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天一俠 在一千八百九十七年的冬季裡,一天正是個多霧而嚴冷的早晨。我覺得有人在我的肩上,把我搖醒。我睜眼一看,原來是福爾摩斯。他手裡執的燭光,照到他急切而有深思的臉上,無異告訴我,又有什麽奇事發生了。 “起來,華生,起來,有好玩的事來了。不必多說!快些穿起你的衣服,隨我來。” 十分鍾後,我們兩人,都坐到一輛馬車裡。車聲轔轔,在這冷寂的街上,取道卻林格洛斯車站去。黯淡的曉日,方在雲中漸漸顯現。我們在車窗裡,可以隱約不清的見做工的人們,在旁邊過去了。福爾摩斯寂靜的在重裘中縮著他的身子。我也很喜學他的模樣,因為這時空氣很冷,而我們又都沒有進過飲食。直到到了車站,我們喝了些熱水,才坐上開到耿鐵希的火車。此時略覺得溫和些,他才開口講話,我也傾耳靜聽。福爾摩斯從他的衣袋裡,摸出一封信來,高聲讀道:“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很欣幸地盼望你能立刻前來助我,辦這件非常的事情。這事全仗你的大力了。除爵夫人釋放外,其余一概都沒有動過,像我初見時一般。但請你速即前來,萬勿耽擱。因尤司德斯勳爵,萬難再放留在彼處了。——你的忠實之友史德萊·哈伯根上。自耿鐵希穆山寺院莊,下午三點三十分發。” 福爾摩斯讀罷,又道:“哈伯根求我相助的案事,已有七次了。每一次他的請求,都是有價值的,我想那些案件,都已盡入了你的記載中了。華生,我承認我在你的筆記中,看得出你的確有選擇的能力;同時我又覺你有一種最厲害的習慣,便是喜歡常用小說家的眼光,來觀察各事。但你略欠缺科學上的功夫,以致不能充分的啟迪人家。你記事很喜多用文采,要把驚心動魄的事來引動讀者的心理,卻不能啟發讀者的理智。” 我冷笑道:“那麽,你為什麽不自己寫呢?” “我要的,華生,我要的。現在的時候,你也知道我事務紛忙,不能下筆。但到我年老退休的時候,我要把我平生得到的經驗,著為講義,傳給世人。我們現在要去偵探的,也是一件暗殺的案件。” “那麽,你想尤司德斯勳爵是死了麽?” “我應當說是的。因為哈伯根並不是容易受驚的人;現在他寫的信,竟這樣潦草,可知那邊必有什麽劇變了。並且屍首還留著等我們去察驗,也可見並不是自殺,否則他也不來請我們了。至於釋放爵夫人的話,可知在那悲劇發生的時候,伊是被人禁錮在室中的。華生,我們此去將有一個有趣味的早晨。這凶案還是在昨夜十二點鍾以前發生的。” “你怎能這樣說呢?” “我從火車和時間上,觀察推算而得到的。當起事的時候,先有本區警察被呼到家,再去通知蘇格蘭場警署,那麽哈伯根必先要往蘇格蘭場去過了,然後再來通知我。經過了這許多的手續,豈非要費去一夜的功夫麽?好了,我們已到計色爾黑司脫車站了。我們快要決定我們的猜疑咧。” 我們又坐馬車,沿著那狹的鄉野小徑,跑了二裡路,然後到一所別墅門前。我們下了車,早有一個年老的看門人,開了門在那裡等候。他滿面愁容,表示他遇著很大的禍殃。這進口的路,是一直通到門裡,兩旁榆樹掩映。路端盡處,便有一所低而闊展的屋宇,前有派拉笛亞式的石柱,一看中屋就知是多年的老屋了。上面披罩著長春藤,但是那些闊大的窗,卻都是以後換上去的。還有一間邊屋,也完全是新造的。此時那年輕的哈伯根警監,帶著很懇切的容貌,走出來招呼我們。 他道:“密司脫福爾摩斯,我很快活見你前來,並且華生醫士也一同來了。但是假使我早知道這事已有了頭緒,也不敢來驚擾你們了。因為那夫人醒時,已把這事清清楚楚的報告一過,毋容我們再為查察了。你還記得禮微斯罕盜黨麽?” “怎樣,是浪達爾等三人麽?” “正是,毫無可疑,是他們父子三人做下的事。兩星期前,他們曾在雪騰罕地方犯過劫案,已早宣布出來。然而他們又敢連接在這樣鄰近的地方,再犯殺人的罪案,真可稱膽大極了。這事定是他們做下的無疑。現在我正要緝訪他們哩。” “那麽,尤司德斯勳爵,已被殺了麽?” “是的,他的頭顱,是被他家中的鐵鉗,擊傷而死的。” “車夫告訴我,尤司德斯勳爵的姓,是勃拉根史得爾。” “不錯,他在耿鐵希的富翁中,可算得是一份子。他的夫人正在室中。可憐的夫人,伊已受過驚駭。當我初見伊時,伊也差不多半死了。我想最好你也去見見伊,聽伊怎樣告訴你這件事情,然後我們可以一同到餐室中去察驗。” 勃拉根史得爾夫人,不是尋常的婦女。伊的豐姿這樣美麗,體態這樣溫雅,實在是我所少見的。伊的黃金美發,和蔚藍的明眸,若不是最近伊遭遇著重大的事,使伊憂愁不歡時,更要增加美麗了。伊的眼皮有些浮腫,有一個身長的女仆,很小心的用水和醋來代伊洗拭。夫人像很疲倦的倚坐在椅上,但在我們走進時,伊很快的對我們一看;那種敏捷而曼妙的姿勢,可以見得伊的才智和勇氣,並不曾因為受著可怕的事情而失掉。伊披著一件寬松的銀花藍地的睡衣,還有一件黑色圓花的餐服,放在伊身旁的榻上。 伊懶懶的說道:“密司脫哈伯根,我已完全告訴你了,你能不要我重說麽?但是倘使你以為必須的,我也可以把我遇見的事情,告知這兩位客人,他們曾到過餐室裡去麽?” “我想他們極願意夫人先把你所身歷的事情,向他們再陳說一遍。” 伊道:“你們能夠把這案事辦理清楚,我一定不勝歡慰。我一想起他仍橫屍在那裡,這真是很可怕的事情。”伊說時帶著震顫,把手掩著伊的嬌容。這時伊的袖子翻落,福爾摩斯忽地向伊驚問:“夫人,你還有別的傷痕,這是什麽啊?” 有兩處很鮮明而紅色的斑點,露出在伊的一隻雪白嫩圓的粉臂上。伊聽著連忙把來掩蔽了。 “沒有什麽,這是和昨夜的事情沒有關系的。倘你和你的貴友,願在這裡坐下時,我可完全告訴你們。 “我是尤司德斯·勃拉克史得爾勳爵的妻子。我嫁給他,大約已有一年了。我們的結婚,實在沒有什麽快樂;這是無容諱言的,恐怕即使我隱瞞不說,我們的鄰居,也要告知你們的。我生長在澳大利亞洲的南部,曾在自由的空氣中呼吸過來,所以我對於英國有產業而尊嚴的家庭,很不慣適。最難堪的,便是我的丈夫,平日酗酒強暴。他這種行為,人人都以為卑鄙可厭的。和這種人相處,雖然一點鍾的光陰,也是使人不樂的。你們試想一個靈敏高尚的女子,日夜和他勉強伴系著,怎樣能夠忍受呢?這種婚姻,是褻瀆神明的、罪惡的、桎梏式的。我敢說你們這些可惡的法律,是要受詛咒的。——上帝也不忍再有這種罪惡。”這時伊忽然立起來,兩頰發赤,伊的眼光,也含著憤怒。於是伊的女仆,用手將伊的頭慢慢按倒在椅子的背墊上。伊的怒氣消滅時,不覺恣情悲泣了。 末後伊仍繼續說道:“我要把昨夜的事告訴你們了。你們或已知道,這裡的許多仆人,都睡在那邊新造的邊屋裡的。這中間的屋宇,是我們的住屋,廚房正在後面,而我的寢室,卻在樓上。我的女仆梯理莎睡在三層樓上,此外,就沒有別人了。這裡和那邊的邊屋,隔離很遠,不容易互傳聲息的。我想那些盜匪,定早已知道這種情形,否則他們也不致這樣猖狂了。 “尤司德斯勳爵歸室,在十點半鍾後,那時那些下人們也都已到他們睡處去了。只有我的女仆,還在三層樓上,尚未歸寢,那是伊恐怕我還要喊伊的緣故。我在這室中看書,直看到十一點鍾左右。我在上樓之前,先要到各處去巡行一遍;這是我的慣例。因為尤司德斯勳爵,是放任不管家事的,所以我不得不自己照管一切了。我先走到廚下,然後到夥食房、彈子房、客廳,一間一間的去察看。最後走到餐室。當我走近窗時,那窗本有很厚的窗幔掩蔽的,我忽覺得寒風撲面,方知道那窗是開著未關。我去拉開窗幔,瞥見面前有一個肩闊身長的老人,正走進室來。這窗是法蘭西式的長窗,直垂到地上,像門一樣,可以開了走到草場上去的。我手中執著睡室裡用的蠟燭,燭光中看見老者背後又有兩人掩進。我驚極退後,那老者立刻上前捉住我的手臂,再用手扼我的咽喉。我正要張口高呼時,他用他的拳頭在我眼上猛擊一下,把我打倒在地,我不覺失去了知覺。不多時醒轉,見他們已拉斷了鈴繩,把我緊緊縛在橡樹木的椅子上,因那椅子,本放在餐桌前頭的。我覺得一些不能行動,又有一塊手帕,塞在我的口裡,使我不能出聲。這時我不幸的丈夫來了。他定是聽得了什麽聲音而趕來的。他穿著睡衣睡褲,手裡握一根烏木棍子。他撲到一個暴徒身邊去,但是那別一個——是一個老者——俯倒身軀,從爐架上取到鐵鉗,奔過來對我的丈夫腦後,猛擊下去。他遂立刻倒地,聲息全無,動也不動了。我目睹這個慘狀,不覺又暈過去了,但幾分鍾後,我重又蘇醒,張開眼來,見他們已從櫃裡,攫得許多銀器,還有一瓶酒。他們每人手裡拿著一個玻璃酒杯。我似乎已經告訴你們了,其中一個年紀很大有須髯的,還有兩人都是少年。他們一定像父子,一同附耳低語,然後走過來看看我的繩子,是否縛得穩牢,遂關上了窗,揚長而去。隔了一刻鍾的光景,我才得除去口中的障礙,高聲呼喊了數次。我的女仆聽得我的聲音,第一個奔來解救。其余的仆人,就也都驚醒,一齊趕來了。我們遂去報告本地的警察,那警察立刻通知倫敦警署。那就是我可以告訴你們的事。先生,我希望以後可免我重述這可痛的故事吧。” 哈伯根問道:“密司脫福爾摩斯,還有什麽事要問麽?” 福爾摩斯道:“我不要再勞動夫人的心思了。但在我未到餐室的時候,我很喜歡聽聽你的說話。”他說時,看著那個站在夫人旁邊的女仆。 伊因說道:“我在他們進屋以前,已看見這些人了。因我坐在樓窗邊時,我瞧見那三個人立在門外月光底下。但那時我實在不曾想到有什麽危險的事情要發生啊。過了一個多鍾頭,我聽得女主人的驚喊,連忙奔到樓下,看見伊那可憐的形狀。還有我的男主人也已腦漿迸裂,倒在地上了。我的女主人嬌軀柔弱,自易被暴徒將伊縛住,並且伊的衣裳上,也濺著血跡。但伊膽力還是不弱,當伊在亞地蘭特做梅麗·弗萊瑟時,和現在寺院莊的勃拉根史得爾夫人,可說沒有少許改變。你們已問得很多了,先生,我要伴伊到自己室中去休息一番咧。” 伊說罷,好像慈愛的母親一般,展著手臂,擁著伊的女主人去了。 哈伯根說道:“伊服侍伊的女主人,已有幾十年了。自伊女主人繈褓時,直到離開澳洲,到英國來,跬步未離,和忠心不二。伊的名字,喚作梯裡莎,在今日要得到伊這樣一個忠實可靠的女仆,確很少的了。” 福爾摩斯的善於表現的面上,已完全失去了興味。我知道他已失望了。不過暴徒還沒有捕著。這個人為什麽要殺害勳爵?還有一些研究。然而大凡著名的奇能醫家,最好被人邀請前去診察疑難或是危險的病症。若是平淡無奇的病,不過多一種煩擾罷了,有什麽趣味?他這種心理,是我在他的目光裡見到的。但是一到餐室裡,一見那奇異的情狀,頓時回復了我友的注意,忽又振起了他的精神。 這是一間很高大的餐室。頂上都是橡樹的天花板,四壁懸著古代兵器,和鹿頭飾品。距門遠處,有高大的法蘭西式長窗,便是我們聽得夫人說過的。右邊也有三扇小窗,慘淡的陽光,從窗間射入,照滿了一室。左邊有一隻深大的火爐,爐架也是像樹木製的。爐旁有一隻很重的橡木椅子,椅子腳上還縛有犯罪用的繩子,雖已解去了,而一頭卻仍留在那裡。這些瑣屑的情形,當時都不足喚起我們的注意。我們的全神,卻專注在那可怕的屍骸,橫陳在火爐門前的虎皮毯上。 死者的身材既長,而又強健,年齡大約有四十歲左右。這時仰臥地上,白齒微露,唇邊留著短短的黑須;兩隻握拳的手,舉起在他的頭旁;一根沉重的烏木棍,橫在半邊。死者的容貌含著怒意,好似要報仇一般。他是睡後聽得了警變而起身的,因為他的身上,還穿著很奢華的繡花寢衣,而他的雙足卻赤露在褲外。他頭上受的傷痕很重,那橫在他身邊的鐵鉗,已變作弓形,可見得那一擊的猛烈了。福爾摩斯把鐵鉗查看了一過。 他說道:“這老浪達爾定是很有膂力的。” 哈伯根道:“是的,他是一個劇盜,還有許多懸案未曾破獲。” “你們應該懸賞嚴緝啊。” “我們早已通緝,但知他已逃回美洲去了,現在卻還未走,又犯這命案,看他們怎能逃避,各處海口,都已通飭嚴緝,賞格也在今天天晚以前,即可傳出了。不過使我最奇怪的,便是他們怎敢當著爵夫人的眼前,做這殺人的事情。不怕伊事後泄漏的麽?並且我們不能不深信伊這一番有力的敘述。” “不錯,人人要想他們也該把夫人殺死了,才可以滅口。” “我想他們一時不曾想到伊暈去後,便要醒轉來的。” “或者是這樣的。那時伊已似乎完全無知覺了,所以他們不必去取伊的生命。哈伯根,勳爵平日的為人,是怎麽樣的?我曾聽得,有人講起過他特異的歷史。” “他在醒的時候,也還和平;但酒醉時,卻變成了非常凶惡,好像有魔鬼和他附在一起,不論什麽事情,都要任情妄做,就常常鬧出禍來了。雖然,他是個有家資的貴人,我已聽得他已有兩次狂悖的舉動。第一次,他把火油塗在他夫人鍾愛的狗身上,點起火來燃燒,這事好容易勸住了。又有一次,飲酒醉了,和夫人的女仆梯理莎為難,竟把鐵罐向梯理莎飛擲。所以此間的眾人,和我們都知道他的行為狂暴的。我想他家中沒有了他,反能清靜光明了。你現在看來,以為如何?” 福爾摩斯遂俯身屈膝,很注意的察看那椅上留著的縛夫人的紅繩。他反覆細視著這繩掣斷的一端。 他說道:“當這鈴繩拉斷時,在廚下的鈴聲必然大響了。” “沒有人能聽得的,因為廚房正在這屋的後面。” “那暴徒怎能知道沒有人會聽見的呢?他怎敢這般鹵莽從事去掣斷鈴繩呢?” “不錯,密司脫福爾摩斯,你說得不錯。你這個問題,我也曾自己問了幾次。我想那些暴徒,必然明悉了室中的情形,他也必知道這裡的仆人,都睡得很早,沒人能夠聽到廚下的鈴聲的。所以我疑心他和仆人中,或有串通做著內線的。但是此間共有八個仆人,卻都是很謹願安分的。” 福爾摩斯道:“依理推解起來,或可疑到那女仆梯理莎。因為伊曾被主人用鐵罐擲到伊頭上去,懷恨圖報的。可是伊對於伊的女主人,卻十分忠愛,定也不忍出此惡計的。罷了,這些事情,何必多去研究,你們只要捉到浪達爾時,不難知道底細了。那夫人所說的事情,從這裡各樣東西上看起來,似乎已夠證實了。”說到這裡,他走近法蘭西式的長窗,把窗開了,又道:“這裡也沒有行跡可尋,因為地上的泥土,十分乾燥。我看那在爐架上的洋燭,是像點過的。” “正是,那些暴徒必靠著他們自己的燈,和夫人所拿的寢室用的蠟燭,以便利他們的做事。” “他們可劫去什麽東西?” “他們倒並不曾多劫奪東西,只在櫃裡,取去了半打左右的銀器罷了。勃拉根史得爾夫人以為他們大約見傷了人命,一時驚慌,所以來不及搜尋室中所有的物件,才急急逃走了。” “這確很似,但他們還曾飲過酒呢。” “這大約他們要想壯壯他們的膽吧。” 福爾摩斯走過去道:“這三隻玻璃杯,仍留在櫥裡啊。” “是的,酒瓶他們也遺留下在那裡。” “讓我們察看一下。咦!咦!這是什麽?” 那三隻玻璃杯是放在一處,都倒過酒的。內中有一隻,杯底還剩著一些皮酒的余滓。那酒瓶放在旁邊,還有三分之二的酒剩在瓶裡。瓶邊拋著一個很長的瓶塞,可以見得暴徒所喝的酒,卻是一瓶好酒。 這時福爾摩斯的態度,忽然變更,他本來似乎已失去了興味,但我現在看他的眼睛裡,卻含滿了興奮的目光。他拿起了瓶塞,細細驗視。 他問道:“他們怎樣拔去塞子的?” 哈伯根指著一隻半開的抽屜,果見抽屜裡有一個很大的螺鑽。 “勃拉根史得爾夫人,可曾說過他們是用過這個東西的?” “不曾說,他們開酒瓶時,你記得伊正自失去了知覺。” “是的。但照事實而論,這個螺鑽,並沒有用過。這瓶是用一個小螺鑽開的。或者這鑽,是和洋刀製在一起的;不過一寸半長,人家帶著放在衣袋裡的。倘你細細察看瓶塞,便可見塞上所留的孔很小,並且拔了三次才開的。否則用了這個長螺鑽,卻毫不費力了。你們若捕獲那人,便可知他身邊有這種複用的洋刀了。” 哈伯根道:“妙啊,你果然說的很是。” “但見這些杯子,卻使我有了疑問了。勃拉根史得爾夫人可的確親眼看見這三個人,喝過酒的麽?” “正是,伊明明白白告訴我親眼看見的。” “那麽,這事有眉目了。別的話,也不必多講。哈伯根,你應該知道,這三隻酒杯,是很可注意的。怎樣,你看沒有可以注意麽?哦!讓他去吧。但假使有人像我一樣有特別的思想,特別的能力,他終要寧可丟掉手中簡易的事情而去尋繹複雜的理解的。這樣,這三隻杯子自然是惟一的機會了。哈伯根,你既然已有很穩妥的成見,我也不能助你什麽,我們不妨再會了。若是浪達爾被獲時,或有別的新消息,請你告知我們。我很願不久便可祝賀你的成功。華生,我們不如回去吧。” 在我們歸去的路中,我瞧見福爾摩斯的面貌,像是有事情解決不下的神氣。有時又像已得到了什麽,有時卻又表示著懷疑;只要看他緊蹙的眉毛,和難解的眼光,便可知道仍在思想寺院莊餐室裡的慘劇。在我們火車剛開出車站時,他忽地感觸著什麽,拉著我一躍而下,跳到月台上。 一刹那間,那火車已飛馳而去,漸漸不見。他對我說道:“我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我很抱歉,使你徒然為我犧牲寶貴的光陰。華生,但我實在很不願拋下這件事情而回到倫敦去。我覺得這事不是平常的盜案。據我所觀察得的,實覺其中大有荒謬的情形。但那夫人的見證,和女仆的說話,很有充分的證實。我將怎樣辦呢?假使沒有夫人先說的話,我僅從觀察所得,或者比較著反有把握。但是這案的疑竇很多,我定要探出這事的真相的。華生,請你在這凳上坐下,不妨等到計色爾黑司脫的火車開來。並且我要把這些證據告訴你聽,請你腦中切不要再存著她們主仆的說話,以為是千真萬確的。伊雖是美麗溫文,足以動人,但不可因此而失掉我們的判斷力。 “並且我們倘然用冷靜的頭腦,來聽伊的說話,便可知其中有懷疑的地方了。這些暴徒在兩星期前,曾在雪騰罕犯過劫案,報上已詳細記載他們的形狀和事實。所以假使有人犯罪,盡可推諉到他們身上了。按著事實而論,大凡盜匪既已得手著了一種生意,都要安享幾時,然後再行動手,決不肯接連去冒險的,還有盜賊行劫,尋常都要在夜深,斷沒有在十一點鍾時就行事的。還有更奇怪的事,他們既要夫人不聲張,卻又去打伊而使伊狂喊。況且只要對付一個勳爵,又何必三個人,一齊動手?並且既來行劫,卻又隻奪去了一些銀器,不要奪取錢財。最奇特的,三個人飲酒,瓶中卻隻喝去一半,使我更是詫異了。華生,你對於這些奇特的情形,可有什麽感想?” “這許多情形,樣樣都覺得奇異,出於情理之外。最奇怪的,依我看來,尤其是那夫人的被縛在椅子上。” “華生,這一著我也不能無疑。因為他們何以不殺夫人,又不置伊在安穩地方,反使伊能立刻就報告他們的逃遁?他們豈不太愚笨麽?但是無論如何,我所說過的三隻玻璃杯,尤是其中最大的毛病。因此,我不相信夫人的話了。” “那酒杯有什麽奇異呢?” “你可曾仔細看過麽?” “我看得很清楚的。” “我們聽得這三個人都喝過酒的,這句話,你可相信麽?” “怎樣不信?每隻杯裡,都有酒跡留著的。” “不錯,但是只有一隻杯裡,剩著酒滓。這著你必須注意。你想這究竟是什麽理由?” “或者這隻杯子,是最後斟的酒,所以就有了酒滓。” “不見得吧。這瓶中的酒還多,決不會前兩杯沒留著酒滓,而這一杯酒獨有的。此著有兩種解釋:第一,是斟過兩杯酒後,酒瓶忽受著了搖動,渣滓浮起了,所以第三杯裡,就有了酒滓。不過這種說法,也很是勉強。不,不,我的猜想一定對的。” “那麽,你猜想什麽呢?” “我說只有兩隻玻璃杯是用過的,不過把兩杯中的余滓,倒在第三杯內,算作有三個人在場,借此欺人耳目罷了。是的,我的料想一些也不錯的。假使如此,那麽,因著這些小小東西,卻把平常的事情,變成非常的事情了。並且也可知勃拉克史得爾夫人,和伊女仆倆所說的話,完全都是謊言,一句也不能相信了。她們有意要隱蔽殺人的真犯,我們必須不靠她們的幫助,自己去找出真凶來,那就是我們的職務哩。華生,到計色爾黑司脫的火車開來了,我們回寺院莊去吧。” 寺院莊裡眾人見我們去而又來,不勝詫異。但是哈伯根已到總署去報告案情,歇洛克·福爾摩斯遂得獨佔著餐室。他把門鎖上,冥心搜索了有兩個鍾頭。我卻像一個有興味的學生,跟著先生試驗化學物品,亦步亦趨的一同注意尋察。窗咧、窗幔咧、地毯咧、椅子咧、繩咧,各樣東西,都細細查驗。其時勳爵的遺骸,已移去了,室中諸物,都仍保留著,和早晨所見的一樣。我很詫奇,瞧見福爾摩斯忽然立到爐架上去,在他的頭頂上,有一條幾寸長的已斷的紅繩,連在那鐵絲上,他審視了好久,遂把一膝靠在壁間支柱上,又伸手攀著那繩的斷處,最後他跳下地來,面上現著滿意的笑容。 他說道:“華生,我的理想正是不錯,我們已尋得了頭緒,但險些兒被她們所誤。現在我的系人的鐵鏈,雖還少許欠缺,但全部已幾乎完全鑄成了。” “你已知道這行凶的人麽?” “華生,凶手只有一人,但是個十分有膂力的人,真像獰獅一般;只要看他用鐵鉗一擊,已結果了勳爵的性命。便知這人身高六尺三寸,很是敏捷,心思也很精細,夫人的說話,也是他所授意的。華生,但他也留給我們一個破綻哩。” “破綻在哪裡?” “華生,倘使你要拉斷這鈴繩時,你要從哪處拉斷呢?當然斷在和鐵絲連接的所在,現在為什麽卻斷在繩尾三寸的前邊呢?” “因為那處恰正朽壞,所以一拉就斷了。” “不錯,這繩的一端,我們已看過是破壞的,但是那別的一端,卻並沒有壞處;那人是用力故意刮削得這樣的。你在這裡看不出,若立刻到爐架上去,便可很清楚的瞧見那繩是用割斷而並不是朽壞了。可知那人要用繩子,但不肯拉斷,恐怕鈴響,要驚動他人。那麽,他怎樣做呢?他便跳到爐架上去割取;但還有些攀不著,於是又用膝擱在支柱上,才把刀割斷鈴繩。你可看見支柱上灰塵的影子麽?我的身體可算得高了,但還有三寸的距離夠不到,那麽這人自然還要比我高出三寸左右。咦!你看那橡樹椅子上的痕跡,這是什麽?” “血。” “自然這是血跡。夫人的說話,因此可以推翻了。倘然行凶時,伊是坐在椅子中的,那麽,這血跡只能濺在夫人的衣上,而不會濺到椅上的。伊一定是在伊的丈夫死了以後,才縛在椅子上的。如若不信,只要一看夫人昨天穿的衣裳上,也定有同樣的血跡。我們雖然起初被了欺騙,而險致失敗,但是到底得到勝利了。我現在要去見一見那個女仆梯理莎,探探伊的口氣。” 這澳洲的女仆梯理莎,是一個很有趣味的人。起先伊卻躊躇不肯說話,複來經福爾摩斯和言悅色的引誘,伊才肯開口。伊並不隱瞞伊怨恨主人的一事。 伊說道:“先生,我主人是用鐵罐投擊過我的。因為我聽得主人把我主母痛罵,我遂忍不住對他說,若是我主母的長兄在旁,他定不敢這樣狂悖了。他聽了大怒,便將鐵罐擲到我的頭上。倘使他不欺凌我可愛的主母,雖然他擲一打鐵罐,我也不恨的。但他依然把伊虐待,我主母終是忍受,不肯告訴我。可憐伊臂上的紅斑也是他用帽針來灸傷的,伊也不肯告知我。那些痕跡,你也看見過的了。這惡魔——上帝也要原諒我說我主人的壞處。幸虧他現在已經死了,不然他在世上一日,終是一個惡魔。我還記得在十八個月以前,我們初次和他遇見時,他很是甜蜜蜜地和藹可親。但這十八個月,我們要當是十八年了。我主母常在家中,伊到倫敦,也是第一次航海。他仗著他的勳爵和家產,還有一種倫敦的虛榮儀式,來哄取我主母的愛情。我想就是別的婦女遇到了他,也要像我主母這樣,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待我想想幾時遇見他的。唉!我告訴你們,便是在我們剛到倫敦以後。我們是在前年六月中到此的,和他見面,是在七月裡。他們便在去年正月裡結婚的。現在夫人正在樓上室中,伊自然願和你們再見。但請你們不要嘵嘵多問,致取伊的憎厭,因伊的玉體,也很疲乏呢。” 勃拉根史得爾夫人,仍倚在那椅子裡,但形色比晨間好看些了。這女仆和我們一同入室,重又拿了藥水去洗伊主母眉間的傷痕。 夫人說道:“我望你們前來,不是要多來盤問我的。” 福爾摩斯和聲答道:“勃拉根史得爾夫人,我們不敢多來煩勞你。我來是很願為夫人效力的,因我知道夫人已很困疲了。倘你當我是個朋友而信任我,你便可知道我將公平的處置你們的事。” “你要我怎樣呢?” “請你老實告知我。” “密司脫福爾摩斯,你怎樣說出這話來!” “不,不,勃拉根史得爾夫人,這是沒有用的。你總聽得我一些偵探的小名聲。我要把這事找出一個真相。就是說你所告訴我們的話,都是虛言欺人。” 主仆兩人一聽這話,不覺面色都發起白來,呆呆的瞪著福爾摩斯。 梯理莎遂高聲叱道:“你真是個老臉的人,你說我主母告訴你的都是假話麽?”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立起身來,向夫人說道:“你沒有話和我講麽?” “我都告訴你了。” “勃拉根史得爾夫人,請你再想一想。你不要後悔麽?” 夫人美麗的面上,躊躇了一回,既而才毅然說道:“我所知道的,已完全都告訴你了。” 福爾摩斯拿起他的禮帽,兩肩一聳,說道:“我很覺得可惜。” 他遂不再說什麽話,和我離開這室,走到外邊去。在園中有一個池塘,我的朋友走到那邊,見池水已結了冰,但有一個洞,可容一隻小鴨出入。福爾摩斯看了一刻,然後走到門邊,草草寫了一張字條,交給了看門人,留奉哈伯根,接著遂和我一同走出。 他向我說道:“這事成功不成功,我也不能預料。但是我們第二次到這裡的情形,我不要守著秘密,定要使他知道的,才不失我們的光明磊落。我想我們第二步要行的事,便是要到英澳輪船公司去走一遭。那是在苞耳美的盡端的,恐怕我還能記得吧。” 我們到了那裡,福爾摩斯送進他的名片。公司裡的經理,便出來相見,把我們所問的事,一一向我們回答。我們才知在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六月中時,只有一艘輪船,從澳洲開來。船名喚作直布羅陀石號,是一隻最大而最好的船。船客表中曾有弗雷瑟小姐,及伊的女仆梯理莎的名號。這船現在正開到蘇彝士運河以南的附地,預備回澳洲去。船上的人員,沒有大調動,隻換了一個船主。船主的姓名是喚雅各·克樂乾,現已升了倍斯落克號船主。這船現開在蘇珊登。他住居在雪騰罕,今天早晨,或要到這裡來。但福爾摩斯此時,不要和他相見,而要知悉他的行為。經理因又講起他的為人,很是忠實可靠,並且又熱心任俠,他很有膂力,船上的人都畏憚他。福爾摩斯聽了這些話,遂和我向經理告別,離開英澳郵船公司,坐車趕到蘇格蘭場。但到了門口,他坐在車中,卻並不下車。他的眉毛皺了一皺,好似深思著什麽。後來就吩咐車夫,轉到卻林格洛斯電報局去,拍發了一個電報,然後就還到培格街。 我們走進室中的時候,他道:“華生,這事我遲疑不能決斷了。因為這事若使要破案,那人的性命,就無人可以救他了。我假使把罪人的姓名,宣布出來,那麽,我所做的行為,反不如那罪人所行的事來得得當了。我現在寧可蒙蔽了英國的法律,卻不願違背我的良心,所以甘心放棄他,並且再要知道一些確實的事情。” 那天薄暮時候,哈伯根前來,他要緝捕的浪達爾父子,卻不能得手。 哈伯根說道:“密司脫福爾摩斯,我真要相信你是仙人了。我時常想你的智力,實在不是平常的人所有的。你怎樣知道那所失去的銀器,會在這池底下呢?” “我也不知道啊。” “但你教我到池裡去,搜檢那賊贓啊。” “那麽,你已搜得了麽?” “是的,我都已得到,一無遺失。” “我很快活能幫助你。” “但你到底不是幫助我。你把這件案事,弄得愈覺模糊了。哪裡有這一種盜賊,劫到了財物,卻反拋在最近的池子裡呢?”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行為。我想劫取這些東西,若然本不是那人的目的,而不過借著掩飾欺人的,那麽,他們自然要急急的把贓物拋去了。” “但是你的腦子裡怎麽會想到這著呢?” “哦,我想是這樣的。他們從這法蘭西式的長窗出去時,那邊便是一個池塘,而冰上恰巧有一小洞,豈不是他們最好的藏物處麽?” 哈伯根不禁呼道:“啊!這是一個最妙的藏物地方了!是的,是的,我現在明白了!他們行劫的時候還早,路上的行人還多,所以他們恐怕被人瞧見了贓物,就急急沉在池裡,以後就得便可取了。妙啊,我的猜度,勝過你的幻想了。” “不錯,你得到很好的理論。我的理想我也承認是荒誕的。你可設法容許他們來潛取藏物,這樣,捕住他們,也更是容易了。” “是的先生,是的。你雖然助我,但我已受著很不幸的打擊了。” “怎樣?” “密司脫福爾摩斯,今天早晨浪達爾父子,已在紐約被捕了。” “咦!哈伯根,這和你的理論抵觸了。可見他們並不曾在寺院莊犯過劫案的。” “這是我的不幸,密司脫福爾摩斯,這是我的大大的不幸。大概除了那浪達爾父子,這裡還有父子三人的盜黨,警署中人員,卻不曾知道的。” “不錯,或者有那一回事。怎樣,你要去麽?” “是的,密司脫福爾摩斯,此刻沒有我休息的時候,直要等到我把這事徹底解決了才止。我恐怕你沒有話教我了。” “我已對你說過。” “哪一樣事?” “就是我提起的荒誕的理想。” “密司脫福爾摩斯,但我終是不解,為什麽要這樣的呢?” “唉,那是自然是一個問題。但我只不過把這思想介紹到你的腦中,你自可盡力去尋,其中自有緣故的。你能在此間,和我們一同用餐麽?好,再會,讓我們早些聽得你的好消息。” 晚餐之後,他坐在榻上,把兩腳伸到熊熊的火爐邊取暖,忽然瞧看他的手表。 “華生,我坐在這裡,等那件事情的變動。” “什麽時候?” “現在不過幾分鍾了。我敢說你要想我所做的,卻和哈伯根不利的。” “我相信你的說話。” “華生,你答覆得很好,你總知道我所知的是私的,而他所知的是公的。我可以私自處置我的事情,但他卻不能的了。他一定要明白揭穿,不然他便不忠實他的職務了。這事我還有些不明瞭,不願立刻把罪人放到刑網裡去,所以我才謹慎不露,直要等到我完全了解了,這案才定。” “但是幾時可以了解這案呢?” “時候到了,你將要看見這可注意的一劇的末一幕了。” 這時忽聽得樓梯上發出了腳聲,室門開了,走進一個英俊的少年。他身軀很偉岸,唇邊的小須,作黃金色,碧眼隆準;他的黝黑的膚色,是被熱帶地方的日光熏炙過的,他的步履很矯捷,足見他身子強壯而靈活。他把門關上,兩手緊握著胸前,一起一伏的,好似有許多遏止不住的情緒。 “請坐,克樂乾船主,你接到了我的電報麽?” 我們的客人便坐在椅中,向我們兩人面上很懷疑的瞧著。 “我得了你的電報,照著你所約的時候來了。我聽知你已到過警署中去,這事也無所逃避。你且讓我知道這不幸的消息。你將對我怎樣辦法,捕我麽?你是個好男兒,快請你說出。你不能坐在那裡像貓捕老鼠的玩弄我啊。” 福爾摩斯說道:“請你吸一枝雪茄。克樂乾船主,請你安心吸煙,不要慌亂你的神經。倘我看你和尋常的罪人一般,我決不在這裡,和你一同吸煙了。你要知道的,在我們面前,盡可坦白宣布,我們或可幫助你。但你假使欺騙我,我也就不能輕恕你了。” “你要我怎樣做呢?” “請你把前夜在寺院莊所做的事情,老實告訴我——一個真的事實,不要添一句,也不要少一句。大概情形,我已略知道了,倘你有一句虛言,我將要在窗邊一吹警笛,立刻便可把你捉到官裡去。” 這人想了一歇,把他大而曬黑的手掌,在他腿上敲了兩下。 他說道:“我不妨告訴出來,我深信你的人和你的說話,是一致的。並且你是一個白種人啊。我把完全的歷史,告訴你吧。但有一樣,我先要聲明的。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我並不憂慮什麽,畏懼什麽,而始終以為我做的事情,一毫沒有慚愧。那可惡的畜生,現在雖已死了,但倘使再能更生,我仍要把他擊死了,才後快心。但那梅麗女士——梅麗·弗雷瑟——我誓不稱呼伊丈夫家可咒詛的名字。我想起伊在患難的當兒,我恨不得犧牲了我的生命,以博伊的一笑,也是情願的。但我能做什麽呢?我要一齊告訴你,請你想想我當該做什麽。 “我先從這事的頭上說起。你知道我和伊相見的時候,伊是船上的客人,我卻是直布羅陀石號船的大副。當我第一次看見伊時,心中就覺有無限的愛慕,以後便一天一天的增加。甚至有幾次在黑夜裡,我跪下去,和船板接吻,因為伊親愛的足跡曾在那裡踐踏過的。伊似乎不曾覺得我的愛,待我和尋常婦女款接男子一般。我也並沒有一絲一毫怨恨,因為在我方面,雖有愛情,但在伊方面,完全是朋友的情誼。等到分別的時候,伊是一個很自由的女子,但我卻情不自禁,心中想念不釋了。 “我從海外第二次回來,聽得伊已和人結婚了。伊豈不應該嫁給伊心愛的人麽?勳爵和資財,自然也是伊應當要得的。像伊這樣美麗,自然沒有嫁給窮漢的道理。我並不為伊出嫁而起憂愁,我不是那一流自私的人。我很代伊慶幸,伊幸而不曾委身下嫁一個沒有錢的海員。那就是我怎樣愛梅麗·弗雷瑟的情形了。 “我也不想再和伊遇見。但是我最近航海歸來,我升做了新船主,一時新船未能下水,所以我同手下一眾人,在雪騰罕守候兩個星期。一天,我走在野徑時,忽和伊的女仆梯理莎相見。伊把伊主人和主母的事,一起告訴了我。我聽了,幾乎要發狂了。這醉漢便是舐伊足上的香履,也還不配,竟敢用手把伊痛打麽!後來我又和梯理莎見面,遂得再和伊相見。伊不願再見我,恐怕給伊的丈夫知道。但在前日我接到通告,知道我船在這一星期裡要開駛了。我決意要在我離開這裡以前,再要見伊一面。梯理莎是常和我見面的,因為伊愛主母而深恨那個惡狗,和我表示著同情。我從伊處得悉了屋中的途徑。梅麗常坐在伊自己的樓下小室中看報讀書的。前夜我掩到那邊,把窗輕輕敲動,伊起先見了我,不肯開門,但我知道伊心裡實在是愛我,斷不忍讓我一直立在嚴霜下面的。伊果然低聲教我從那邊長窗裡進去。我如言走去,窗果然開著,放我走進了,就一同坐著談話。伊櫻唇裡發出的說話,使我聽了熱血如沸,不覺咒罵起那個惡漢,竟敢將我心愛的玉人,大肆蹂躪。先生,那時我和伊坐在窗裡談話時,心跡坦白,皇天可鑒的。不料他竟像一個狂人一樣,衝進室來,向伊罵最汙穢的說話,舉起他手中的烏木棍,敲中伊的面上。我那時也勃然大怒。遂跳到爐架邊拿著鐵鉗,和他決鬥。請看我的膀上,曾被他先擊一棍子,我遂用鐵鉗擊中了他的頭腦,他就倒地而斃。你想我有憂愁麽?我並不痛惜,因為不是他的性命失去,便是我的性命不保,不但這樣,也是他和伊的性命關系。我怎能棄下了伊,受他的支配呢?那就是我怎樣弄死他的情形了。可是我做的不對麽?那麽,倘使你們中,不論哪一位,處在我的地位,將怎樣做去呢? “當伊被他棍擊的時候,曾發出呼聲,梯理莎聞聲走下樓來。在櫃上有一瓶酒,我便開了,滴一些酒在伊的唇上,因為伊猝然受驚,幾乎發暈了。我自己也喝了些。梯理莎卻很鎮定,伊遂和我商議,我們一定要裝作強徒劫殺的情形。我遂立上去割斷了鈴繩,梯理莎把言語教授伊的女主人,我遂將伊縛在伊的椅子上,又將繩子的一頭刮磨得天然的一樣;否則人家將要疑心世上怎樣有這種盜匪,敢去割鈴繩。我又取了一些銀器帶出去,算是盜劫的行為。接著我和她們告別,吩咐她們在我走後一刻鍾光景,就可以發覺。我把銀器拋在池裡,然後回到雪騰罕,覺得在我一生中,做了一樁很好的夜工。那便是這事完全的真相了。密司脫福爾摩斯,這事可抵值得我的頭顱麽?” 福爾摩斯吸著煙,無語了良久,遂走過來和我們的來客握手。 他說道:“那是和我的料想不錯。我知道你的話都是真的,我沒有不明白的地方。除了善於跳高的人,或是航海家,沒有別人能跳在那支柱上去割鈴繩的。除了水手以外,更沒有別人能夠打這種結在椅子上的。但夫人只有一次和海員接觸的機會,那便是在伊航海到此的海程中。而且知道這人必然是和伊一生有關系的。因為伊肯這樣的為他掩飾,也足顯出伊對他的愛情。你自然知道我摸索著這個線索,就很容易的把你找到了。” “我曾想那些警察決不會看出我們的詭計的。” “這些警察沒有知道。他們也不會相信我所相信的。現在密司脫克樂乾,我雖然很讚成你的舉動,是因著一時使人難堪,起了極端的憤怒,他人也能原諒你的,但這究竟是一件重大的案子。我不敢說定你的舉動,既因著自衛起見,在法律上是否有罪。這一點應由那英國法庭定當的。同時我向你深表同情,所以倘使你情願暫避二十四小時,我可應許你沒有人來妨礙你了。” “那麽過了這時以後,這事便要明白宣布出來麽?” “那自然要宣布出來的。” 他不覺面上起了一種義憤的形色。 “這是怎樣的提議,能是男子漢做的麽?我知道法律上必要當梅麗是同謀的。你想我能讓伊一人受罪,而我逍遙漏網麽?先生,我決不肯這麽做的,讓他們把我怎麽辦便了。但是密司脫福爾摩斯,看上帝面上,請你想些法兒,可以救免梅麗的罪。” 福爾摩斯第二次伸出手來和他握手。 “我不過試試你罷了,你實在是個直心腸的丈夫。此事,我願完全擔任。我已給哈伯根很好的指示了。他能不能辦理,我不再管他。克樂乾船主,我們在此可以用合宜的法律來解決。你是罪人,華生,你算是英國的陪審官。我終不曾遇見這樣最好的人物。我是審判官,現在你的陪審官已聽得這些證據了,你可覺得這罪人是有罪,還是無罪?” 我道:“無罪。” “克樂乾船主,你實在是沒有罪,可得釋放的。此後法律上也不能再找到什麽犧牲者,你在我面前可得安全的保障。一年裡頭可以回來和那可憐的婦女相見。也望你和伊的將來,能不負我今夜宣讀的裁判,那麽就很可喜可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