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时间之外

北新市的老胡同卧虎藏龙,蒙上灰的琉璃瓦、藏啤酒的酸枝椅,还有一个反反复复走不出去的男人。肇之远没想到这个夏天这么难熬,过去他没心没肺做个纨绔的时候,陆银桥害他身败名裂,等他终于立志做个有为青年了,还是一头撞进她手里。陆银桥活脱脱是个讨债的冤家,上天...

作家 玄默 分類 二次元 | 22萬字 | 15章
第十一章 死循环
    陆银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九月开学在即,陆一禾却离家未归,无论什么原因都足以让她崩溃。

    她坐在客厅里试图先冷静下来,拿了一杯冰水直接灌下去,脑子却没停,想出无数种可能性,她竭力避免自己往坏处想,毕竟陆一禾长大了,她回家的路上没有偏僻场所,无论在学院还是坐车,都是人多的地方,不至于出事。

    陆一禾从小不能说话,过去没有拿手机的习惯,虽然如今都是智能机的时代了,她却不太爱玩,因此陆银桥无法与她直接通话,只能先联系学院。

    补习老师说下午的课上确实看见陆一禾了,但她今天上完补习走得很早,课后也没去画室,四点的时候就离校了。

    陆银桥又打电话找到孟泽,孟家二老听说老阿姨病了,所以孟泽今天带佟姨回父母那边,忙着处理自己家的琐事,他下午和学校请过假,根本没有回去。

    陆银桥欲言又止,听他的意思,显然是从医院分别之后就没再见过陆一禾了。她心里越发不安,却没说对方还没回家的事,只是顺口和他闲聊,让佟姨好好养病。

    孟泽记着小姑娘白天和姐姐吵架,于是关心地问:“她还闹脾气吗?让她先好好准备开学吧。”

    话正说着,孟泽那边响起一阵急促的门铃响声,陆银桥赶紧借机打住话题,让他先忙家里的事,很快挂了电话。

    她并不知道孟泽门外来的人是谁。

    虽然人没找到,可陆银桥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天,家里并没有收到任何威胁性的消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具备危机意识,陆一禾应该是上完课自己离校的,以今天的情况来看,她负气出走的可能性更大。

    她去陆一禾的房间里查看,一切都没什么异样,她又爬上顶楼露台,看见小姑娘的画板和平常用的工具还都放在上边。她实在想不出她会去什么地方,于是靠着栏杆往远了看,整座城市灯火如旧,八九点钟的夜,霓虹远比星光耀眼。

    陆银桥从没想过,这条回家的路这么难,她口口声声说着要把这个家保住,可最后竟然连妹妹都弄丢了。

    梁疯子又开始唱戏,胭脂厂的夜不断循环,看电视的老林姐、小卖部送啤酒的三轮车,甚至于墙根下抖毛的大黄……生活的这锅浑水熬得久了,连沫都不剩,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看着看着又都像一张网。

    陆银桥越来越觉得肇之远的话不是臆想,此时此刻,这张网正一点一点收紧,让她快要喘不过气,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下楼去了隔壁院。

    今晚的“半城金”十分热闹,做饭的婶子任性,请假回家给儿子相亲去了,于是大家的晚饭没了着落,肇二爷直接折腾大家进来摆了烧烤局。

    程珂和雷三都在后院,正陪二爷吃烤串,啤酒还没打开,陆银桥就杀了进去。

    雷三一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定时炸弹,他立刻抓起一把小腰回门房了。

    程珂也懂眼色,起身要走,只是二爷不乐意,一把按住人说:“跑什么啊,都不给我面子?”

    程珂难得今天扒掉一身西装,穿得格外休闲,大概他只想下班来这里蹭个饭,没想到被二爷扣下当电灯泡,他没心情喝酒,只能保持沉默,坐在板凳上低头撸串。

    陆银桥实在没空纠结这些细节,她过去坐在肇之远的躺椅旁边,直接问他:“你那天晚上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程珂差点呛到,有些吞咽困难,继续低头,装聋作哑。

    二爷喝了两口酒,眼睛晶晶亮,倒在躺椅上晃腿。他格外温情,故意把话往暧昧上引,开口温柔地问她:“哪天晚上?”

    “你知道发生的一切……”陆银桥说完只觉得自己也被糊弄傻了,还真来问他,“一禾没回家,她在什么地方?”

    这话一说,程珂立刻抬头看了一眼二爷,警觉地说:“我出去找找吧。”

    “不用。”肇之远连脑子都不用动,直接就说,“她一个小哑巴,跟你吵架这么多天了,让我一激,她憋着气,还能去哪儿啊,肯定在孟泽那里呢。”

    陆银桥告诉他已经问过了,陆一禾长期两点一线,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越说越着急:“你让我听你的,明知道她怕你,今天还故意招她!这么晚了,万一她出点什么事……”

    肇二爷气人的毛病又犯了,他做事不按常理,也不考虑别人的心情,非要这时候来一句:“嘿,我如果不去气气她,她不跑,你怎么有空回来找我。”

    “肇之远!”陆银桥彻底急了,“你王八蛋!对着个孩子下套?”

    肇之远厚着脸皮,摆出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由着前额那几缕不规矩的头发越长越长,他抬手撩开往后一躺,口气无辜:“蝴蝶效应听过没?我如果阻止原本发生的事,就会导致其他变故,说不准是好是坏……不过陆一禾肯定是自己离家出走了,你也不用太担心,她一定会去找孟泽。”

    她听出这话颇有深意,赶巧这会儿穿廊里的灯光忽地一跳,吓得远处的招财爪子磨地,又蹭着墙边,直接跳上了屋檐。

    陆银桥想不通,盯着他满脸怀疑。

    “是早是晚不知道,不过以孟泽那孙子的个性,强迫症那么厉害,他早晚要联系你,把戏做全套。”肇二爷一边说,一边递过红柳大串,“还没吃呢吧?先把自己管好,看你那黑眼圈……最近脸色都不对了。”

    她简直觉得这男人不可理喻,她一定是中邪了才会来这破院子和他扯皮,于是她起身想走,肇之远一条腿横在她身前,拦着她说:“你在竹园怎么答应我的?信我就别去。”

    陆银桥抓起那把烤串钎子只想扎他脸上,可她气到了极致,反倒想明白自己此刻矛盾的处境。她刚刚才四处问过,如果孟泽不主动联系她,就算现在贸然冲去找人,她也没有任何怀疑的理由。假如孟泽什么都不知道,那她半夜过去又怎么解释?只凭二爷的一句疯话,她不能跟着胡闹。

    肇之远总比她多走一步,知道她急归急,还是能想清利弊的,于是他又缓下口气说:“你先等一等,你家一禾人小鬼大,不把别人害死就是好事了,丢是丢不了的。她肯定白天生气,在市里溜达一圈,晚上人少,没地方去,只能找孟泽。”

    陆银桥越发无助,她被卡在死角,竟然不知道还能相信谁说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像回到了五年前,找不到登登的那一天。

    夜里又起了风,槐树的香气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一切都是她从小抹不掉的回忆……她渐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她害怕到了极点,只想去学院附近找一找,如果天亮了人还不回来,她只能报警,这好像已经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她这样想着,努力想要站起来,手脚都不听使唤。

    程珂一抬头,看着她的脸色都变了。

    陆银桥说不出话,感觉却十分诡异,她似乎看见了自己头发蓬乱,满脸灰白,明明站起身,却突然脚底失重,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晚陆银桥有心无力,什么地方都没去成。

    肇之远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晕倒,程珂知道她有发烧的旧病,本来不太担心,打算去找医生来看看,但肇之远把人抱起来,要送她去医院。

    夜里只能看急诊,要送就还是附近的441医院最快,程珂担心二爷去了难受,想劝他,也许陆银桥只是急火攻心,应激反应,没准人很快就自己醒了,但二爷不管不顾,火气上来,好像说话间人就能没了似的,非要把她送走。

    他们赶到医院,送了急诊,给陆银桥进行初步检查。值班大夫以为是常见病,说她因为缺乏活动,发生直立性低血压,导致头晕,后来发现她长时间昏迷,再加上肇之远的坚持,夜班主任赶过来,又对陆银桥进行了进一步的检查。

    结果出来之后,程珂几乎不敢拿给二爷看。

    凌晨三点,住院区漆黑一片,肇之远等在急诊门口,一直盯着远处的老楼,一看就是一夜。

    今晚云重,无星也无月,医院的地界里生死一线,一进一出,结局也许完全不一样。

    肇之远习惯性地想翻出自己的打火机,却发现它不见了,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人的习惯突然被打破,总是伴随着不甘和挣扎,最后又被新的习惯所取代。

    他习惯了悲剧,慢慢已经变得可以站在这家医院直面黑夜了。

    每一次他都试图阻止惨案发生,可最终陆银桥还是被送来了这里。

    马上就到九月了,又是这个九月。

    程珂拿着化验单和报告出来找他,二爷显然比医院先知道结果,但他没能阻止,所以他才必须送她来。

    肇之远并不意外,迅速

    和他吩咐细节,又说:“马上安排医生想办法,等银桥醒了之后,千万别告诉她,一切都按我说的做。”

    “二爷,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事……你到底都是怎么知道的?”程珂实在忍不住,他觉得这一切都超出认知,不得不问。

    急诊门口的出入口只有一盏灯,肇二爷人虽然在光下,目光却比夜色还要暗。他低声笑,把诊断报告折好塞进兜里,回头问程珂:“你带烟了吗?”

    程珂愣了一下,只能摇头。

    肇之远有点遗憾,吸了口气,掐了掐眉头好像才能打起精神来,又说:“你猜我是怎么戒的烟?”身边的人没有接话,让他自己说下去,“以前抽烟是心烦,打小看这丫头泡在苦水里,一看她遭罪,我就烦……后来好不容易等她大了,把人骗回家,想着烦就烦吧,一辈子就这几十年,我守着她,谁也别嫌谁,没想到登登没了,她也让人害死了。”

    “二爷!”程珂示意他冷静,以为二爷被这医院勾出隐疾,要说胡话了,于是打算送他出去。

    肇之远扫他一眼,反倒多了几分坦荡荡的笑,他示意程珂不用紧张,又说:“有时候一辈子太长了,长到我都戒了烟……一次又一次,如果这次不能救她,一切还会重来。”

    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完,他就往楼里走,回去守着陆银桥。

    时间太晚,谁也不知道肇之远这位爷深夜会到访医院,临时不好安排,他们只能先在急诊室外凑合。

    走廊里有两排椅子给人暂坐,肇之远快步过去歇着,头一仰,盯着顶上白花花的天花板,看得久了,他又有点困,余光里发现程珂一直站着,于是喊他坐下:“别直不愣登杵在那儿,怪吓人的,你看那边的小护士,以为你是保镖头子呢。”

    程珂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他实在佩服二爷的心理素质,天塌了他都能腾出工夫换睡衣,人堆里数他不着急。

    他陪他坐下,刚想说点什么,回头发现二爷已经睡着了。

    陆银桥的外衣还放在急诊室里,没人注意衣服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

    孟泽来电,却始终无人接听。

    眼看天又要亮了,院里的人终于赶过来,特意给他们安排好特殊病房,把陆银桥先推过去,也请肇之远进去休息。这里新的住院部都是高楼,十八层是最顶层,都是套间病房,为了显得舒适,全是软乎乎的大皮沙发。肇之远看不得这种东西,浑身难受,非搬来几把***的木头椅子才踏实待住。

    快到午饭的时候,陆银桥终于转醒。

    她虽然头晕难受,但体感上没觉得自己发烧,于是这感觉就似病非病,不同以往。她一看自己竟然在医院,心里害怕,突然坐起来,只听见程珂在外间说话。

    对方正准备安排人给二爷来送饭,问他吃什么,二爷一点没将就,报菜名似的一个人说出五六样,再加一个汤,临了还补一句:“信吗?只要丰泽园的烤馒头一来,搁那丫头鼻子前边,她立马就得蹿起来抢。”

    陆银桥手上还扎着输液针头,走也走不远,她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找到能扔的东西,她干脆学肇之远,把刚穿上的拖鞋又甩出去,直接砸在通往外间的房门上,房门应声而开。

    所有动静都停了,程珂尴尬地提醒一句:“爷,人已经蹿起来了。”

    肇之远没露头,他在外边伸胳膊把房门带上,完全不理人。

    程珂诚惶诚恐,嘀咕了一句,就听见二爷理直气壮地解释:“不行,现在进去,她剩下那只鞋非甩我脸上不可。”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敲了敲木头椅子的扶手,故意避开里边的人,压低声音问程珂:“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吗?”

    程珂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很快外间人都走了,二爷总算想起还有病人要照顾,慢悠悠地走进来看她。

    陆银桥坐在床边上,她醒过来看见自己穿着病号服,大致心里有了底,如果不是情况不好,肇之远也不会着急把她送到这家医院,所以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满脸无畏,干巴巴地问他:“白血病、癌症,还是……我也中煤气了?”

    肇二爷亲自捡起门口的拖鞋,抓着陆银桥冰凉凉的脚踝,低头给她穿好了,这才抬眼说话:“美得你!演韩剧呢?你这就是昨晚太着急,起猛了血压低,把程珂那小子吓了一跳,死乞白赖非要给你抬医院来。”

    他说起谎话来毫不心虚,一板一眼十分有理,多亏顶锅的人已经走了。

    陆银桥仔细看他的神色,实在没看出什么花样,惹得肇之远对她脆弱不安的样子分外满意,痞里痞气地坐她身边,非要凑近去捏她的脸蛋,安慰道:“你踏踏实实输两天液,观察没事了,咱就回去。”

    “一禾呢?”陆银桥心里压着块大石头,脑子里只有这件事,找出手机看。

    “找她不是着急的事,等等消息吧。”

    她把未接电话给他看,孟泽可能知道陆一禾的下落,于是她马上就要回拨。肇之远再次拦下她,只提醒她看时间:“先别管他是不是要和你说一禾,就算是,前后过去这么多个小时了,他只打过两个电话,明知道你最紧张小哑巴,他就不能先把人送回来?而且不再联系你了,这俩人肯定不对劲。”

    陆银桥听着他的话浑身发虚,她攥着手机又放下,提醒他:“一禾是让你气走的。”

    “所以你就听我的话,吃好喝好。这次是我对不住你,我帮你盯着,一定把叛逆少女给你抓回来,行了吧?”

    她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直看得眼睛生疼,想了想觉得渴,看了一圈,房间里只有凉白开,索然无味。她执拗起来,抓着他说:“医院东边是不是有个小超市……我想喝北冰洋。”

    “不行,你手脚跟冰块没区别了,这两天只能喝热的。”他看看空调温度,又不放心,把自己换下来的靛蓝睡衣给她披上。

    陆银桥这么多年早成了精,套上他的衣服歪头看他,她昨晚晕倒的时候把脑门都磕青了,这会儿又精神起来,非要冲他笑,一双眼睛睁大了,满脸央求,这撒娇的小模样明显没憋好屁。

    肇二爷十分配合,长长叹了口气,拍着腿站起来:“行,你是祖宗,是姑奶奶,你说喝什么就喝什么。”他到外间一看,程珂和其他人都去张罗午饭了,一时没别人在,于是他干脆地说,“我亲自去给你买,好好输液,别乱动。”

    二爷在医院里四处溜了一圈,住院区已经划出一片小花园,花草繁盛,比起当年来还多栽了一片灌木。偌大一个北新市,除了他,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飞快,光阴如水,眼瞧着没几年,连这家出过事的医院都扩建不少。

    他闻不惯医院的味道,能出来透口气也算值了。

    眼看日头越来越晒,肇之远把医院里都转遍了,偏偏就不去东边找小超市,因为那地方早改成共享车棚了。

    他根本没打算买汽水,等他空着手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床边就剩下被人揪掉的针头,人已经跑了。

    临近九月的北新市依旧很热,再过半个多月就是中秋,天气却没有转凉的迹象。

    这年月一切都能流程化,买东西扫码就能送到家,想要找一个人也只分两个步骤,发发微信,急事打电话,但当这两样都行不通之后,无论对方是在干什么,都格外引人焦虑。

    未知的等待,是最好也是最坏的事。

    陆银桥在医院打不通孟泽的手机,问过学院,说他还在请假,于是她心急如焚,必须去找他。她半路逃跑,穿着明显的病号服和拖鞋上街,多亏还有一件肇之远的睡衣挡一下,趁着病房里没人,迅速叫车过去。

    孟泽已经搬到学院附近了,她听陆一禾说起过孟老师住的小区名字,去了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栋楼。

    小区是新建的高层公寓,里外四个单元,一看就知道房价不便宜。附近都是大学,但学生租不起这种楼盘,于是住的人大多是教师,环境安静,门禁森严。陆银桥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扮十分惹眼,手背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珠子,细看更吓人,惹得保安使劲盘问,正在尴尬的时候,突然有人叫她。

    孟泽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刚好从外边回来,一看是她,他满脸意外,但迅速反应过来她被拦下了,赶紧示意她可以一起进去。

    他看她周身的样子,比她还急,直接就问:“你昨晚怎么没接电话?这是……住院了?”

    陆银桥离得近了,看他提的是一袋猫粮,大概刚从附近买回来。

    孟泽穿着一件浅棕色休闲上衣,袖口依然工整,规矩地折起一半,连每道褶皱都压平。他一边走一边看她头上

    的瘀青,目光坦荡,还多了几分对她的担心,让她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像个疯子似的跑来堵他,实在丢脸。

    陆银桥想问的话太多,没想到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见孟泽了,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只能跳过经过,干脆直接和他坦白:“我昨晚不舒服,没大事,就是着急,所以去输液了。可是一禾一直没回来,回拨也没找到你……”

    这下孟泽明白了,有点抱歉,和她解释:“这两天我家里也忙,没看手机。这不,还得出来喂猫,这一片的流浪猫都喂熟了,每天等着我,家里猫粮没了,还得去买……”他又停了一下,看她一直想打断自己,于是笑了说,“别着急,一禾没事,就在我家呢。我昨天拿手机给她听歌,不知道放哪儿去了,付款才想起来没带出门,幸亏还有零钱。”

    他一边说一边走,眉眼又带着宽慰,三言两语,这正午下火般的艳阳里,只有他人间清净。

    陆银桥听见陆一禾平安的消息,比什么宽慰都有用,她悬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总算缓过来了,甚至都顾不上想别的,跟着他一路回去接人。

    孟泽就住在最里侧的单元,因为当时他选房的时候特意看中一层赠送地下室,面积还不小,别人都为了额外当储物间,于他正好能作为画室。

    他带着她拐过楼道,开了自己家的房门说:“这个小区目前人少,一层也挺安静。”他把猫粮放在地上,喊了一声陆一禾,又让陆银桥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陆银桥没想过自己会突然到他家里来,过去孟泽还和父母在一起,如今这地方完全是他独居的生活空间。

    人人都有个误会,以为有洁癖的人,一定要把家里装得纯白一片,没想到她今天一迈进去,就被孟泽家里满眼的黑色镇住了。

    四下几乎没有浅色的墙壁,竟然在白天也开着灯。

    一门之隔,陆银桥就像突然闯入了另外一个空间,房子里的日常光线显然特意调节过,柔和不刺眼。她打量四周,宽敞的客厅里唯一的调剂只有纯灰色的家具和桌椅,样式也都是极简风,搭配考究的暗色金属和石料拼接,完全不为舒适度妥协。

    他的家里除了必需品,没有额外的任何装饰,巨大的油画直接摆放在墙边,显出主人对极致的追求,就连居家的香薰也十分特别,琥珀和松木里又夹杂着某种淡淡的特殊味道,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里,让房子的整体氛围十分幽邃厚重。

    她不敢再往里去了,只觉得自己和它格格不入,一回身,刚好对上狭长的穿衣镜。

    镜子里的人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病号服的裤脚在路上已经被踩脏了……陆银桥下意识抓紧肩膀上的睡衣,只觉得莫名紧张。

    孟泽好像看出她局促不安,又按开壁灯,光线从墙壁上缓缓而出,分明照出一片天地,她不知道为什么再次想起那根红漆筷子,僵在门口站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孟泽似乎想让她进去转一转,可以看看房子,可她拖着踩脏的裤脚,不方便乱走,迅速喊陆一禾出来回家。

    两个人不过说话的工夫,陆银桥一扭头,发现镜子里突兀地多了个人影,她冷不丁惊住了,整个人迅速向后退,差点撞在玄关的墙上。

    孟泽伸手扶她,她的后背和冷硬的墙壁之间隔着他的手心,温柔而热切的触感,类似某种不动声色的引诱。

    陆银桥手指更凉了,她几乎不敢动,只记得去叫眼前的人。

    陆一禾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光着脚踩在黑色的长绒地毯上,悄无声息地看着姐姐。

    小姑娘已经不再生气,起码此刻脸上没有任何愤恨的神色,她披散着头发,长长的发丝全部梳好拢在肩后,光影明暗之间,长发如瀑。她依旧穿着昨天出门的薄线衣和短裤,人却能毫不突兀地融进孟泽的家,仿佛她本来就该在这里。

    如同每一个和家人吵架的孩子一样,陆一禾确实是自己离家出走了,此刻平平安安地站在这里,眼睛却不看人,始终从镜子里打量她。

    陆银桥觉得气氛不对,房间里的背景过于深重,让整个房子如同深渊,她半只脚都踩空了,眼看就要跌进去……她脑子里混乱的感觉又回来了,开始责怪陆一禾:“来找孟老师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陆一禾不说话,还是站在原地,听了这话忽然满脸无辜,抬手示意姐姐到她身边去。

    孟泽适时开口:“一禾,带你姐姐先去坐一会儿,都到中午了,一起吃个饭。”他推了推陆银桥,口气随意,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捻着她外边的睡衣,手指之间的料子软糯,十分细腻,却在纹理之间埋着硌手的金线,一层又一层,细细密密地缠在她身上,就像这衣服的主人一样,永远没人猜得透二爷到底在想什么。

    孟泽很清楚,这是肇之远的衣服。

    陆银桥的心跳越来越快,她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智,转身避开他的手,径自去找陆一禾。

    她隔着地毯的边界叫她:“走吧,闹够了就和我回家,后天都开学了,你不能躲在这里打扰别人。”她已经加重语气,希望陆一禾能听明白,不要再胡闹。

    陆一禾没动,还在原地等她,又和她打手语:“姐姐留下吃个饭吧,孟老师不是别人。”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她和自己去房间里,那目光却让陆银桥极其不舒服。

    离家出走,一夜未归,陆一禾此刻完全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反驳和挣扎,好像她本来就等着姐姐来找自己,好像陆银桥今天的喜怒哀乐……如她所料。

    与此同时,人对于周遭的不适让所有感官都放大,陆银桥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地方让人恐惧了,因为四下根本没有窗,窗帘和那些巨大的画作已经将所有玻璃和天光隔离,室内越发让人透不过气。

    陆银桥已经开始装聋作哑,不敢再往下想。

    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慌张,回头和孟泽说:“你爱干净,我就不进去乱踩了,在外边等吧。”她说完在身后飞快地做手势给陆一禾看,示意她赶紧拿书包回家。

    可是门口的男人没有让开。

    玄关处的灯光渐渐被孟泽调暗,和他眼底的光一样,骤然之间完全变了颜色。

    陆银桥被强行推进黑暗里,瞬间无所适从,她只能开口强辩:“一禾要开学了,我必须把她接回去。”

    很快,屋子里的灯光全都熄灭了。

    她这下真的怕了,只感觉到身前的人伸手,正顺着她睡衣的袖子一点一点拉扯。对面的人似乎对这件衣服格外不满,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直到揉进手心里还不够,恨不能扯碎撕烂才解恨。

    孟泽的声音很低,完全不同以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似乎是质问:“又是肇之远。”

    陆银桥避开他,低声提醒:“孟泽,你把灯打开!”

    孟泽的怒意突如其来,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他浸在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声音瞬间失控:“你为什么穿他的衣服!”

    她被他大力推搡着按在墙壁上,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连孟泽的轮廓都看不清,却觉得面前的人画了皮,此刻到了皮开肉绽的时候,撑不住要跳出来,一口咬住她的脖子……于是她疯了似的大喊求救,却意识到这是他家,瞬间绝望。

    孟泽的手掐在她的脖颈之上,让她根本不敢再动。

    她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又低了,好像喉咙被滚水烫过,声音嘶哑,口气冷硬,他问她:“你不是最疼一禾吗!那可是你的亲妹妹,她一夜没回家,你为什么不接电话?还有时间去找肇之远!”

    陆银桥强逼自己面对他,她必须稳住他的情绪,因为陆一禾还在这里,她绝对不能在这么可怕的时候把孟泽气疯,于是她顺着他的话试图解释,可人在危急关头被迫激发出自保意识,所有被忽视的感官一一放大。

    陆银桥一瞬间开了窍,她闻出这房子里隐隐散出来的味道……那些夹杂在香味之间的是腥气。

    若有似无,淡淡的血腥味。

    她真的怕了。

    人心鬼蜮,这个夏日密谋的剧本无人知晓。

    从陆银桥回到北新市开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而此时此刻,眼看就要坠入深渊,她唯一的念头只有妹妹,于是拼命挣扎起来,不断喊着陆一禾。

    楼道里突然传来撞击声,孟泽的手骤然松开。

    有人暴力拖拽踹开了楼道门,很快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停在他们的门外,又如法炮制,继续开始砸门。

    孟泽按开壁灯,荒唐的深渊巨口偃旗息鼓,光线凭空而来,一切都归于原位。

    陆银桥抓紧机会,猛地扑到门上,慌乱地试图开门,而身后的人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甚至

    连目光都没变,他还是一副礼貌和善的样子,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磕到手,替她过去询问门外是谁。

    程珂的声音响起来的一瞬间,陆银桥觉得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听着对方一直在喊自己的名字,拼命回应。

    很快孟泽拉开了门,人就站在门边,声音客气,还带着几分诧异:“你是……哦,程珂吧?”

    程珂看见门开了,好像稍稍放了心,从头到脚扫他一眼,直接往里找人:“银桥,二爷让我来接你。”说着他一点没犹豫,直接撞开孟泽往里走。

    陆银桥回身去拉陆一禾,小姑娘全程连站的位置都没变,这么半天直直地在黑色的地毯上注视一切,直到被姐姐突然拉走,她也再没有任何手语表达。

    陆银桥死死攥着陆一禾的手腕,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她看向程珂,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没事,就为了来找一禾,她果然在孟老师家里。”

    程珂点头,挡在门口,示意她们先出去,然后他又十分礼貌地替孟泽关上门,开口说:“二爷说了,一禾小,不懂事,必须有人看着才不走歪路。辛苦孟老师照顾,我们接人回家,您自己……多保重。”

    说着他把门重重关上,一路护着陆银桥迅速离开。

    程珂今天可真是及时雨,成了猴子派来的救兵,从天而降,而且做的一切早有准备,虽然他和雷三比起来不太擅长踹门,但今天这一出干得十分漂亮。陆银桥是第一次进这个小区,但程珂开车出去的路线丝毫没有犹豫,可见救兵不好当,背后做足了功课。

    陆银桥心都快跳出胸口,半天缓不过来,直到看见陆一禾平静地坐在自己身边,只记得搂住妹妹,浑身僵硬,说不出话。

    该问些什么呢?问她为什么信任孟泽?怪她出走?又或者……

    无论哪个问题的答案,陆银桥都无法承受。

    此时此刻,陆银桥除了抱紧陆一禾,竟然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一切都失控了,从头到尾,连回忆都是假的,只有她执迷不悟,陷在一场年少倾慕的梦里,迟迟不醒。

    眼看车已经开出小区,外边是一条安静的林荫小道,陆银桥长出了一口气,问程珂:“二爷让你追过来的?他还说什么了?”

    程珂没时间回答,后方突然传来撞击声。

    陆一禾不声不响地坐起来,玩命拉车门,可是车上的安全锁阻止了她的动作,于是她竟然不顾陆银桥的尖叫,疯了似的用头撞车窗。

    程珂不得不踩一脚刹车,先把车停稳。

    “一禾!”陆银桥吓坏了,手掌按在玻璃上挡着她的脸,“你干什么?”

    小姑娘的激愤情绪突然被点燃,她一听见肇之远三个字就气得坐不住,眼看姐姐阻止自己,她干脆抬手在她眼前,清清楚楚比出一句话:“我不坐肇之远的车。”

    陆银桥大声吼她:“不许胡闹!”

    陆一禾的愤怒全都浮在脸上,扭头还想强行开门,她摆出一副豁出去要拼命的架势,和姐姐说:“你不接受孟老师,那也别领肇之远的情!就是因为他才逼死了我妈!”

    这话一喊出来,陆银桥十分震惊,远芳阿姨是因为无法接受陆兴平的罪行才被逼得精神失常,她竭力避免妹妹有关于仇恨的联想,姐妹之间对于那段恩怨很少提及,陆一禾不能再被那个案子毁了。

    这大龄熊孩子简直哭天抢地要下车,陆银桥被气得血直往头上冲,大声斥责她:“你给我听清楚!需要付出代价的人只有陆兴平,除了他,谁都不欠我们!你总问我肇之远,我明确告诉你……这个家还在,他是你姐夫,他有责任有义务照顾你!”

    陆银桥早习惯了不期待来日,连天上的云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变成什么形状,她更没本事盘算人生,但起码现在这一秒,胭脂厂还在,“半城金”还在,那他们这个家也还没散。

    陆一禾听见这话脸色变了,她活像个小小的人偶,原本还在车窗上扑腾,突然让人扯了线。她背对姐姐,看向窗外,目光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才抬手和她说:“你总算承认了,你根本没打算离婚。”

    陆银桥不明白她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可陆一禾不依不饶,很快小姑娘攒足了力气,又去撞车窗,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接受肇之远的恩惠。

    这下车里热闹了。

    小哑巴不认二爷,发疯耍赖,陆银桥又喊又叫,管不住妹妹,偏偏程珂的手机来添乱,跟着不懂事,微信一条接一条,屏幕一直亮着。

    他不得不低头看,解锁屏幕,于缎的电话紧跟着追进来,他一时分神,身后的小哑巴又像中了蛊似的,死活闹着要下车自己走回家。

    路过的人都听见动静了,不知道车里发生了什么事,渐渐有好心人停下来打量,担心有不法分子要当街作案。

    陆银桥实在害怕,又怕陆一禾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半路再生事,于是她赶紧和程珂商量:“算了,我自己带她回去吧,咱们在胭脂厂见。”

    他已经把手机调成振动,听着它的动静心乱如麻,可又不得不先顾眼前,出声阻止陆银桥:“不行,二爷吩咐过,必须把你们接回去。”

    “光天化日,我们两个大活人丢不了。”她护着陆一禾的头,示意程珂开门,“我带她走一段,冷静冷静,正好说说话,然后打车回去。这事怪我,总想瞒着她……一禾说不出话,从小心重,必须把她的心结解开。”

    小哑巴完美遗传到陆家人的牛脾气,对自己是真狠,程珂眼看她头上都要撞出血了,这动静他根本没法顺利开车,万一真伤着了,陆银桥还得跟他没完,越想越没地讲理,他只好打开安全锁。

    后座上的女孩坐牢似的,牢门一开,逃命似的冲出去。

    陆银桥急着去追陆一禾,瞥见程珂的手机还在振,屏幕上清清楚楚的一个字,缎。

    她关车门的手停了一下,又抓紧时间和他说:“你先忙,如果还能见到她,帮我带句话,告诉她……不值得。”

    上过台的都知道,戏不由人。

    她和于缎不打不相识,终归谈不上什么交情,所以她开口话到嘴边,又觉得只说三个字就够了。

    从那深渊一样的房子里逃出来,陆银桥终于意识到,于缎的心机和手段实在算不上鬼怪,这人间万象,于缎已经爱憎分明,堪称磊落了。

    车里只剩程珂一个人,他定了定神,拿起手机回复于缎。

    他回拨过去,想过很多可能,毕竟于缎如今能和他说的都是琐事,每天除了让他跑腿就是送饭……没想到今天竟然是为了求救。

    天晴无事,难得清闲的日子,于缎全副武装,打扮低调,一个人外出逛商场。她去的地方是个大型商超,离家不远,就在四环路边上,却被小报记者逮个正着,一路跟踪追拍。

    她一开始没在意,拍就拍,反正脸都丢光了,再拍出什么也无所谓了。可等她进商场还没完没了,有人不断尾随,圈里人消息灵通,很快其余几家狗仔也闻风而至,拿着相机跟她来了一场持久战,明显来意不善,打算深挖她的日常隐私,大做文章。

    于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露面了,颁奖礼幕后的丢脸段子闹得尽人皆知,已经让她爆出太多黑料,话题还没完全过去,公司也没法安排她复工,身处敏感时期,事关前途,她绝不能再引发媒体关注了,于是情急之下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堂堂昔日影后,竟然被逼着躲进卫生间藏身。

    但狗仔就是狗仔,专业素养,耐性卓越。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于缎听见外边越来越吵,议论纷纷,不断有被收买的路人进来拍门试探,她实在耗不下去了,只能让程珂来接自己。

    他很快就赶过去,通知商场管理,叫齐保安队,一起过去驱赶围观人群。

    程珂把四下清场,敲了敲女士卫生间的门,冲里边喊了一声:“好了,出来吧。”

    于缎帽子、墨镜加口罩一样不少,还死命低头挡脸,就差连汗毛都藏起来了。她贴着墙迅速往外跑,程珂一路帮她挡人,直到全都回到车里,他忙活大半天过去,终于有工夫喘口气了。

    于缎把帽子摘了,四下看了看说:“路上先绕两圈,再往我家开。”

    程珂答应了,开出去上了四环,问她:“怎么不叫你经纪人过来处理?”

    “她知道我追的是二爷的车,明白我这次翻身难了,跑得比兔子都快,早早给自己放大假,出国玩去了。”这点世态炎凉太正常不过了,于缎只是随口一提,半点波澜都没露,她说完侧脸打量前方开车的人,又说,“而且我想见见你,不行吗?”

    程珂没接话,表情四平八稳,就和没听

    见一样,又问:“助理呢?”

    “我也给她买了张机票,世界那么大,送她去看看。”她坐在后方又想点烟,摸了一下发现没带火机。程珂看见她的动作,替她在前排摸索,刚好翻出二爷随身玩的那个,递给她用。

    那大概是肇之远偶然掉在车上的。

    于缎一看就笑了,这么小的东西还非得套个纯金外壳,除了二爷没人喜欢。这火机也有些年头,被人拿得久了,仿佛连它都能多出些人情世故,棱角的光泽度都变得异常圆滑。

    她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觉得底部不平,翻过来看,打火机下边果然有刻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原本手写瞎玩的,却被打火机的主人当了真,非要在金子上照着字迹一模一样刻出来。

    程珂看见她在看打火机上的字,于是想起来,和她说:“二爷说是银桥过去写的,她放学跑回来拿个圆珠笔,在他打火机下边乱写乱画,还拿胶条贴上,怕掉色。”这么一说,他也觉得逗,“姑奶奶不喜欢烟味,二爷一直不戒,她就骂二爷是烟鬼,后来大家逗她,她说嫁谁也不嫁烟鬼。”

    于缎对着光线仔细辨认,没想到费这么大劲留下来的三个字还真是“大烟鬼”……她一边看一边笑,简直能想到写字人的嘴脸,十几岁的小银桥,脏兮兮地穿着校服,皱着鼻子瞪着眼,翻墙爬树,放眼十二条胡同儿,只有她敢指着二爷的鼻子骂。

    她点上烟,慢慢吸一口,玩着打火机上的字轻声感叹:“那个陆银桥啊,这辈子值了。”

    程珂瞬间想起刚才那位姑奶奶的话,只觉得巧:“她正好也让我带话给你。”

    于缎摇头,她最近不开工,没心情化妆,难得素颜,再加上一副大黑超墨镜,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寡淡了。她一点都不好奇,打断他说:“帮我忘了吧,她说她的,我不想听。”

    程珂没法再开口,绕着东北四环兜了好几圈才送她回家。

    他看她直接进门头也不回,于是站在门口处问她:“你本来想去买什么?我让人给你送来。”

    她不接话,房门大开,程珂往里一看,发现她家这段时间完全没人管,垃圾堆出了垃圾桶,衣服扔了一地没人收拾。

    于缎换了身衣服出来,发现他还在,一边绑头发一边和他说:“我这里连鬼都不上门了,你还不走?”

    他一看就知道她肯定连保姆阿姨都辞退了,于是进来帮她打扫。

    全程于缎根本不理他,由他自己忙活,她一边看视频一边抽烟,直到程珂弯腰擦地,经过她,她动了动,把腿抬起来。

    他拿着拖把,侧脸看她,终于忍无可忍,忽然停下动作和她说:“跟我走吧。”

    “走?跟你能去哪儿,回老家?”于缎盯着电视正在按摩自己的淋巴,声音轻轻柔柔,半点不走心。

    程珂西装革履地给她干活儿,一直任劳任怨,这会儿却罢工了,非要挡在她面前,好像在仔细看她的脸色。

    于缎动作优雅地给自己做面部提拉,笑着示意他:“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那些小姑娘,比这惨的日子我都过来了,你不也劝我休息一段时间吗,正好能清静清静。”

    他看她还顾及自己那张脸,总算放了心,直到房子里简单收拾过了,他打算走,到了门口没忍住,突然又退回来喊她:“你觉得二爷是什么人?”

    于缎没说话,回头看他一眼,显然不解,但很快轻笑着提醒他:“我当年接不到通告,走投无路,求人引荐,就想找个靠山,那会儿我是真豁出去了,就算对方是个糟老头都能忍。没想到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二爷身上了,他刚好需要女人挡是非,当个伴儿似的留着我,只有这点心眼,他都替我周全了这些年,他是个什么人,还用我说?”

    只是肇之远深情的故事里没有她的戏份,事到如今,于缎心里通透,既然自己达成所愿,她也毫无怨悔。

    程珂又说:“二爷其实也没拿你当情人,如果我真和二爷开口,他一定会同意我带你离开北新市。”

    于缎盯着他,突然有些烦躁,她起身进卧室翻找,很快从里边的房间拿出一个东西。程珂仔细看了看,好像是她过去破破烂烂的小记账本,塑料皮都裂了,里边的内页又黄又脏。

    于缎不嫌弃,当着他的面,哗啦啦翻一遍,里边有张单子直接被甩出来,轻飘飘地又掉在地上。

    那是一张十年前的孕检单。

    她连捡都不想捡,只让他自己看,她指着它说:“你跑了之后不到两个星期,我在老家自己查出来的。我偷偷怀着孕,追你追到北新市,不敢告诉你,照顾你的自尊心,陪你睡桥下,连口饱饭都没吃上,可你竟然还是扔下我跑了……程珂,连条狗都比你有情义。”

    她永远记得当年的夜,那条河,还有那个随时都能把她吞噬的桥洞。那种所爱非人的绝望,让人没有勇气重阅,时至今日让她想一想,骨头里都发冷。

    程珂弯腰拿起单子,震惊之余,他几乎不敢抬头再看她。

    他过去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于缎是他最对不起的人,是他辜负过的女孩。程珂愧疚过,懊恼过,原本以为她被自己伤透,早就回老家去了。可十年前后,整座城市换了样貌,他们两个人也在这里改头换面,他却从没想过,竟然阴错阳差看她走到今天这一步。

    后来的于缎同样靠自己留在了北新市,她不再找他,选择放弃孩子,在这陌生又庞大的城市里学会他的狠,不择手段,万众瞩目。

    人世间的因缘际会,永远不会照顾观众的情绪,他们之间错过就是错过了,因为有的人永远不会重聚,有的路走过一次之后已经体悟到艰辛,于缎不愿执迷不悟,也不会再信他。

    是爱也好,是恨也罢,毕竟不用演给外人看,谁都没有义务和谁从头来过。

    所以于缎只觉得他说的话可笑,她提醒他:“和二爷没关系,给你看,就是让你明白,你我之间,早玩完了。”

    程珂颓然起身,终于轮到他以今时今日的心境,再尝旧年里的苦。

    于缎从容送他出门,眼看他一贯冷静的眉眼都拧在一起,她满脸可惜:“爱是相互的,千万别把自己感动哭了。”她伸手点了点他的唇,看着他的眼睛说,“过去我是,现在你也是。”

    真正的放下,是再见时易。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程珂失魂落魄,一个人开车去了新惠河桥下。

    他躲在桥洞里坐到天黑,上车才发现手机都被二爷打爆了,于是只能调整情绪,迅速赶回胭脂厂,还没进胡同就看见远处“半城金”全院的灯都亮了。

    过去的王府宅邸,昔日辉煌,百年之后,砖瓦凋敝却难掩荣光,它依旧能照亮长夜,森森气象。

    程珂心里不安,一路跑进去,肇之远就在前院等他。

    二爷只问一句:“我让你接的人呢?”

    程珂一愣,回头看东南角的小楼,上下漆黑一片。

    陆银桥说好带她妹妹回胭脂厂,她亲自证实了孟泽图谋不轨,怎么还不回来?

    程珂慌了神,汗都下来了,急着和他汇报当时的情况:“二爷!她们已经安全出来了,可陆一禾半路突然发疯要跳车,我亲眼看着银桥带她走的,没有别人……”

    “我在医院是怎么和你安排的?”肇之远沉着声音,一字一语,不带半点调侃,他就和这院子一样,所有大隐于市的嬉笑怒骂全都洗净了,今夜突然换了一番颜色,“陆一禾完全被孟泽洗脑了,我试过,如果我去接,她根本不让我靠近,她们肯定回不来!所以我才折中让你去……无论如何,你就是绑,也要给我把人绑回来!”

    二爷说着说着动了真火,抬腿把他踹在地上。雷三一直在门槛边上守着,眼看二爷还要过去,他冲进穿廊里把人拦下来:“爷,你现在打死程珂也没用!”

    肇之远用上全力,一抬手差点把雷三都甩在廊柱上。他眼看又到九月,天天头上顶着一把刀,拼尽全力还是百密一疏,一腔急火点着了,收也收不住。

    雷三不怕挨揍,只记得死命拉架,他护住二爷刚养好的胳膊,喊得嗓子都哑了:“您听我说一句,这有的事逃不开……二爷!她的劫,咱们尽力了!”

    这话说完,肇之远终于拗不过雷三一身蛮力,被他扯住慢慢松了劲。

    他确实不该怪别人,所有的剧本已经写好了,哪怕他掐断开头,截断祸根,可其余的脉络还会继续蔓延生长,就像黑夜无力替代黎明,一个人的失眠与否,永远阻止不了天亮,而他所恐惧的九月二十五号,也一定会来。

    整整一夜,“半城金”灯火通明。

    陆银桥始终没有回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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