为孟泽出事被带走,市里已经翻了天。

    肇之远留在医院陪护,于是“半城金”那座院子里的人以医院为据点,人人都在找陆一禾,可那小哑巴就和蒸发了一样,一头扎进人海里,半点水花都没留下,谁都找不到。

    一开始大家还能瞒着陆银桥,说她妹妹平安,也在医院接受心理干预,等好一点了就来看她。可到九月中旬的时候,陆银桥自己都能下地了,唯一的请求就是想见她妹妹,大家终于没办法了。

    这几天又有小雨,市里开始降温。

    肇之远午后给陆银桥披上衣服,端详她的脸色,觉得好多了,才让雷三他们都出去,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和她说说话。

    陆银桥自从醒过来之后,情绪十分稳定。她积极配合治疗,平静得有点过头了。医生过来检查,认为她被拘禁之后有抑郁倾向,但她本人除去情绪低落之外,没有其他症状。她在事发后不避讳任何残忍的经历,过程中警方来过,她有问必答,一直没有太多激烈的宣泄。

    肇之远不愿逼她,她养了这段时间,贫血的情况有所缓解,精神也好多了,他这才坐在床边和她说实话:“你出事之后,孟泽被抓,一禾跑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她。”

    陆银桥这么久没能见到人,其实大致猜到了,她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他有点不习惯她这么乖顺的态度,逗她:“也好,这回真成霜打的茄子了,没人要,咱也省得离婚了。”他给她把开衫的衣服扣子系上,又顺势捧住她的脸,轻声说,“丫头,都到这时候了,有我守着你,什么都不用怕,你有话就说。”

    她开口又哽住,直到握紧他的手,脸上终于露出挣扎的神色,忽然和他开口:“佟姨告诉我,一禾能说话。但我想了这么多天,还是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为什么一直装哑?”

    其实陆银桥不信这个说法,因为孟泽的房子不是人待的地方,大家在里边都被折磨崩溃了,什么臆想和胡话都能诌出来。可等她喘过这口气,想清楚那个老阿姨当时的处境,对方受尽威胁,以为死路一条,所以才敢冒险放她离开,她再把前后的蛛丝马迹串起来,确实一切都和陆一禾有关。

    人是一种格外脆弱的动物,因为人有回忆的能力,所以喜怒哀乐都长久。谁不愿豁达处世?都是不得已。真正经历过绝望的人,伤筋动骨,无论时间如何洗刷,终究犹如附骨之疽,一碰就疼。

    陆银桥身上背着太多恩怨了,说是放下,其实只是因为已经无路可退,她必须争一口气,不信这人间的恶,她偏要证明给那些死去的人看,她还能好好地活,所以她必须放下。如今她再次回到北新市,早已无处可躲,可她自认从头到尾没有半分对不起陆一禾,只想知道为什么陆一禾连自己都骗。

    “我想见她,无论如何,能不能把一禾找回来……其余的我都配合。”陆银桥低下头,声音越来越轻,用尽全力,“我宁愿自己不活也想保护她,可如果她真的犯罪了,无论什么原因,她必须承担后果,这是人活着最后的底线。”

    肇之远有些意外,在他此前经历过的日子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孟泽那个变态身上,完全忽略了陆一禾这一环,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竟然在装哑,但此刻让他更意外的是陆银桥的态度。

    他以为陆银桥会咬死包庇她妹妹,把陆一禾从孟泽的计划里撇干净,所以不光是他,大家都做好准备她会逃避,最后被现实击垮,这毕竟是人之常情。可肇之远没想到病床上的人安安静静躺了这么多天,不哭不闹,已经把最坏的结果端出来,自己揉烂了往下吞。

    这丫头比他想的还要坚强。

    陆银桥终于克制不住了,一直在咬她自己的嘴角,肇之远扶着她,拿纸巾沾温水给她擦,低声说:“不想了,太难了。”

    这一切对陆银桥而言才是真正的残忍,远比孟泽那间地下室可怕。从陆兴平开始,再到陆一禾,她前半生经历的所有苦厄,都是身边的至亲下手的。

    陆银桥低头慢慢放松下来,她在失血休克之前,听见肇之远追过来和自己说的话,他怕她出事,不让她睡踏实,于是她在昏迷的时候也吊着一点意识,如今她好多了,也一直不吵不闹,直到突然听见他说“太难了”。

    陆银桥肩膀微颤,感觉到唇角温热的水汽,又抬眼看向身前的人,看出肇之远眼睛里的心疼。她胸口疼,那地方让世事人情都掏空了,疼得她整个人再也承受不住,猛地扑过去抱住他,近乎号啕。

    很快她就哭得喘不过气,脸都丢尽了,却真的痛快。她这辈子从没这么放肆地哭过,几乎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还在和他说:“陆兴平是个人渣,一禾也这么对我!我才应该报复,大不了全家一起下地狱!可我连报复的人都没有!她是我妹妹啊……她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伤害我,但我……我不行。”

    她被困在地下室那段时间里,曾经翻来覆去地琢磨肇之远在电话里告诉她的真相。

    陆银桥承认,在她药物中毒入院之前,陆一禾每天煲汤,非要让她喝,现在看来,那些汤里一定有问题,可她即使已经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

    她不是畜生,不是变态,也不可能设局报复。她心里有情,无论对故友还是对亲人,她和他们不一样,所以她的疼都是一刀一刀挨下来的。

    陆银桥抬头,满脸都是泪痕,哽咽着和他说:“我连逃出去的时候还在想一禾怎么办,我可以走,可如果孟泽发现我跑了,会不会发疯直接杀了一禾……无论她怎么害我,我都必须救她啊!”

    他擦她的眼泪,软话都在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她总要发泄出来才好,于是由着她在自己身上又抓又拍,直到最后她太累了,哭得身体都跟不上了,眼泪出不来,憋着倒喘气。

    她发了狠,窝在他怀里,把肇二爷里边金贵的绣线睡衣挠得一塌糊涂。

    二爷心里愁,不敢动,啧啧直叹气,低头打量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笑她:“你说你,平日不该撒泼的时候,闹得满胡同儿围着瞧,这会儿真该轮到你哭了,嗓子先冒烟,跟个猫崽子似的。”他拍拍她肩膀,豁出去了,“今天黄道吉日,咱全都哭痛快了,这劫谁也不躲,我陪你一起迈过这个坎儿,往后的日子就不许哭了,胭脂厂的姑奶奶从不花脸。”

    陆银桥肿着眼睛抬眼看窗外,今天这月亮倒是格外圆。

    此后一星期,陆银桥在医院里被逼每天进补,各项指标都稳定了,贫血的情况很快好转。

    程珂把胭脂厂未来改造的工程图纸都拿来给她看了,姑奶奶知道二爷多年用心良苦,破天荒地感激他,连带着感谢雷三和程珂,把这几个贱皮子都给臊成了大红脸。

    雷三看他们夫妻俩终于能坦然相处了,心里常年压着的那口怨气散了不少,他下午还在“半城金”里做了海带粥,送来给姑奶奶尝尝。

    他一进病房,里边二位正腻歪。肇二爷那闲散德行收不住,那么大个人,非挤他老婆病床上,陆银桥半跪在床上抓他不听话的一缕头发逗他,好像正打算给他梳一下。

    雷三别过脑袋,把保温桶扔桌上,张嘴就是一句:“行了啊,老夫老妻多少年了,你们注意点行不行。”

    二爷瞪他:“你敲门了吗?”

    送粥的人气得直砸墙,拽过门板,咚咚几声给他补回来:“小三子给您二老请安了。”

    陆银桥哈哈开始笑,雷三气不打一处来,看他们俩就添堵:“别人家都是男人给媳妇梳头,我这头一回见给爷们儿梳头的,您这缕头发该理理去了,别赶时髦了。”

    肇之远最得意他这自创的发型了,头顶上的头发长了,在脑袋后边随手一抓一个小揪揪,谁也不能嫌。他立刻挑了眼角,抓过床头的苹果往他脸上砸:“粥放下,麻利给我滚出去。”

    说完,他不等雷**抗,对着玻璃的反光还打量了一下自己,扯出衣领上描金绣出的亭台水榭,评价道:“和我这黑睡衣多配。”

    “我的天,姑奶奶还没出院呢,您就不要脸了。”雷三牙都酸倒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算我多余,我滚。”

    说完他赶紧往外跑,在楼道里撞见程珂过来了,低声和他问了一句:“人找到了吗?”

    “没,但孟泽被带走前取过一笔现金,他不承认去向,警察也没问出别的。可我看他那装神弄鬼的嘴脸,肯定是给陆一禾了,那孩子不管去哪儿都暂时衣食无忧。这俩人根本不是之前想的那样,二爷推测得没错,从头到尾,连她过了十四岁回来考试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雷三又摸出烟来,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天生万物,没防住还有数不清的鬼怪长出人面兽心,连变态都扎堆。他总算想明白了:“她才多大啊……孟泽还没忘把她放跑。”

    两人在走廊里聊了一会儿,程珂看见病房里有人出来了,让雷三先回院子,他过去和二爷说了最近的动向。

    陆银桥正在病房里穿外套,打算也下楼在院区里走走,眼看就要到九月底了,外边树梢都黄了。

    外边就他们两个人,肇之远低声和程珂说:“无论如何,小心月底,这事还没完。”

    程珂点头,又觉得奇怪:“可她还能去哪儿?没成年,不上学,没法工作,那点钱一花完怎么谋生?查下来,那孩子可一直都有残害小动物的行为,她这是明摆着***倾向,这时候跑了和她的性格不符,没有实际意义啊。”

    肇二爷摇头,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她一定还要回到这家医院来,她有人格障碍很危险,这里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人的地方,她不会跑远的。”

    程珂这才明白,为什么二爷非要转院回到441医院来。他刚要再开口,突然看见陆银桥走出来,不再往下多问,提醒肇之远:“老医院环境有限,下午起风了,医生还让银桥注意休息,二爷别带人跑远了啊,转一圈上去躺会儿。”

    肇之远嫌他啰唆,扯住人就去坐电梯下楼。

    程珂说得没错,441医院这地方确实没什么可转的,因为怎么走都避不开远处那一栋扎眼的废楼。

    陆银桥不想再揭彼此过去的伤心事,一路绕远,最后还是肇之远拉着她的手,给她指了指,直接说:“这么多年了,那楼还没拆呢,过去看看吧。”

    她没接话,但也没拒绝。

    两个人一路走过去,肇之远环顾四下,渐渐回忆起来:“大概就是这里,当时医院好多人,都给围在这个地方了。”

    他们眼前是条过道空地,当年在左右拦上了警戒线,后来没人再往里边去了。人如果站在这个位置,刚好视线不受阻,所以当年围观的人才都往这里挤,同样,那栋废楼最高处也能看清楼下的一切。

    如今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满地荒草,眼瞧着快长出半人高了。

    陆银桥大致往前扫了一眼,废楼门口的地方年久失修,如同一条幽暗的隧道,别说这是人来人往的医院了,给它挪到烂尾工地里都骇人。整个楼全部被爬山虎占领,一到秋天颜色没那么绿,下半截不容易见太阳,早早透出橙黄色了,这一对比更显得整个角落都阴森森的,格外怪异。

    陆银桥握着肇之远的手,觉得他手心都凉了,抬头喊他:“别去了。”

    她紧张,身边的人却好像做足了心理准备,非要直面悲剧。

    肇二爷知道出门天凉,外边是随性的风衣外套,结果里边的睡衣袖子先从手腕处掉出来,有的人看着步步潇洒,其实只爱穿睡衣。他正好挽袖口,和她笑,示意她放心:“这大白天的,怕什么。”

    陆银桥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不好在这时候刺激他,干脆横下心陪他走,心里惦记着别的事,也瞒不住,着急问他:“我刚才看见程珂来了……他们找到一禾了吗?”

    肇之远摇头,一路往前去。

    她又说:“我也不知道她还能去哪儿,陆家几代人都活在胭脂厂,远芳阿姨是从外边来的,可她老家离北新市远着呢,不知道一禾是不是自己打听到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楼前,一栋六层的老楼,如今看着实在不高,可当年活活能要了人命。它敞着入口,却再也没人进出,两扇玻璃门显然都碎过,再刮两年大风都能直接给掀了。

    时隔五年,他们又回到了惨案现场。

    肇之远突然停下,陆银桥不敢细看,更不敢回忆,生怕身边的人一步迈进阴影里再度崩溃,于是她拉着他的胳膊,阻止他往前去。

    偏偏二爷起了执拗,死活不肯迈步掉头。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废楼,声音沉下去,和这满地扎人的野草一样,透着经年风雨:“银桥,你知道人和鬼的区别吗?”

    “二爷!”陆银桥害怕了,他这口气不对,她赶紧拦他的话,“你别乱想。”

    “人遇见鬼,再也不敢故地重游,可鬼害人……一旦尝到甜头了,肯定还要回来重温。”

    人性最深处的善恶区别,不过如此。

    肇之远的话都没说完,一层的窗口后边突然有了动静,满墙爬山虎扑簌簌地乱动,这么一栋没人出入的医院废楼,除了他们没事闲逛,竟然还有人来寻根。

    陆银桥的身体刚好一点,她的精神极度紧张,被这动静吓得猛地往后退。

    肇之远把她搂住,撑住她的背,示意她别担心:“你看看,满世界都找不到的小鬼,这不是自己回来了吗?”

    找人自有人间路,找鬼就得下地狱。

    废楼里边的人正挨着窗边,突然听见楼外有人来了,于是往外走。

    陆一禾穿着长袖牛仔裙,腿上是奶白色的长袜,她把头发利落地梳成了两条麻花辫,就站在废楼的门口,停下拍手上的脏土。

    “一禾!”

    她听见姐姐叫自己才抬头,踩着满地的碎玻璃,一张脸上风轻云淡,仿佛只是个平常放学回家的午后。唯一的区别,她不再使用手语,而是对着陆银桥清清楚楚地喊:“姐,是我。”她停了一下又笑,这样子好像她们还在小楼,和陆银桥突然在厕所摸黑撞到她的时候一样。

    陆一禾问的话还是那句,带着疑惑和内疚,连表情都没变:“你怕什么?”

    时至今日,陆银桥真切地明白了,她怕的就是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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