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旧译集(全四十三册)

第九十三章《福尔摩斯旧译集:移尸记》(1)
  移屍記
  歇洛克·福爾摩斯俯在那低光度的顯微鏡上,已察看了好久,如今便挺直了身,得意洋洋的回過來瞧我說道:“華生,這是膠水,一定是膠水無疑!你且看鏡頭下面那些散開著的東西。”
  於是我也俯到鏡上去,集中了我的視線。
  福爾摩斯又道:“那些毛是從一件絨布衣的線上脫下來的,那不整齊的灰色堆兒是塵埃,左面是表皮的鱗甲。那中央的棕色泡子,那一定是膠水無疑了。”
  我笑道:“好,我預備容納你的話,可有甚麽事情與此有關麽?”
  他答道:“這是一個很好的明證。在那聖潘格蘭案中,你也許記得有一頂帽子,在死警察的旁邊發見,而那被指為凶犯的人,卻不承認是他的。但他是個製造畫架的人,原慣常使用膠水的。”
  我道:“這可是你的一件案子麽?”
  他道:“不是的。吾友梅利佛——他是在蘇格蘭場的,請我視察此案。我既仗著那袖口縫裡的鋅屑銅屑追捕了那造幣人,他們方始知道顯微鏡的重要了。”他很不耐的瞧了瞧時計,又道:“我有一個新委托人來訪問我,只是他已過了約定的時間咧。且慢,華生,你可知道些兒關於賽馬的事麽?”
  我道:“我應當知道,可是我在這上邊已把戰中受傷所得的恩餉花掉一半了。”
  他道:“如此,我要借重你做我的一部《賽馬袖珍指南》。羅白·勞白頓怎麽樣?這名兒可能使你記起甚麽事情來麽?”
  我道:“有的,他住在旭士高古墅。這所在我很熟悉,因為我有一次曾在那邊避暑的。有一回勞白頓也幾乎要掉到你手中來了。”
  福爾摩斯忙道:“是甚麽一回事?”
  我道:“他在新市草場鞭打寇崇街有名的放債人山蒲洛,幾乎打死了此人。”
  福爾摩斯道:“呀,這倒很有趣的。他可是常常這樣放肆的麽?”
  我道:“他原出名是個危險分子,他要算是英國最膽大的騎士,在幾年前的全國大賽馬中得第二名。他也是那種跅弛不覊的人物,要是在攝政時代,他便是一個浪蕩子,是一個拳術家,是一個大力士,是一個賽馬場中的豪客,是一個愛慕美人兒的癡郎。總之他是深入迷途而不知返的。”
  福爾摩斯道:“好極了,華生。這是一節摘要的筆記,我似乎也認識此人。如今你可能將旭士高古墅的情形告知我麽?”
  我道:“那是在旭士高林園的中央,而那著名的旭士高牧馬場和訓練所也在那邊。”
  福爾摩斯道:“而那領袖訓練師便是約翰·梅生。華生,你不用詫異,因為我展開來的這封信,便是他寄來的。但我們且再多講些旭士高的事——我分明掘到了一個豐富的礦脈咧。”
  我道:“那邊又有旭士高獵狗。每開狗賽會時,你曾聽得過的,這種狗是英國最名貴的狗種。旭士高古墅的女主人,往往以此自豪的。”
  福爾摩斯道:“我想這女主人便是羅白·勞白頓爵士的夫人吧。”
  我道:“羅白爵士從沒有結過婚,他和一位寡姊裴德麗·福爾德爵夫人住在一起。”
  福爾摩斯道:“你說伊和他同居麽?”
  我道:“不,不。這所在本是伊亡夫詹慕士爵士之產,勞白頓是沒有份的。這產業歸夫人佔有,不過終身為止,將來得歸還伊亡夫的弟弟。而伊現在也提出一筆租費來的。”
  福爾摩斯道:“我料伊這位令弟羅白都把這租費揮霍掉了麽?”
  我道:“約有此數。可是他是個很淘氣的漢子,定使伊過著極不安的生活,然而我聽得伊是很愛他的。但那旭士高方面可出了甚麽岔子啊?”
  福爾摩斯道:“咦,這正是我所要知道的。我瞧那能夠告知我們的人已來了。”
  門開了,侍者導進一個稍長身材而嘴臉修薙得光光的男子來,臉色堅定而嚴厲。大凡管理馬匹和兒童的人,往往如此的。約翰·梅生先生手下,這兩種都有好幾個,他卻是一視同仁的。這時,冷冷地彎了彎腰,便在福爾摩斯指示他的椅中坐下了。
  他問道:“福爾摩斯先生,你已接到我的信麽?”
  福爾摩斯道:“是的,但這信中並沒說明甚麽事。”
  梅生道:“這事太慎重,我不便在紙上詳說,並且也太複雜了,只有面對面才可說明。”
  福爾摩斯道:“好,我們聽候你的指教。”
  梅生道:“福爾摩斯先生,第一步,我想我的東翁羅白爵士已發了瘋了!”
  福爾摩斯揚起眉來,說道:“這是培克街,並不是哈來街。但你為甚麽如此說呢?”
  梅生道:“先生,一個人要是做一件奇怪的事,或是兩件奇怪的事,也許這其間是有意思的。但到了所做的事情無一不奇怪的當兒,那你就得起疑了。我敢說那旭士高太子和大培大賽馬,簡直是把他的腦袋翻了個身咧。”
  福爾摩斯道:“這旭士高太子,或就是你所訓練的一頭名駒麽?”
  梅生道:“福爾摩斯先生,這馬實是英國最好的馬了。如今我不妨和你說個明白,因為我知道你是一個正人君子,不會泄漏到這房間以外去的。羅白爵士在這回大培大賽馬中定須得到勝利,他實在滿身都負著債,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心中不想別的,隻想著那馬和大賽馬。他的性命都系在馬上,太子要是不幸而失敗,他也就完了。”
  福爾摩斯道:“這似乎是一種很危險的賭博。但他怎麽有發瘋的話呢?”
  梅生道:“你只須去看著他好了。我不信他夜間曾安睡過,簡直是白夜的盤桓在馬房中。他的眼中已現著狂態,可是他的神經上刺激得太利害了,加著他對於裴德麗夫人的行為,也很有可異之處。”
  福爾摩斯道:“呀,甚麽一回事?”
  梅生道:“他們倆本是很合得來的。二人的嗜好,彼此相同。伊也愛馬,正像他一樣,每天在一定的時間,驅車來看望他們。就中伊最愛太子,太子每聽得石子路上車輪轉動的聲音,總得豎起耳朵來。每天早上也得迎到伊的車旁去,接受一塊糖來吃。但是如今都已完了!”
  福爾摩斯忙道:“為甚麽?”
  梅生道:“伊對於馬的興味似乎都消失了。一禮拜來,伊驅車過馬房時,竟過門而不入。”
  福爾摩斯道:“你以為他們曾鬧過意見麽?”
  梅生道:“鬧得甚是厲害。伊有一頭心愛的獵狗,直愛得如子女一般的,不是給他送掉了麽。他在幾天以前送給那老彭斯,此人是在三英裡外的克倫台鎮中開著青龍客店的。”
  福爾摩斯道:“這確然有些奇怪。”
  梅生道:“像伊那種衰弱有病的心,誰也以為伊是不能和他敷衍過去的,然而他每晚還得在伊房中盤桓兩點鍾。他要做甚麽便是甚麽,因為伊待他是極好的。然而這也完全過去了。他再也不願接近伊,伊便記在心上,隻為怨憤鬱勃之故,借著飲酒自解——福爾摩斯先生,伊直好似魚兒喝水般喝著酒。”
  福爾摩斯道:“伊在發生這糾紛以前可也喝酒的麽?”
  梅生道:“是啊。伊本能喝酒,隻現在每晚要喝一瓶,這是那管家史蒂芬告知我的。福爾摩斯先生,甚麽都變了!這期間直是糟得不堪,況且主人夜間到那老禮拜堂地窖裡去,又在那裡乾甚麽事,而在那邊和他會見的人又是誰啊。”
  福爾摩斯搓著手道:“梅生先生,請說下去,你越說越有趣味了。”
  梅生道:“也是那管家瞧見他去的。夜間十二點鍾,雨正下得大,第二夜我沒有睡,正在屋中。主人又去了,史蒂芬和我跟著他前去。然而這是很危險的工作,倘被他瞧見了我們可就壞事了,要是驚動了他,他揮起拳來,真是可怕。況且他也從不尊重甚麽人的,因此上我們都不敢過於走近去,好在我們也已探明了他的去處。他正是往那神秘的地窖中去的,那邊另有人等著他。”
  福爾摩斯道:“這神秘的地窖是甚麽?”
  梅生道:“先生,那林園中有一座坍毀老禮拜堂,隻為太老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年代。下面有一個地窖,向有惡名,任是青天白日,這所在也陰暗潮濕,寂靜異常。到了晚上,這一鄉中,更難得有人托膽走近去咧。然而主人卻不怕,他生平從不害怕甚麽的,但不知他夜中在那裡乾甚麽啊!”
  福爾摩斯道:“且慢。你說另有一人等在那裡,此人定是你們的一個圉人,或是邸中的甚麽人,你只須去查明了此人是誰,便可盤問他的。”
  梅生道:“此人並不是我所認識的。”
  福爾摩斯道:“你怎能說這句話?”
  梅生道:“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曾瞧見他的。這是在第二天的晚上,羅白爵士轉身走過了我們——我和史蒂芬躲在矮樹叢中,瑟瑟地打顫,像兩頭受驚的兔子一般。因為這夜是微有月色的,一會兒聽得後面又有人走動著。我們並不怕他,所以等羅白爵士走過之後,便走將上去,假做是正在月光中散步的樣子,恰恰和他碰了個正著。我就若無其事的說道:‘哈羅,夥伴,你可是誰啊?’我料他先前並沒聽得我們一路走來,此時便在肩上回過頭來望,臉色立刻大變,活像是眼見魔鬼剛從地獄中出來的模樣。他大叫了一聲,便在黑暗中沒命的逃去了。他很會跑腿——我可以讚許他,不多一會,他已跑得個無影無蹤。於是他是誰,是怎麽樣的人,都無從知道了。”
  福爾摩斯道:“但你在月光中不是瞧得很清楚麽?”
  梅生道:“是的。我敢立個誓,隻瞧見他的一張黃色人面——簡直是一頭卑怯的狗。他又怎能和羅白爵士立於平等地位呢?”
  福爾摩斯坐在椅中深思了半晌,末後便問道:“敢問是誰和裴德麗·福爾德夫人常在一起的?”
  梅生道:“伊的婢女甘麗·伊文斯,服侍已有五年了。”
  福爾摩斯道:“那當然是很忠實的麽?”
  梅生很不安的動了動身體,末後便答道:“伊是忠實極了。但是忠實於誰,我不願說。”福爾摩斯說了一聲“咦”,梅生又道:“我不能說那節外生枝的話。”
  福爾摩斯道:“梅生先生,我很明白,這情形自然是清楚極了。據華生醫士所述羅白爵士的話,我可料到沒一個婦人能安然擺脫他的糾纏的。你瞧他們姊弟倆的淘氣,可就是為了這一回事麽?”
  梅生道:“這醜事早就顯然可見了。”
  福爾摩斯道:“伊先前也許沒有瞧見。我們且假定伊驀然發見了,當然要攆走那婦人,伊弟弟卻不答應。可是伊本是個病人,心臟脆弱,不能行動,便沒法兒施行伊的主權。那可惡的婢子,仍是緾住了伊。從此伊不言不語,憤憤不樂,便酗酒了。羅白爵士在氣憤中,又將伊所愛的那條獵狗取去。這些事情,可不是都連貫一起的麽?”
  梅生道:“是啊,這事情進展到如此地步。”
  福爾摩斯道:“一些兒不錯,進展到如此地步。然而這和他夜夜到那地窖中去的事,可有甚麽關系麽?在我們的情節中,竟配不進去。”
  梅生道:“先生,還有些事情也配不進去咧,羅白爵士為甚麽要掘起一具死屍來呢?”
  福爾摩斯聽到這裡,歘的坐了起來。
  梅生忙道:“這事情才是昨天發見的,在我寄給你信之後。昨天,羅白爵士上倫敦去了,史蒂芬和我便悄悄地到那地窖中去。先生,一切都是好好的——不過,一隅有殘余的人體!”
  福爾摩斯道:“我想你已去報了警察麽?”
  梅生獰笑道:“先生,我以為這未必能引他們注意的。因為我們所發見的不過是一個木乃伊的頭和幾根白骨,多分有一千年之久了。不過,先前並不在那裡的。我和史蒂芬都可以立得誓。如今,那木乃伊放在一隅,用木板遮掩,而先前這一隅本是空無一物的。”
  福爾摩斯道:“這很聰明。你明羅白爵士昨天出門去,已回來了沒有?”
  梅生道:“我們料他今天要回來的。”
  福爾摩斯道:“羅白爵士是幾時送掉他姊姊的愛狗?”
  梅生道:“去今恰恰是一禮拜以前。那狗正在老井屋外汪汪地叫著,而羅白爵士這天早上正在暴怒。他捉了起來,我想他一定殺死這狗了,後來卻交給馬夫山台倍,喚他去送與青龍客店的老彭斯,從此不願再見這狗了。”
  福爾摩斯坐著默思了一會,又把他那隻老煙鬥燃著了,末後說道:“梅生先生,我還不明白你對於此事要我怎麽辦,你可能說得明確些麽?”
  梅生道:“福爾摩斯先生,這個也許能使這件事明確些了。”說時,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很著意的展開,現出一塊焦骨來。
  福爾摩斯很有興味的察看了一下,問道:“你從哪裡取得的?”
  梅生道:“裴德麗爵夫人的房間下面,有一隻中央大火爐,已好久不生火了,隻為羅白爵士抱怨天氣冷,因此重新生起火來。生火的是哈凡,他也是我手下的一個孩子。今天早上,他取這東西來給我,據說是從煤灰中掏出來的。他很不喜歡瞧這模樣兒。”
  福爾摩斯道:“我也不喜歡瞧。華生,你可瞧出甚麽來麽?”
  我們瞧那骨時,已燒成了焦炭樣子,對於解剖方面的重要之點,已無從辨識了。
  當下,我說道:“這是人類股骨的上骨阜。”
  福爾摩斯很鄭重的說道:“一些兒不錯。但這孩子甚麽時候去生那火爐的?”
  梅生道:“他每天黃昏時去生了火,就出來了。”
  福爾摩斯道:“那麽旁的人夜中可以進去麽?”
  梅生道:“先生,可以的。”
  福爾摩斯道:“你可從外面進去麽?”
  梅生道:“有一扇門可通外面的。另有一扇門通上扶梯,可以達到那裴德麗爵夫人房間所在的甬道中。”
  福爾摩斯道:“這真是困難的事情啊,困難中又覺得可憎。你說羅白爵士昨夜不在家麽?”
  梅生道:“不在家,先生。”
  福爾摩斯道:“如此那燒骨的人,並不是他。”
  梅生道:“先生,這是實在的。”
  福爾摩斯道:“你所說的那客店是甚麽名兒?”
  梅生道:“青龍。”
  福爾摩斯道:“白克府這一帶可是很好釣魚的麽?”
  這時梅生臉上,分明滿現著詫異之色,以為他又遇到了一個瘋子了,一壁卻仍答道:“先生,我聽說那磨坊的溪中有鱘魚可釣,而好爾湖中是產生鯸子魚的。”
  福爾摩斯道:“那好極了。華生和我都是釣魚的名家,華生,可不是麽?以後你可以寄信到青龍客店去。我們倆今夜就到那裡,梅生先生,我不用說我們是不必見你,但是信也可以接到。我需用你時自可找你的,到得我對於此案略有進步時,也得給你知道。”
  於是,在一個五月間明媚的黃昏,福爾摩斯和我已同在頭等車中,向那旭士高小車站去了。我們上面的架子上,滿放著釣竿絲軸和籃子。
  我們既達目的地,驅車前去,不一會便已到了一所舊式的客店中。那喜歡漁獵的店主人喬西·彭斯,便很懇切的預備參加我們釣魚之戲。
  福爾摩斯道:“到好爾湖中去釣鯸子魚如何?”
  店主人的臉色頓時黯淡了,忙道:“先生,這不行!怕你沒釣到湖中的魚,你卻身在湖中了。”
  福爾摩斯道:“為甚麽如此?”
  店主人道:“先生,就為的羅白爵士啊。他是很嫉妒的,倘你們兩個生客接近他訓練的所在,他就得來收拾你們,簡直和運命一般難逃的。他這人決不寬假——羅白爵士決不如此。”
  福爾摩斯道:“我聽說他有一匹馬將參與大賽?”
  店主人道:“是的,是一頭好馬。他引得我們都把錢鈔放在這回大賽中下注,把羅白爵士一身所有的也和盤托出了。”說到這裡,他把懷疑的眼睛瞧著我們,又道:“且慢,我料你們倆是未必上賽馬場的麽?”
  福爾摩斯道:“確實不是,我們不過是兩個疲乏的倫敦人,來吸些白克府的好空氣的。”
  店主人道:“那你得其所哉了,這裡正散布著不少的好空氣。然而你須得記著我警告你關於羅白爵士的話,他是那種人先動手打了然後說話的。你還是避過那林園為妙。”
  福爾摩斯道:“當然,彭斯先生,我們當然要避過的。這且不提。你瞧那在穿堂中嗚嗚地叫著的,真是好一頭美麗的獵狗啊。”
  店主人道:“我也是這般說。這狗是真正的旭士高種,英國全國沒有再比這種狗更好的了。”
  福爾摩斯道:“我自己也是一個愛狗成癖的人,敢問這樣一條狗,要破費多少錢啊?”
  店主人道:“先生,這不是我的財力所能買的。這條狗承羅白爵士贈送與我,我出獵時便可由他引導了。我要是一放他,他就得立刻趕回爵邸中去。”
  店主人既離開了我們,福爾摩斯便道:“華生,我們的手中已拈著幾張牌了,但是這一局賭即是不容易頑的。在這一二天中,再尋我們的進行之路。我聽說羅白爵士還在倫敦,今夜我們不妨到那聖地中去,不用怕身體上的襲擊,內中有一二要點,我是要切實印證的。”
  我道:“福爾摩斯,你可有甚麽理論麽?”
  福爾摩斯道:“華生,只有這一點,就是在約摸一禮拜以前,有甚麽事情發生,於旭士高一家影響極大的。這是些甚麽事呢,我們只能從結果上猜想過去。他們似乎有一種奇怪而複雜的性情,很足為我們進行之助,越是那種黯無色彩的案子,那就越沒有希望了。”
  福爾摩斯道:“我們且把理論的材料推想一下。那做弟弟的不再去探望他有病的愛姊了,他又把伊所愛的狗贈送與人。華生,是伊的狗,這個你可有甚麽感想麽?”
  我道:“沒有甚麽,隻覺那做弟弟的對於老姊有所憎惡罷了。”
  福爾摩斯道:“這也許是如此。我們更將此中情形觀賞下去,他們倆要是真的淘過氣,那麽從他們淘氣的時候起,那爵夫人便廝守在房中,改變了伊的習慣。但瞧伊同著婢子驅車出外時,不再停在馬房門外,問候伊的愛馬,並且酗起酒來了。這些事是包含在案中的,可不是麽?”
  我道:“此外還有那地窖中的事。”
  福爾摩斯道:“這是另外的一個線索。一共有兩個線索,請你不要緾亂了。甲線是關於裴德麗爵夫人的,這其間有些兒怪異的意味,可不是麽?”
  我道:“我推想不出甚麽來。”
  福爾摩斯道:“如今我們再提出乙線來,那是關於羅白爵士的。他為了要在大騫馬中佔得勝利,實在有些瘋了。他是在那放債的猶太人手中,隨時可以出賣他的產業,便是他賽馬的馬房也可被債主沒收的。他原是一個膽大而冒險的人,他的收入全靠著他姊姊,而他姊姊的婢子便是他的爪牙。如今我們已腳踏了產地,可不是麽?”
  我道:“但那地窖呢?”
  福爾摩斯道:“咦,是啊,還有那地窖。華生,我們且假定——這是為討論起見而假定的,說羅白爵士已將他的姊姊結果了。”
  我忙道:“我親愛的福爾摩斯,這是無庸疑的。”
  福爾摩斯道:“華生,也許如此,我們且從這假定上討論下去。他一時還不能逃去此地,還要仗著那旭士高太子實現他的好運,因此,他仍須保持著原來的地位。為了這原故,便得設法處置那死者的屍身,而另外覓一個替人假裝他的姊姊。好在有那婢子作心腹,那是很容易辦的,而那死者的屍身,就移到禮拜堂的地窖中去,這所在旁的人難得前去的。也許他在夜中悄悄地把那屍身放在火爐中燒毀了,所留下的證據,我們也已見過。華生,你以為怎麽樣?”
  我道:“你倘如此假定,這些事自在意中。”
  福爾摩斯道:“華生,我想明天且去試驗一下,好使此案得些頭緒。同時,我們仍放出老脾氣來,邀了店主人喝一杯酒,談論些鰻兒和黃尾魚兒的話,這似乎是迎合他的嗜好的。在這談論中,我們或能借此得些有用的線索咧。”
  第二天早上,福爾摩斯見我們沒有引魚上鉤的香餌,這天不能再去釣魚。到十一點鍾時,我們便出去散步。福爾摩斯得了店主人的允許,帶著那黑獵狗同去。我們到了兩扇高大的園門之前,見門頂上塑著兩頭半獅半鷹的怪獸,模樣兒甚是莊嚴。
  福爾摩斯道:“就是這裡了。據彭斯和我說,每天中午時,那老夫人總得驅車出遊,在開園門的當兒,那車子定然緩下來。華生,等那車子穿過了門,待要加鞭前驅時,我要你用甚麽話去問那車夫,截住車子。你不必管我,我立在那裡一叢冬青樹後瞧著。”
  守候不久,只在這一刻鍾中,我便瞧見一輛黃色大號的四輪敞馬車,經那長長的蔭路中過來,駕著兩匹很雄駿的灰色馬。福爾摩斯同著那狗蹲在矮樹後面,我卻當路立著,若無其事的揮著一根手杖。一個守門的跑出來,將園門開了。
  當下,那車子已慢了下來,我可以很仔細的看那車中人。一個臉色紅潤淡黃頭髮而眼色驕倨的少婦坐在左面,伊左面是一個年長的婦人,圓圓的背兒。一堆肩巾,掩住了伊的臉和雙肩,表示伊是個有病的人。到得那馬到了大路上,我便伸手作勢,截住了那車夫,上去問羅白爵士可在旭士高古墅中不在。
  同時,福爾摩斯也走將出來,放了獵狗。那狗很快樂的叫了一聲,便衝向車去跳上踏步。當下,它懇切的歡迎鬥的變做了暴烈的憤怒,立時去抓那婦人的黑裙。於是,有一個粗厲的聲音嚷道:“趕前去!趕前去!”那車夫鞭著馬,我們便避過了,立在路中。
  福爾摩斯給那狗套好了鏈條,說道:“華生,這就完了。它以為是自己女主人,卻不道是個陌生的人。狗是不會錯的。”
  我道:“並且那聲音也是男子的聲音。”
  福爾摩斯道:“正是如此,華生,我們手頭又加上了一張牌。但是要留心些兒頑了。”
  這天,我朋友似乎沒有旁的計畫了,我們當真在磨坊的溪中釣一會魚,結果便在晚餐時多了一碟子鱘魚。到得用過餐後,福爾摩斯重又活動起來,我們又在那早上通到園門的那條路上了。一個長長的黑影兒正在那裡等著我們,原來就是我們在倫敦認識的那位訓練師約翰·梅生。
  他說道:“兩位先生,晚安。福爾摩斯先生,我已接到了你的信。羅白爵士還沒有回來,但我聽說今夜要回來了。”
  福爾摩斯問道:“這地窖離屋子有多少遠?”
  梅生道:“約有一英裡的四分之一。”
  福爾摩斯道:“如此我們可以不去理會他。”
  梅生道:“福爾摩斯先生,我卻做不到。因為他一回來,就要見我,探問那旭士高太子的近況。”福爾摩斯道:“我理會得。既是如此,我們隻得自行工作,你只須指示了那地窖,立刻就走好了。”
  天色黑黑的,連一丸明月都沒有。梅生導我們過了草地,末後便見一抹黑影矗起在我們眼前,原來就是那老禮拜堂了。我們走進了先前是門廊的缺口,梅生便顛顛頓頓走過一堆堆松散的泥灰木塊,到這禮拜堂的轉角處。那邊有一乘欹斜的梯子,通到下面地窖中去。他擦亮了一枝火柴,照著這陰森之地,幽暗荒涼,氣味惡劣,四面有粗石的頹牆,一堆堆的棺木,有幾口是鉛的,有幾口是石的,都堆在一面,直堆到上面半圓形的窖頂上,在黑影中沒去了。
  福爾摩斯已點上了他自己的燈,射出一條長筒形的細光來,照著這一片淒涼之景。那光反射在棺木的金屬板上,大都是裝點著半獅半鷹的怪獸,和這故家的冠冕。他家的榮名,直達到死神的門上。
  福爾摩斯開口說道:“梅生先生,你曾說起有幾根白骨,可能先指給我們瞧了然後去麽?”
  梅生道:“在這邊的一隅。”說時走將過去。
  我們的燈光跟著照到那邊。他很詫異的說道:“已沒有了!”
  福爾摩斯咯咯笑道:“不出我之所料,我想那骨灰還可在爐中找到——早已燒掉一部分了。”
  約翰·梅生道:“但他們畢竟為甚麽要燒掉那死了一千年的枯骨呢?”
  福爾摩斯道:“這就是我們到這裡所要偵查的。這一搜查也許時間很久,我們不用絆住你,料想在天明以前便可解決了。”
  約翰·梅生去後,福爾摩斯便開始很著意的察看那些棺木,從中央一口狀如撒克遜的古棺起,看過了一大排瑙門罕古和烏古氏的棺,末後便是看到十八世紀威廉爵士和但臬·福爾德爵士的棺。又過了一點多鍾,福爾摩斯才看到了立在盡頭處的一口鉛棺,恰在那窖門之前。
  他很滿意的低呼了一聲,看他那種急促而有意味的行動,便知已達到目的了。用了他的顯微鏡,很懇切的察看那棺蓋的邊縫,接著從衣袋裡抽出一根短鐵棍,一個開箱的家夥,塞在那罅兒裡,撬動棺蓋。那上邊似乎只有兩個釘絆,並不十分牢固,只聽得一陣子格格有聲,那棺蓋還沒有完全撬開,內容已顯露了一半,驀地裡卻有人來打岔了。
  這當兒上面禮拜堂中,有人走動著,是一種堅定而快速的腳步,分明是有所為而來,並且很熟悉這地方的。當下有一縷燈光照下梯子來,一會兒便見一人現身在那哥德式的拱門中。他是一個很可怕的人物,大大的身材,惡狠狠的態度。一盞挺大的馬房燈,提在他的面前,照見一張濃須而剛強的臉,一雙怒眼,向窖中四面亂射,末後,便停注在吾友和我的身上,大聲問道:“你們是誰?在我的所有地上乾甚麽?”
  福爾摩斯並不回話。
  他於是走前兩步,揚著他一根粗粗的手杖,嚷道:“你可聽得我的話麽?你們是誰,在這裡做甚麽?”
  他那手杖在空中抖動著,福爾摩斯毫不退縮,反迎將上去,放出極嚴厲的聲音來問道:“羅白爵士,我也有一句話要問你——這是誰?在這裡做甚麽?”說著,轉過身去,將背後的棺蓋扳開了。
  就那燈光之中,我瞧見一具屍身,從頭至腳裹著屍衣,模樣兒像女巫般,煞是可怕,鼻子和下頜都在一頭突起。那一雙陰暗的眼睛,從一張皺皮而失色的臉上,向人呆注著。
  羅白爵士驚呼一聲,倒退下去,在一具石橔上靠住了,放聲說道:“你怎麽知道這回事的?”接著又現出凶很的態度來道:“這又乾你甚麽事?”
  福爾摩斯道:“我的名兒喚做歇洛克·福爾摩斯,你也許是廝熟的。無論如何,我的事情也和旁的好國民一樣——便是要維持法律。在我以為,你有許多地方該負責的。”
  羅白爵士白瞪著眼,呆住了一會。但福爾摩斯那靜靜的聲音和冷冷的態度頓時發生效力了。爵士忙開口說道:“福爾摩斯先生,我當著上帝說話,一切並無不合。我承認這事表面上不利於我,但我並沒為非作惡。”
  福爾摩斯道:“我也樂於這般想,但我生怕你須向警察去說明咧。”
  羅白爵士聳了聳他的闊肩說道:“好啊,要是必須如此,那也不妨。請你們到屋中來,把這件事評判一下。”
  一刻鍾後,我們已到了一間室中。看了那光滑的圓筒和玻璃的罩,便知是一間槍械室。室中布置很妥貼。羅白爵士出去了半晌,便帶同二人一起回來。一個是花朵兒似的少婦,我們曾見過伊坐在馬車中的;別一個是短小而鼠臉的人,那種鬼魂崇崇的模樣,很覺可厭。這二人都現著迷惑之色,可知爵士還沒有把這變局向他們說明咧。
  羅白爵士揮了揮手,說道:“這裡是瑙立德夫婦倆。瑙立德夫人閨名伊文斯,是我姊姊好多年的心腹侍女。我帶他們同來,便可將實在情形向你們說明,而也惟有他們二人可以證實我的話的。
  那婦人急道:“羅白爵士,這是需要的麽?你可曾想想你自己所乾的事?”
  伊丈夫接口道:“至於我,是完全不負責任的。”
  羅白爵士很輕鄙的瞧了他一眼,說道:“我自負一切責任,福爾摩斯先生,請你聽我詳細說明此中的事實。你老人家已把我的事偵查得很清楚了,諒你也已明白我正在預備將一匹黑馬加入大賽,而有好多事情,全仗我這回的成功。倘我勝利了,百事易辦,要是失敗——咦,那我不堪設想咧。”
  福爾摩斯道:“我明白這些情形。”
  羅白爵士又道:“我百事都依靠著我的姊姊裴德麗爵夫人,而伊在產業上所享受的利益,隻到伊終身為止。我不幸負債重重,落在猶太人的手中,心知我姊姊要是一死,那麽那些債主們就得像一群餓鷹般,紛紛的撲上來了,將我所有的一起沒收去,我的馬房啊、馬匹啊,甚麽都歸了他們。福爾摩斯先生,哪知我姊姊當真在一禮拜前死了!”
  福爾摩斯道:“而你卻並沒告知一人?”
  羅白爵士道:“我又怎麽辦呢?完全破產的局面,已臨在眼前了,我倘能把這回事挨延三禮拜,就一切都可順遂。伊婢子的丈夫——即是此人,本是一個優伶。於是我就想到,在這短期間,大可請他扮做我的姊姊,只須他每天坐了馬車出去一次。好在平日除了婢子,沒有人進伊房間去的,這事不難辦到。至於我姊姊的死,是由於水腫病,伊已害了好久了。”
  福爾摩斯道:“這事須經驗屍官斷定。”
  爵士道:“伊的醫生也可證明,這幾個月來的病象,原難逃一死了。”
  福爾摩斯道:“如此,你怎樣辦呢?”
  爵士道:“可是那屍身不能留在屋中。第一夜,便由瑙立德和我移到那老井屋中去,這所在久已廢置不用了。不道伊那心愛的獵狗跟著我們同去,不住的在門口汪汪亂叫,因此我想不得不再換一個安全些的地方。我既送掉了那狗,一壁將屍身移到那禮拜堂的地窖中去。福爾摩斯先生,我並無失禮或不敬之處,自覺沒有錯待了死者。”
  福爾摩斯道:“羅白爵士,我以為你這種行為是不可恕的。”
  爵士很不耐的搖著頭道:“說正經話兒原是容易的。倘你處了我的地位,那就覺得兩樣了。可是一個人正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如何肯眼瞧著一切希望一切計畫完全破壞,不想法兒去挽救呢?我以為暫時將伊放在伊丈夫祖上的棺中,算不得辱沒了伊,因此我們把一口棺木開了,移去了古屍,將伊移放在內。你剛才已瞧見過,至於我們取出來的遺骸,可不能留在那地窖中,因由瑙立德在夜間下去,放在那中央大火爐中燒毀了。福爾摩斯先生,這便是我的供狀,隻為被你逼著,我不得不盡情傾吐出來。”
  福爾摩斯坐在那裡深思了一會,末後才說道:“羅白爵士,你所說的一番話中,有一個破綻。你在大賽馬中所下的注,對於前途大有希望,那麽你的債主們即使沒收了你的產業,也依然有效啊。”
  爵士道:“那馬即是我產業的一部分,他們哪裡不還顧到我所下的注呢?況且他們既沒收了去,也就不再給我加入大賽,最難堪的就是我那最大的債主,恰是我所最痛恨的仇人。他是一個惡徒,名喚山蒲洛,我曾有一次在新市草場中鞭過打他的,你想他還肯寬免我麽?”
  福爾摩斯起身說道:“羅白爵士,這一件事當然要通知警察的。查明事實是我的責任,以後可不乾我事。至於你行為上是和不是,也無庸我發表意見。華生,快近夜半了,我們回寓所去罷。”
  這一件簡單的事,結果很好,旭士高太子竟在大賽馬中得了勝利,羅白爵士淨得了八萬金鎊的注。債主們都耐守到大賽完畢,十足收回了本息,所余下的也盡夠羅白爵士重在社會中立身做人了。那警察和驗屍官取寬大態度,隻對於他緩報爵夫人的死事從輕處罰。羅白爵士得以安然度過了難關,撥雲霧而見青天,很尊榮的終其余年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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