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时间之外

北新市的老胡同卧虎藏龙,蒙上灰的琉璃瓦、藏啤酒的酸枝椅,还有一个反反复复走不出去的男人。肇之远没想到这个夏天这么难熬,过去他没心没肺做个纨绔的时候,陆银桥害他身败名裂,等他终于立志做个有为青年了,还是一头撞进她手里。陆银桥活脱脱是个讨债的冤家,上天...

作家 玄默 分類 二次元 | 22萬字 | 15章
第十二章 艺术品
    比起成年人的糟心事来说,做个学生单纯多了,周而复始,九月开学是条铁律。

    这个夏天过得实在太快,那些做梦屠龙的少年歌没听够,题没刷完,连偶像都没追到,又要蔫头耷脑上学去了。

    大的还好说,小的就麻烦了。从一号开始持续,一连几天下来,胭脂厂里一年一度的开学大戏正式开演,幼儿园的崽子抱着树大哭,小学的冤家抱着没写完的作业挨打,高中的小子骑着自行车发微信不看路……总之,暑假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半城金”里的主子爷比他们可惨多了,毕竟肇之远又要经历这个九月了。

    院门一开,二爷起来遛早,正赶上满胡同儿遍地都是小孩,让他看得直眼晕,赶紧躲到小楼旁边,把雷三喊来,问他:“会撬锁吗?”

    “我又不是贼。”雷三穿着个大裤衩,肩膀上搭条毛巾,举个缸子正在刷牙,他对着陆家的小楼,又问,“这姐妹俩都让孟泽骗走了,您打算怎么办啊?”

    肇之远想起这事就头疼,一连几天他竟然没盘算出什么好办法,因为这一局的玩法也是他头一次遇见,陆银桥开着手机,随打随接,态度毫无异样,只说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为了保证陆一禾的学业,她不愿意再打架,决定先搬出去,暂时不回胭脂厂。

    除此之外,无论他问什么她都绕弯子,不肯透露人在什么地方。

    这可奇了,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大家已经做好要撕破脸的准备,可这一天又一天过去,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十二条里最顶天的动静竟然是满胡同儿的孩子都要开学了。

    肇之远反复试探陆银桥是不是受人威胁,可她坚持否认,她既不失联,也不求救,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成人主动离家,有理有据,看起来就是夫妻打架,让人根本找不到理由寻求警方介入。

    再加上是个人都知道他们两家的恩怨,原本陆银桥回来就为离婚,如今人跑了,保不齐就是想满足她妹妹的愿望,这么一来,她倒确实离肇之远这灾星远了不少。

    只有灾星本人知道这事情前后都不对,十分生气,茶不思,饭不想。

    这就好比玩游戏,肇之远冒着被封号的风险开外挂,一次又一次,就想求个通关,没想到boss还学会自主进化了,一关比一关难,谁能想到人生竟然比游戏还缺德,简直是个无底洞。

    毕竟外挂这事不光彩,虽然不是肇之远的本意,可他也没地方说理,还得藏着掖着,自己偷着愁。肇二爷这几天急得嘴角都起了火泡,啤酒也不喝,天天泡菊花茶往下灌,根本没用。

    此时此刻,他绕着陆家的小楼四下打量,突然又喊雷三,指指她家厨房的窗户,拖着嗓门说:“开不了门咱就爬窗,来,砸开。”

    雷三一嘴泡沫没时间吐,得亏他还剩力气大,抡个牙缸子上去就把玻璃砸开了。

    说来邪门,二爷专和人家的窗户过不去。

    路过的几个“小黄帽”看傻了,小朋友从没见过这么凶残的叔叔,也没见过砸别人家玻璃还理直气壮的人,这下他们突然觉得上学也没那么可怕了,撒丫子就跑。

    肇之远探头往里看,指挥雷三把碎玻璃弄干净,爬进去把门打开,很快两个人都进了屋,雷三替他忙活完,这才找到陆银桥家的水龙头,终于把脸洗干净,抬头问:“您到底要干吗?”

    “去小哑巴屋里,找这个药。”肇之远从兜里拿出那晚441医院的诊断结果,白纸黑字一堆术语,让他圈了一行出来:氯丙嗪药物中毒。

    雷三一边擦手一边奇怪,不知道二爷怎么倒腾出医院的单子装神弄鬼,结果他一翻,正好对上患者姓名,想起这应该就是那天夜里陆银桥突然晕倒的原因,于是脸色严肃起来,说:“我马上去找。”

    陆一禾失语,从小就和同龄人不一样,她早熟克制,执着于画画,基本没有其他业余爱好,因此她房间里的东西也不多。女孩都爱美,可她从小到大的衣服加起来连衣柜都填不满,所以雷三根本没费劲,很快连床底下都摸遍了,根本没找到和药有关的东西。

    雷三下楼复命,顺带还在客厅里翻了一圈。

    肇之远忽然反应过来,陆一禾也许不会这么刻意:“一瓶药而已,她姐的脑袋瓜子不好使,自己都管不了呢,没必要藏。”说完他去厨房搬出一个药箱,里边大多是些日常家居的常用药、创可贴等,外加好几个大瓶子,全是各种维生素。

    雷三比对着查了一圈,提醒他:“爷,银桥中毒的药是用来治疗精神病的,一般人吃了估计天天蒙圈,动不动头晕犯困。”他想起小哑巴打手语的样子,又有点不忍心,“如果真是一禾干的,她一小屁孩上哪儿弄来的这种药……银桥可是她亲姐姐。”

    肇之远盯着几个瓶子不说话,突然笑了:“她弄不来,孟泽可以,他诱骗一禾帮他,一旦银桥身体不舒服,一禾就可以找他求助,他顺理成章能把她们接走……所以我之前一直没弄明白,我尽量把可能的因素都排除掉了,孟泽连胭脂厂都进不来,怎么从她身边下手?”

    他暗自怀疑过陆一禾,却知道这事太伤人,始终不愿证实,所以他故意去学院门口把她气走,让她去找孟泽露出马脚,直到陆银桥药物中毒的结果出来,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显然陆银桥的中毒并非突发,投药的人受人指使,小心谨慎,日积月累……佟姨离开,家里只剩下一个陆一禾,不可能再有别人。

    无论她和孟泽私底下有什么来往,总之她恨肇之远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她绝不能让姐姐回来继续和他在一起。这个目的经年压抑,演变成仇恨,已经让十几岁的小女孩无法控制,偏偏她还落到孟泽手里,很容易被他煽动着走向极端。

    肇二爷有点感慨,他每次改变了一些事,就会导致其他突发事件,可这一次的变故格外超乎想象,一步一步追到最后,事情竟然涉及陆一禾,他确实从没想过。

    “不管是什么原因……那小哑巴真下得去手,够狠!”雷三越想越觉得陆一禾以往无辜的嘴脸都是装出来的,瞬间不寒而栗,“二爷,这熊孩子之前一直被你打乱计划,也就是没找到凶器,不然能和你玩命!”

    雷三话糙理不糙。

    肇之远心里一直拧着个死结,陆一禾的黑化确实是个突破,但如果只是这么简单,他不会再次经历这个九月。

    起码他还没弄清楚,到底为什么陆一禾能对着自己的姐姐下狠手,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不满,难道仅仅因为一个孟泽?人面兽心的玩意儿洗脑本事再大,他到底是靠什么控制了陆一禾?

    肇之远安排程珂马上把瓶子里的药片都送去化验,很快有了回复,果然其中一瓶的内容物被人替换了,里边并不是普通的维生素,而是盐酸氯丙嗪片。

    肇之远确认消息的时候正在前院里喝茶。

    雷三拿把扇子不停地扇,烟也不抽了,问他:“您觉得现在姑奶奶人在哪儿?”

    “前两天我让程珂去救人,她那个好妹妹死活不肯回来,你连起来想,这还用问?她们肯定着了孟泽的道儿,还和他在一起。”

    如果陆一禾和孟泽是合作关系,那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替他把姐姐引过去,眼看程珂捣乱,她开始发疯,摆明着掐准她姐姐不忍心。

    雷三冷着脸寒碜他:“您既然都知道孟泽表里不一,把银桥绑了扔屋里看着不就完了吗,还放她往外跑。”

    肇之远点头,苦口婆心地给他指点:“我跟你说过,我知道的都是还没发生的事,你一开始都不信我……我如果天天跟她说孟泽是变态,她能信吗?贼心不死必有后患啊,我必须亲眼让她看见那王八犊子的嘴脸。”说着他收到程珂的回复,实在没心情胡侃,叹了口气去换衣服。

    这几天

    夜风凉了,二爷的睡衣也加厚带着薄绒,他难得不摆谱了,换上一件能见人的外衣,听见胡同儿里的动静消停下来,上学的孩子基本都走光了,他打算自己开车去新美学院。

    雷三不知道他这么着急要干什么,证据都没搜集齐全,他现在去打草惊蛇和那小哑巴对峙,只会把人逼急,结果二爷拿着扇子拍拍他的大脑袋说:“五号了,今天大学也开学了,银桥肯定要去送她妹妹。”

    平常她都能躲起来,今天这日子一定会露面。

    天不遂人愿,肇二爷的外挂也没那么灵,因为他在新美学院的门口等了半小时,看见孟泽的车就跟着混进了学校,一路跟到停车场,发现自己这次竟然猜错了,陆银桥没来送陆一禾。

    车里只有孟泽带着那个小哑巴,两人前后下了车,正打算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新美学院里的建筑风格沉静大气,校园面积很大,四下绿树成荫,这处停车场离教学楼很近。肇之远微微眯眼打量,孟泽照旧是一丝不苟的儒雅范儿,身边的小哑巴散着长发,正低头攥紧书包的肩带往前走,怎么看都是个怯懦文静的少女。

    此情此景,肇之远简直佩服,这二位不去领奥斯卡奖都浪费,活活给他展示了一出演戏的最高境界,一个为人师表,一个刻苦求学,谁能想到如今知人知面不知心,阴沟里的耗子都能爬出来登堂入室。

    他把车直接横在两人面前,紧接着车门一开,他靠在座椅上问:“银桥呢?”

    明晃晃的日头就在头顶上。

    孟泽不慌不乱,扫一眼四周,谨慎地挡在陆一禾身前,表情礼貌而有耐心,开口问他:“有什么事吗?”

    “别跟我装,你的怪癖我很清楚,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孟泽面色缓和,对他的暗示置若罔闻,而陆一禾的目光渐渐古怪起来,似笑非笑,同样没有任何表示。

    肇之远又转向她说:“还有你,年满十四岁了,必须承担刑事责任的犯罪一共八种,投毒可就是其中之一。”他说着说着加重口气,“她可是你亲姐姐,把你当命根子守着,你竟然下得去手!”

    孟泽一脸隐忍,示意他不要大吼大叫吓唬孩子,对他说:“这里是学校,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开学,银桥这么辛苦就为了让一禾能安心完成学业,别再来学校胡闹了。”他让陆一禾先上楼进教室,小姑娘看了一眼肇之远,听话地扭头就走。

    二爷气得差点背过气,这兔崽子认贼作父,没有半点悔意。

    很快,停车场里陆续有其他教职工开车进来,肇之远的车就横在通路上,大家只能等他走,可他又不肯挪窝,早上时间金贵,人人都着急上楼,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催促。

    肇之远索性下车,抬腿靠上车前盖,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孟泽,你跟我这局赢不了……你的事我都清楚,我等到现在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过去的案子里你充其量算是个间接挑唆,过去就过去了,可你如果还想拿银桥开刀,我保证让你付出代价。”

    远处的车上已经有人等不下去,过来问情况,大家一看这场面,全都不明所以,也不好插话,只能聚在旁边。陆续有人认出孟泽,轻声和他打招呼,一看诸位的表情就知道,大家都想知道这么大阵仗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肇之远冷眼打量,眼看妖魔鬼怪画了皮,突然被扔到人堆里,同事缘竟然还不错。

    孟泽笑得斯斯文文,表情透着无奈,眼看事情当众闹开,他干脆走得近了,推推眼镜,一副好商量的语气,问他:“你的意思是我把银桥扣下了?你有什么证据吗?”他说着拿出手机,打给陆银桥,很快电话接通,里边的人一听见是他,开口就问:“一禾到学院了?”

    孟泽打开扩音,当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当着肇之远的面和她通话:“一禾进教室了……对了,我在学院碰见了肇之远,他误会是我不让你回家,所以闹到学校里来了,你……还是和他解释一下吧。”

    这几句话内涵颇深,高校毕竟是高校,人才辈出,大家议论纷纷。开学第一天就能遇见孟老师被堵在停车场,围观群众表示十分惊讶。

    肇之远强行压下愤怒,眼看孟泽坦荡荡的表情,他连名带姓喊了一声陆银桥,沉着声音问她:“你人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他家?孟泽威胁你了?”

    “没有,我说过很多次了,和孟老师无关,你别再无理取闹了。”

    人群鸦雀无声。

    肇之远气得恨不得掐死她,他今天故意追到人来人往的公众场合,找到孟泽就职的地方,就为了逼他心虚,偏偏陆银桥继续装傻,明示暗示她都当听不见。

    他气得干脆把话说开,毕竟这位孟老师可是宝藏男神,他一件一件替他数:“你给我听清楚!五年前,孟泽故意唆使债主,威胁陆兴平,引发当年441医院惨案。今年,你妹妹满十四岁,孟泽滥用职权,更改招生计划,特意把她特招进入学院。六月,你刚回来,孟泽陆续找人跟踪你。八月,孟泽不断诱导一禾,让她使你药物中毒入院……”

    “肇之远!”电话里的人声音颤抖,突然喊他,让他不要再说了,她几乎不敢听下去,“不可能!一禾是我妹妹,大夫说过我只是低血压……别再查下去了。”

    “没有什么不可能!”他听出她的动摇,迅速压低声音说,“无论孟泽现在用什么理由威胁你留下,都是非法拘禁。”

    孟泽笑了,走到肇之远的车前,刚好离他半步距离。这世界上有两句话,必须避开人才能说,他透出十分欣赏的神色,替他分析利弊:“你为当年的案子费了不少时间,可惜没什么用。”他说话的样子波澜不惊,“银桥现在是出于自愿留在我身边,无论你说什么,她不会再回去了。你可以把事情翻出来,也可以报警,你口口声声说一禾投毒,如果你把她的罪名坐实了,就把银桥最后的亲人也毁了,你猜……银桥受不受得了?”

    凡有光之处,必有暗影,只是世人只关心光之所在,从来不看光背后到底藏了什么古怪。

    人心肉长,连着血脉多少情分,所谓的恶,无非就是专挑人心里最软的地方捅。

    没人听见孟泽的话,他依旧站在阳光下,看起来光明磊落,时隔五年之后,再次亲手策划出一场人间悲剧,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手机问:“银桥,我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了吗?”

    陆银桥没有迟疑,清清楚楚地在电话里否认。

    肇之远忽然大笑,他费尽心思护着她,到头来还是没逃过一样的结局。

    他知道陆银桥没那么傻,她明明受到威胁,还是宁愿涉险。孟泽、陆一禾……无论是谁,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的假话她都听进去了,她宁可靠自己,也不信他如今掏心掏肺来救她。

    他忽然觉得没劲,每次重复到最后的时候,总觉得命运如同黑洞,他尽力在周全,可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爱恨,所有的付出和挽回一砸进去就什么都没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的盛夏尽头,他败给了陆银桥。

    当天晚上,二爷冲动了。

    胡同儿里那么多大杂院,动不动开门就是十几口子人,街坊四邻围着墙根,也不管天凉招风,全竖着耳朵打听,远处梁疯子的号叫都不嫌吵了。

    “半城金”突然成了香饽饽,谁都盯着瞧,里里外外来了一堆人,以程珂和雷三为首,拦住二爷往外冲,不知道那位祖宗死活想出去干什么,总之他的下人跟班突然就“起义”了。

    一开始大家还是劝,眼看二爷劝不住,雷三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反正踹不死,干脆让人把大门给堵了,就是不放二爷出门。

    最后肇之远已经气过头,越想越烦,自己倒回后院的躺椅上,他看都懒得看这群白眼狼,磨着牙冷笑道:“行,反了天了。”

    他头上那棵大槐树还是老样子,根儿都圈在院外了,只有树梢好死不死地非要往回长,眼看已经过季了,但这地方养分不错,叶子还不少。

    旁边的小楼黑漆漆的,姑奶奶不回来,也不见他,除了强行去找她,还有什么办法?总之肇之远这辈子让那活祖宗给克得死死的,急火一上头,他琢磨着必须把人抢回来,于是一时半刻都忍不了,如果这么耗下去,大不了把皮都挑破,一个都别活。

    肇之远是真想你死我活,这年头做个好人不容易,善良也得有点棱角,一点初心所剩无几,不过都是靠一口气撑着。

    可他之所以等到今天,是因为他和孟泽不一样,人活着玩归玩,界限在心里,胭脂厂里的爷们儿总得有点底线。

    程珂打量他的脸色,觉得他好歹能听进去话了,这才过来和他说:“二爷,您想想,一旦咱们去孟泽家动手,无论银桥在不在,如果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就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孟泽不会善罢甘休,罪名虽然没多大,可您总得顾及一下正事。今年咱们好不容易才拿到批文,项目还在推进,如果您在这时候出问题,让上边知道了,家里的态度先不说,集团那边肯定受调查,胭脂厂的拆迁进程一旦停下来,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这片地八成落到别人手里,胭脂厂就留不住了。”

    二爷身边的人都不是吃干饭的,这年月凡事依法,本来有理的事不能给闹成没理了。想想也明白,二爷的媳妇丢了,他肯定急,但他越急的时候,身边的人就越得稳住。

    只不过道理谁都懂,他们忘了是人就会心灰意冷,二爷真扛不住的时候,也只想一了百了豁出去。

    程珂该说的话说完了,他从兜里拿了个东西出来,是肇之远遗忘的那只打火机,他弯下腰递给他,余下的话没再开口。

    肇之远已经闭上眼睛,顺势抬手接过去,慢慢地摩挲底部的刻字。

    他想起过去的陆银桥,想她一向没半句软话,什么时候都有她自己的主意,谁也安排不了。

    这人活一世啊,就像个没剥开壳的鸡蛋,心里柔软,其实胸前就那么半块铁板,软肋在背。

    他想这道理真是俗透了,脸上笑,眉头又皱了。

    肇之远这一天没白折腾,时间晚了,孟泽深夜才回到家。

    学院之前已经收到过匿名举报信,白天他又公开在校区里被人围堵,于是学院留他谈话,只是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说法,不过都是例行了解情况。

    他带着陆一禾一起回来,进屋的时候表情还算平和,让小姑娘先去和姐姐打招呼。

    厨房旁边有扇门,直接通往地下室。陆一禾过去敲了几下示意自己回来了,不声不响地去洗手。

    很快门后有人顺着台阶往上走,贴着门喊她:“一禾……”

    陆一禾听见了,还在厨房继续洗手,看也不看身后。

    佟姨腿脚恢复如常,这几天已经被请回来了。她刚洗完水果,好心端过来,示意陆一禾可以吃。小姑娘正在仔仔细细地洗自己的指缝,突然被她打断,回身目光如刀,极狠地瞪向身后的人,她抬手就把那一盆东西给掀了。

    水果掉了一地,老阿姨慌得抱住头躲开,瑟缩在角落里,一动都不敢动,只记得拼命和她道歉。

    陆一禾转过身不理她。

    佟姨慢慢抬眼,看见水池里全是被水冲下来的暗红血色,她几乎不敢再看,赶紧把地上收拾好,跑回自己的保姆间。

    孟泽已经换上一套舒服的居家服,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他端着茶杯靠在厨房外,轻声和她说:“佟姨年纪大了,别把人吓着。”

    陆一禾把手冲干净,关上水,房子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于是孟泽的话也传到了地下室的门里。

    陆银桥紧紧贴在门后,开口和他说:“你开门,让我看看一禾。”

    孟泽今晚很好说话,他把小门打开,却没让里边的人出来。他端着茶杯往下走,门后只有一条一人宽的台阶,笔直地通往地下室。台阶上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来自他身后,于是陆银桥只能被他逼得不断后退,扶着墙壁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直到被逼回地下,露出上边的门,她才看见陆一禾。

    对方完全没有跟下来的意思,拿着一把水果刀,安静地站在门口削苹果,一圈又一圈,皮都掉在了地上,可陆一禾还是面无表情,只剩下眼睛看向姐姐。

    “一禾!你到底怎么了?”陆银桥觉得她一进孟泽的房子里,就像变了一个人,对她的冷漠和疏离格外瘆人。楼上的光打在刀上,角度微妙,一阵一阵闪着光,让陆银桥心里恐惧到极点,她突然想要冲上去,被孟泽伸手阻止。

    四周的灯是声控的,渐渐亮起来,地下室和楼上的风格迥异,落地白墙,堆满无数巨大的油画。

    他对她照顾有加,动作不算太用力,却牢牢抓紧她,把人推了回去。

    陆银桥胳膊上有针孔,被他一按酸痛,她几乎无路可退,只能坐在地下室唯一的沙发上。光线亮起来,陆银桥又看清了那些画,颜色早都干透了,全部是被放大的动物形体,颜料奇异,显出近乎暗褐色的氧化痕迹,格外深重可怖。

    这几天她一直被困在这里,地下室完全没有窗,她渐渐分不清楚黑夜白天,只能靠佟姨按点送饭的机会来推测时间。这地方面积很大,但空旷,墙角里有一个柜子,上边的电话被人特意和她手机号进行绑定,做成转接的座机。她守着每一个来电,却拿不到手机,无法主动和外界进行任何联系。

    四周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血腥气,一阵一阵令人作呕,她知道那都是用血兑的颜料,所有的作品都是他用不同动物的血画出来的……孟泽就是个疯狂的变态。

    但她不能走。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问他:“你答应过我,我留下,一切都按你说的做,你就放了一禾。”

    他抿了一口茶,回头冲台阶上方的人点头,陆一禾刚好削完苹果,一口咬上去,清脆的声音传过来,她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他站在她对面的画架旁边,温和地开口说:“她随时可以走,如你所见。可她说自己早就没有家了,她是自愿留下来陪我的……和你一样,不是吗?”

    她控制不住声音,几乎喊出来:“你把她怎么了?她以前完全不是这样!”她恨不得扑上去撕破他这张虚伪的脸,却突然看见他摘下眼镜,放在画架旁,然后动作极认真地慢慢地卷起袖子。

    她慌乱地看向四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阻止他,所有能够砸出去的东西这几天已经被她全都摔碎了。人也是动物,她被困在这里就和那些画上待宰的牲畜一样,并没有高级到哪里去,直到被他掐住脖子拖回沙发上,她连反抗都徒劳,一耳光抽在他脸上:“你疯了!”

    他被打却不生气,仍旧是好脾气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里渐渐透出迷乱的光。

    孟泽在欣赏她的挣扎,耐心地提醒:“我的作品需要你,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只能让一禾代劳。你看见了,她很愿意和我在一起,帮我的忙。”他掐得她脸色泛红,骤然又松开手,看她剧烈地喘气,好像只是做个提醒,并不打算这么快就吓坏她。

    他等着她听话了,又从柜子里拿出药瓶,轻声细语,在她耳边说:“我不想用孩子的血……那太残忍了。”

    陆银桥看见他手里的药,近乎绝望:“肇之远知道你的事,他一定会……”

    他的手指按在她唇上,点了一下让她闭嘴:“嘘,别再让我听你提起他,当年他在竹园毁了我的计划,如果不是他,你早就是我的了。”他把今天见过那个人的事告诉她,“他去学院里威胁我又能怎么样?你必须亲自阻止他,就像你拒绝和我在一起一样……我得让他尝尝这种滋味。”

    针头和压脉用的橡皮管就扔在沙发上,日日

    相伴,陆银桥余光里看见它们,几近崩溃。

    孟泽查看东西完好,这才回身把药片直接倒进他自己刚喝过的茶杯里,晃了两下,就着残余的茶水递给她:“不要看,好好睡一觉。”

    她的手已经被掐出血,浑身发冷,她硬逼着自己低下头接过那杯茶,眼看他凑得近了,正分神弯腰去拿橡皮管,她突然狠狠用膝盖撞开他的头,猛地抢过针筒,冲着他的脸上扎过去。

    孟泽反应很快,躲闪后退的时候撞倒他们身前的画架。陆银桥用尽浑身力气,突然被架子绊住,手下不稳,被他反手推开。

    半人高的油画框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身上,让她瞬间眼前发黑,惨叫出声。

    他把她拖起来扔回沙发上,那杯茶水已经洒了一地,他格外可惜地看着它,在她身前慢慢地踱步。

    她的头晕得厉害,半点力气也没有,耳边听见他还在说话:“你还是这个脾气,我当年在胭脂厂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有意思。”他把地上的画反过来,画布上已经勾勒出一个女人后背的轮廓,同样渗出可怖的腥气,颜色干涸不断加重,他端详自己的画,像在端详举世无双的艺术品,连声音都没停,“你过去比现在可爱,张牙舞爪的小银桥,一和我说话就脸红,怪不得肇之远都把你当宝贝似的哄着,所以我得把你从他手里抢过来。我和他说,咱们已经在一起了,你喜欢竹园,让他把竹园给我,他同意了。你们那个好二爷……当年也伤心,还死要面子,为了成全你,他把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

    陆银桥眼前一阵一阵地冒星星,勉强从沙发上爬起来,十分惊愕,忽然想起上次去竹园,肇之远一直话里有话。他对那地方显然比他们还要熟悉,所以当年她被人围堵,他第一时间找到位置去救她……可肇之远信守承诺,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孟泽,都留了最后一线情面,到底没当着她把实情说出来。

    二爷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看她过去一副痴心嘴脸,他不屑于使手段争,如今看她自食其果摔得惨,又不能打女人的脸。

    孟泽很是可惜,看她手脚都没力气了,弯下身看她的眼睛,和她说:“不如都告诉你,那些猫一开始也是他让人在园子里养的,说他儿子的猫就是你捡回去的。他知道你只是嘴硬,其实心里最喜欢猫了,他可真是对你用尽心思。”

    她以为那地方是关于初恋的美好回忆,对孟泽戛然而止的心思全都藏在了竹园,此时此刻才突然明白,她简直蠢到家了。

    肇二爷是什么人,表面是个四九城里几代人供出来的混世魔王,可如果他真是个浑蛋,凭什么他出门十二条胡同儿的人精个个都要低头问候,人人心里都是尊重他的,不只是祖上积德,其实大家都明白,二爷有他的坚守。

    这世上有很多深情的人,他们看上去都漫不经心。

    因为看得透了,所以越在乎才越洒脱。从头到尾这半生,陆银桥以为是二爷的纠缠才逼得她家破人亡,可到如今她才明白,他真把自己当成她的退路,连她的任性和决绝也照单全收。

    陆银桥嘴里发苦,她困在这里忍下所有折磨,一声不吭,偏偏到了这时候,连滴眼泪都熬不住,她避开孟泽的目光,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动容。

    但变态终归是变态,孟泽说这些就想欣赏陆银桥的种种懊悔,他抬起她的脸不让她躲,陆银桥突然急了,一口咬上去要跟他玩命。他干脆用劲把她按在沙发背上,直接把安定药片塞进她嘴里逼她吃下去,口气渐渐狠厉:“你必须睡,你睡了,一禾才能睡。”

    她逃不过,如果不如他所愿,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鬼会上楼对陆一禾做什么。

    那毕竟是她的妹妹,十四岁的女孩,毫无反抗能力。

    地下室的光线冷白刺眼,陆银桥很快就涌起无法抵抗的疲惫困意,她被迫躺在沙发上,身体上接连遭受重创,让她间歇性地发冷,很快眼前模糊一片。她影影绰绰地看见孟泽擦干净他的手,仔仔细细,他的偏执和强迫症让他无法忍受眼下满地的茶杯碎片,几乎有些忍无可忍地冷下脸将它们通通碾碎踢开。

    他又拿起抽血袋走向她,她无力阻止。

    毫无预兆,陆银桥自食恶果,清醒着做一场噩梦,困顿之间忽然又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那些在胡同儿里肆意奔跑的年月里,她还是那个张牙舞爪的活祖宗,而后四季转瞬即过,她长大了,隔壁的院子却还亮着灯,槐树下的人还在等。原来胭脂厂里的人心都写在脸上,痴憨是勇,嬉笑是爱,原来她的胸口早有温暖,她却宁愿抱紧自己,也不肯放手相拥。

    她觉得自己眼角温热,眼泪仍旧止不住地往外涌,最难过的是,所有自以为是的遗憾,竟然都只是误会。

    天快亮了,一层的房子总是能清楚地听见鸟叫,渐渐窗帘重叠之后漏出白日的光,很快有人走过去,严密地堵住仅存的缝隙。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

    陆一禾背靠着窗帘坐下,脚下仍旧是厚厚的地毯,安静到完全不发出任何声响,直到地下室的门重新开启,孟泽走出来。

    她这才抬眼,问他:“今天为什么这么久?”

    孟泽站在灯边,端详自己手上的血液残留。他迷恋地轻嗅,忽然侧过脸,冲她微笑着说:“陪她多聊了一会儿,毕竟你姐姐不是你抓的小猫小狗,她真的很迷人。”

    陆一禾起身把消毒纸巾递给他擦手,提醒他:“你最好尽快画完,人不能留下,学院里已经有对你不利的传言了。”她看了一眼地下室那扇门,又补了一句,“你也不应该把这老东西找回来。”

    孟泽笑了,他摇头,示意她不要那么恶狠狠地与人为敌:“她不算外人,一直都跟着我。你还年轻,做事情太莽撞,弄出人命最不好收场,万一你不像上次那么幸运,大家都很麻烦。”

    陆一禾听他提起上次,忽然有些得意,不再看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孟泽没有用消毒纸巾擦手,他认真地闻着空气里血的味道,慢慢走动,贪恋这一点点难得的味道。

    他只允许陆银桥的血留在自己手上。

    此后三天,肇之远异常忙碌。

    胭脂厂的改造计划推进顺利,这一次背后有庞大的资金支持,增加原址回迁的条款,家家户户都开始接受补偿协议,二爷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一有正事也必须往返公司开会。

    好在他能确定一件事,九月二十五日之前,陆银桥不会真的有生命危险。

    他安排人严密监视孟泽的出入,还有新美学院,每天都和陆银桥通话,确认她的安全,却一直找不到突破口。

    日期眨眼翻到九月八日,眼看已经入夜,程珂吃过晚饭来找肇之远。

    这段时间对方天天汇报的内容都一样,今天也只是说:“二爷,孟泽带那个小姑娘去上学,里外都没有异常,而且两个人的举止也没有过分亲密的举动。虽然学院里早早接到了咱们的举报信,但孟泽家里的关系都在,一时半会儿学院里的领导也为难,他们找不到一个实际的把柄,没法施压。何况银桥不能算失踪,是她自己不愿意回来,八成就是因为孟泽还控制着陆一禾,她接电话应该也都有监听。”

    整件事已经很明显了,陆一禾成了关键。肇之远心里清楚,可是那孩子不同常人,和他过去早有积怨,不但是他,就连此刻他们这院子里的人挨个儿数一数,谁都没立场能把陆一禾劝动。

    肇二爷自己也刚刚从外边赶回来,他衣服都没顾上换,刚走过月亮门,突然盯着小楼想起什么,和程珂说:“我们不能一直这么僵着,银桥被他扣下已经这么多天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

    关于那张**的事。

    程珂点头说:“是,您让瞒着银桥

    查,但从于缎那边的邮箱追踪发件人,最后查到的地址来源是新美学院的机房,恐怕也和孟泽有关。”

    “不,如果是他,这件事只能毁掉银桥的名誉,于他有什么实际好处?如果说他的计划都是为了让银桥离开我,但这件事发生在她自己家……他不能把事情扣在我身上,也不能确定因为这种事银桥就会离开胭脂厂,这完全像是一场泄愤似的报复。如果真是孟泽,他能想到的办法太多了,不会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发出去。”

    所以从一开始,肇之远就在怀疑佟姨,但现在想起来,既然最后的发件人在新美学院,和一个老保姆的关系不大,那就更有可能是陆一禾。

    程珂有些困扰,道理他明白,可他更想不通了:“如果是小哑巴,那她的动机又是什么……她偷拍姐姐的**往外发,那这孩子太可怕了。”

    这才多久,短短几天,所有的一切全然颠覆,黑夜白天的秩序,眨眼工夫就能混在一起。

    肇之远没接话,走到卧室门口,看见招财过来蹭他,于是弯下腰摸猫,他拍拍招财的胖脑门,又说:“别忘了她投毒的事,也和**一样,都是只能对银桥直接造成伤害,却不能确保她一定会去找孟泽的行为,这些都说不通。”

    说不通的古怪太多了,件件都和招财身上的猫毛一样,一碰就沾一手。

    招财拿二爷的裤脚磨牙,肇二爷跟它抢了半天,心疼不已,惩罚似的把它抱起来。这胖肉团子沉甸甸的,他抱着猫也不着急进屋了,靠着廊下的柱子出神。

    441惨案过去五年,整座院里人来人往,要说相依为命,只有他和招财算得上。

    谁说猫不忠心呢,有时候真比人强。

    程珂一直站在他门前守着,看二爷今天也累得够呛,于是问一句:“我让厨房热碗粥端过来吧?雷三说今天又做了海带五丝粥。”

    肇之远伸个懒腰,时间晚了,他本来不饿,听人一说,肚子里的馋虫又被勾了起来。

    九月的天,夜里一点不热了,老院子最接地气,有点微风过来,里外都舒坦。

    程珂给二爷在后院里摆了桌,让他吃口东西。程珂自己今天也不着急回家,明天还要早起外出,看这时间,八成一会儿就随便找个屋子凑合睡了。

    肇之远很快换好睡衣出来喝粥,二爷竟然难得安静地坐一会儿,一碗鲜香的海带粥好像把他满肚子的愁肠都给挑出来了,他一抬眼,看见还有半弯月亮,树影缭乱,还真是应景。

    难怪过去的人动不动吟诗作赋,他肇二爷虽然没这情怀,但不缺故事。

    有时候这人住惯老房子,真不习惯钢筋水泥的小笼子。

    他看着粥碗,忽然开口和程珂说话:“我们过去都是远芳阿姨给做粥喝,胭脂厂里数她手艺好。”他有些感慨,又歪肩膀倚着躺椅,“你说这人心怪不怪,银桥不是她生的,可她这个妈当得没半点亏心,护着她,宁可天天挨那畜生的打。可能也就是她被陆兴平虐待落下病了,后来她生自己的闺女,糟了那么多罪,让一禾身体也弱,一盒药就给吃哑巴了。”

    肇之远一直为远芳阿姨不平,因为这世上的报应不爽,好人没好报。如今一碗粥怎么学都学不出当年她做的味道,让他眼角都发热,一时话也说得多了:“你说如果登登没死……我们大家都还好好的,她们都能看到今天,看到胭脂厂这片地能有个好结果,我把家留住了,这棵老槐树也不用挪。”

    如果惨案没有发生,登登已经上小学了,远芳阿姨不会自杀,而他和陆银桥……打也好,闹也罢,毕竟还有一辈子。

    不存在的假设,总能让人热泪盈眶。

    “登登刚没的时候,我连自己都恨,不人不鬼地躲在屋里,看见床垫子都不敢闭眼,脑子也不清楚,一想起来,总觉得自己不该勉强,是我非要哄着骗着娶银桥,把两家人都害了。必须有人站出来扛这个结果,我让银桥走,想让她恨我,也逼自己对过去做个了断。”他一边说一边又想喝酒了,不过大家都知道二爷最近忙,今天椅子下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给他放。

    二爷没酒浇愁,让他没着没落地直叹气,自嘲地低语:“以前总觉得自己做错了很多事,后来才想明白,我也就这么大能耐,只要尽力,什么结果都得认,只有一件我是真后悔……明明这么舍不得,为什么非要把她赶走。”

    程珂低下头,他今天带了烟,拿出来看着二爷,结果对方还是摇头没接。

    肇之远把打火机翻出来给他倒着立在桌上,“大烟鬼”三个字冲外,歪歪扭扭,格外好笑。

    程珂自己点上了,但他不怎么会抽,吸了一口烟不舒服,就随它点着慢慢烧。

    肇之远扫他一眼,打算好好当回听众,把睡衣拉严实,逗这傻小子:“雷三给你的?他可都是自己卷的烟叶子,嘬一口能呛跑半条街。”

    程珂不接话,盯着烟头明显也有心事,过了半天他突然开口:“爷,如果你知道之后发生的事,能不能告诉我……”

    肇之远正仰躺着休息,一只胳膊挡住眼睛,他听见这话,姿势连变都没变,早知道他要问,张口就是一句:“于缎不会再见你了。”

    程珂一直出神,烟头烫手才下意识地扔开。

    “她活得比你明白。”肇之远起来替他把烟头踩灭,“你看这十二条里,众生百态,梁疯子、林半聋……人活着谁还没点故事,有的人头发都白了还藏着秘密,真正放下的人不多,但于缎算一个。”

    那天夜里天晴,月亮特别亮,可惜不够圆满。

    半城之隔,孟泽家里终日不见开窗,没人有这闲心赏月。房子里两个见不得光的人大半夜地发生争执,佟姨躲在保姆间里不露头,立着耳朵只能听见孟泽的声音,起因大概是因为他一直没能完成自己的作品。

    “材料珍贵,不能着急,这几天要给她养身体。”

    没过多久,客厅里最后一盏灯也熄了。

    佟姨趴在床上逼自己赶紧睡觉,没一会儿,又觉得外边隐隐的还有动静,听起来怪怪的,间断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她在这鬼地方已经住得神经衰弱了,越躺越睡不着,开始担心,最后还是爬起来出去查看。

    陆一禾的房门半开着,里边黑漆漆的,但声音就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佟姨慢慢摸索着走过去,到了她屋外,轻声喊了一句:“一禾?”

    她伸手把灯打开,正对着床边地上坐着的人,冷不丁吓了一跳。

    陆一禾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水果刀。

    深更半夜,她不削水果,正拿着刀一下一下地砍她新买来的梳子,地上全是碎屑,数不清的锋利断面,尖利突兀,根根都像抻着脖子等着要扎人的刺,陆一禾自己光着脚,毫不在意。

    佟姨只恨自己非要出来看,这下她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不敢开口问,半天才大着胆子轻声说:“这么晚了,睡吧,我来收拾。”

    陆一禾好像聋了,根本不看她,就当屋里没有这么个人。

    佟姨犹豫了一下,打量她的脸色还算正常,渐渐靠过去,刚弯下腰想替她捡地上的渣子,面前的人突然伸手抱住她。

    佟姨慌得脚底发软,直接摔在地上,差点大叫出声,但陆一禾已经扔开梳子,拿刀的手直接按在她嘴上,让她闭了嘴。

    日常用的水果刀不大,小巧精致,但此时此刻比什么凶器都可怕,因为冰凉凉的刀面正抵在她脸上。

    佟姨恐惧到极点,眼泪往下流,鼻子都堵了。她拼命蜷缩着,从嗓子眼里咕噜着解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陆一禾的目光十分平静,忽然用力张开嘴,每个字都清晰地念出来,连带着浑身好像都在跟着动,她平视着佟姨说:“我在家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不要打扰我。”

    刀刃随着她的话越发不稳,佟姨眼泪都干了,闭上眼惨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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