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浩劫 一夕,值冬際,天氣苦寒,室中爐火熊熊然,余與福爾摩斯就爐側相對坐,縱談至樂。 福爾摩斯謂余曰:“予藏有文件數紙,為偵查客勞利亞·司各脫沉船一案時所得者。案情頗離奇,而此中文件,尤大詭異,當足邀君一顧也。”言次,自桌屜內出小革筒一,以歷年久,筒已敝矣。探筒中,則故紙成束。 福爾摩斯曰:“是皆案中之函牘也。” 複以一紙授余曰:“此一短劄,乃能奪司法紳士屈翁之魄而速其死,魔力至大,非可等閑視也。” 余受爾閱之,紙僅半幅,作灰色,其上字跡,惡劣類塗鴉,且寥寥數言,語意多不可解。強繹其義,則曰:“倫敦野味,存貨至多。”(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總管赫震,已受命接收他人訂購捕蠅紙之定貨單,君所蓄雌雉之生命,亦已奉令保護。”(Head-keeper Hudson, we believe,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 pheasant′s life.) 余閱此函時,福爾摩斯頻察余顏色,既而笑曰:“君得毋有所迷悶乎?” 余曰:“此廋詞也,第覺其詼異耳,固未必為驚人之語。吾誠不知彼屈萊佛者,何以一睹是函,遽爾駭死。” 福爾摩斯曰:“君言良是,且屈翁人至精乾,亦至雄邁,年事雖老,猶自矍鑠,固非萎靡不振者比。而竟死於是,一紙書來,其力乃無異毒彈利刃。設未悉個中底蘊者,固無不為之驚愕也。” 余曰:“聞君言,益動余好奇之念,願一叩其究竟。雖然,君特重視斯案,必欲令余詳加研索者何故?” 曰:“予偵探生涯,實以是案為發軔之始,故不得不為君告耳!” 余聆斯語,於意至愜,蓋余久思一詢余友,及鋒初試,果為何案,特以人事倥傯,苦未得間。今余友忽傾談至此,固余所樂聞者也。 時福爾摩斯坐安樂椅中,身略前傾,置文件於膝,徐徐展閱之,燃煙鬥中,吐納良久,乃謂余曰:“君前此乃未聞予一述維克透·屈萊佛事乎?維克透·屈萊佛,為余至友,余入學二年,相昵者惟此君。余性不樂群,其居校中也,恆獨處一室,深思默慮,鮮與人相交接,又不好弄,試劍習拳諸藝,同學少年,趨之若鶩者,予未嘗廁身其間。以故予性所嗜,乃迥與人異,而志趣益孤。 “予之識屈萊佛,事出意外,且頗奇特。一日,予匆匆詣禮堂,忽來一犬,直前齧予脛。犬主人亟逐犬,並與予為禮,道歉忱。主人屈萊佛也,由是遂訂交。予既傷足創甚,病不能興者十日,屈萊佛頻來視予,始也略談一二分鍾即去,不甚留戀。其後接談漸久,過從亦漸密,比校中給假時,彼此已深相契合,成摯友矣! “屈萊佛具血性,抱熱忱,遇事輒奮發。其行徑往往與予不類,顧性質自有相近者,落落寡合,則如出一轍。屈萊佛有父,居道南紹泊,地屬腦脫福克。既散學,屈萊佛乃堅請予客其家。予以假期頗長,欣然從之,相與共晨夕者一月。屈萊佛父子遇我厚,賓主間甚相得也。 “屈翁(謂屈萊佛父),鄉之地主也。又任司法紳士,雄於資。道南紹泊為一小村,北枕蘭格密亞,地絕幽靜。屈翁所居屋,式已古,頗宏敞,砌磚為垣,擇橡木作棟,乃至鞏固。門前嘉樹蔥蘢,列道旁若迎遠客;又多池沼,水清且漣,可獵鳧,可垂釣,客中消遣,正饒佳趣。複有藏書樓一,書不甚多,然皆一時之選。聞諸屈萊佛,此樓蓋創自前人,非屈翁所手造也。庖中亦至精潔,調羹者俱妙手,以故小住此間,起居飲膳,靡不佳勝,幾令人有樂不思蜀之想。 “屈翁鰥居久矣,溫情者僅一子。先是固有女,嘗遊倍明罕,罹喉疾,竟以是卒。老懷念此,未嘗不悲從中來也。翁為人殊不文,第魄力、智力,俱極雄厚,雖不讀書,而平生浪遊所至,足跡幾遍天下。見聞至博,記憶力尤強,恆歷歷述前事不少爽。軀乾偉碩,灰色之發,至濃而長,面作褐色,望而知為冒風雪、犯霜露者。雙眸炯炯燭人,若至嚴厲。顧又以慈善聞,鄉之人鹹嘖嘖歎美,謂翁折獄之詞,多靄然仁人之言,足以化凶頑而安良懦也。 “屈翁頗健於談,與余至相契。一夕,余與屈翁父子坐窗前閑話,屈萊佛乃絮絮述生平,意若甚得。予亦姑聽之。顧彼至所以自矜者,予視之亦常事耳。屈翁知予頗厭倦,因忽作新語,以鼓予興曰:‘密司忒福爾摩斯,綜吾一生,頗多奇遇,聞君好偵探術,當能察言觀色,得其大概,請即以我躬為的,而一試其善射之技何如?’言次,撫掌而笑。 “予曰:‘此固非難題也。今且先言近事,予敢斷言丈於此十二閱月中,因慮暴客之賊害,乃時有戒心。’ “屈翁聞言,笑容驟斂,愕視余,狀至驚訝。有頃,乃謂其子曰:‘福爾摩斯君所言良是,自盜黨解體後,若曹謂吾儕竟忘舊誼,銜之刺骨,必欲得而甘心,於是愛德華·霍倍遂遭狙擊。吾自聞愛德華警耗,即日夕戒備,汝固不之知也。然福爾摩斯君果何以能一語破的耶?’ “予曰:‘予見丈時手一杖,杖甚堅巨,複力鑿杖頭,使空其中而實以鉛,乃成一強固之武器。丈今安處故鄉,優遊泉石,設不慮暴客之襲擊,固毋庸若是其戒懼也。予又視杖上所志年月,知其入於丈手,且未逾一載,則丈之警備,亦當為十二閱月以內事。’ “屈翁微笑曰:‘君所言,實能洞燭真相。雖然,舍是而外,於吾往事,亦尚有所發見否?’ “予曰:‘予所忖度者,固不止一端。予且知丈少時實精於拳技也。’ “曰:‘誠然,君豈以吾鼻端微曲,疑其時觸於臂,因推想及此乎?’ “曰:‘否。予所注意者,乃在耳際。丈之耳平且厚,頗異恆人,此拳術家之常態也。’ “曰:‘諾!敢問其他。’ “曰:‘丈又頗呈胼手胝足之象,殆嘗力役於礦中者,且歷時必甚久。’ “曰:‘吾固起家於金礦也。’ “曰:‘丈曩時曾居紐敘倫,又嘗至日本,然乎?’ “曰:‘然。’ “曰:‘有人於此,試以縮寫法書其名,則為JA二字,丈先是與斯人交最密,顧後竟凶終隙末,至不欲複憶其人,有諸?’語竟,屈翁突起立,瞋目視予。既而複坐,顏色灰敗,垂首至臆,暈矣! “予與屈萊佛皆大驚,立解其領,取涼水一樽至,沃其面,幸不移時即醒。醒則喘息而言曰:‘吾無狀,乃驚客矣。吾體似壯而心至弱,偶一感觸,遂呈此態,然固無傷。爾曹其勿恐。’又謂予曰:‘吾不解君胡竟言之確鑿如此?苟持斯術以問世者,天下名偵探,俱拜下風矣!吾閱世深,所見當不謬。君其記取吾言,即以是為大好之生涯可也。’ “翁言誠過譽,然予自是遂覺偵探雖號專業,亦正易事,益自勵,則翁之啟予者,為不尠矣!今且複述前事。 “予於爾時,見翁因予一言,大驚幾絕,殊不自安。亟慰之曰:‘予言誠突兀,然深望其勿過傷尊意也。’ “屈翁曰:‘君言殊中肯綮,雖然,果何由知之,尚乞有以告我。’翁言時狀若暇豫,而目光流轉,仍含無限驚恐。 “予曰:‘此固顯而易見者。予亦第就眼前事物,略加推測而已,未嘗別有所得也。日者丈偕予泛小艇,垂釣湖中,獲一巨鱗。丈樂甚,裸其臂,捉置船頭。予於斯時偶一注視,見丈有文在其肘曰:JA,尚隱約可辨。顧墨痕已至黯淡,似欲去之而未得者。四周膚色亦故加煊然,藉以隱蔽舊有之字跡,使不複顯。予以是知JA其人,必丈疇昔之所昵,而今日之所深惡痛嫉,願毋相見者也。’ “語已,屈翁遽噫其氣,意似稍釋,若深幸予之未盡悉其底蘊者。旋又呼曰:‘君真目光如炬矣!雖然,今夕何夕,宜談風月,以助清興,老夫舊友,半皆惡魔之尤,幸勿複言,使人無歡。吾儕且至煙室中,略事憇息何如?’ “自茲以往,屈翁遇予,於誠懇中乃時含疑慮,雖未嘗形諸詞色,然往往流露於不自覺。即其子亦複知之,嘗謂予曰:‘亦彼一夕話,乃令吾父多所顧忌,度其意殆深慮君之窺見其隱也。’ “嗣予以主人意興頓減,亦殊不樂久居,因決然辭去。而瀕行之前一日,乃突有不速之客來。其來也遂使嘯傲林泉之屈翁,竟自墮入愁雲慘霧中矣! “是日,賓主三人,方共坐園中。碧草如茵,紅霞成綺,斜陽返照,燦燦作淡金色。景物清麗,至足怡人。正欣賞間,一女仆匆匆至,前謂屈翁曰:‘有客俟門外,願見主人。’ “曰:‘客何名?’ “曰:‘亦嘗問之,殊不肯道其姓字也。’ “曰:‘然則客何求?’ “曰:‘可自言與主人夙相稔,但得一接見,小語片刻足矣。’ “曰:‘爾其肅客至此。’女仆奉命去。 “須臾一人趑趄入,形容枯槁,舉止委瑣,被短褐,雙袖遍染柏油,垢汙狼藉。近體著一汗衫,以紅黑界線,相間作花格。禦棉布褲,質甚粗劣;履長靴,靴已敝,幾不能步。面瘦削,呈赭色,類作笑容。笑時輒巉巉然露其黃齒,為狀至諂,亦至狡。手皮稠疊,拳其指掌,若開若合,望而知為水手之恆態。 “其人方蹣跚而前,屈翁喉際忽格格有聲,若微咳。亟離座起,疾趨入戶,一刹那頃復出,過予前,酒氣襲人,至不可耐。辨其味為白蘭地。翁殆藉杯酒以壯其意氣歟? “翁既出,即謂客曰:‘客來,何以見教?’ “客若微慍,睨翁而笑曰:‘君豈不複能識我乎?’ “曰:‘汝赫震也,雲胡不識?’語時聲微顫。 “曰:‘君尚念故人否?別來三十年矣,君已安然得田園之樂,我則落拓半生,依然食粗糲而衣敝褐也。’ “曰:‘汝勿絮絮,吾言念往事,固不忘車笠之盟也。’言既,又趨就客前,低語良久。已複揚其聲曰:‘速入廚下,恣汝飲啖,吾必為汝謀。俾汝能得所,其毋慮。’ “客以手撫其額發,唶曰:‘敬謝君,我浪跡江湖,於茲數載,實深苦之,亟願得一安居之所,暫息勞筋。我意非托庇於君宇下者,即往依倍度司耳。’ “曰:‘汝乃知倍度司之居處乎?’ “曰:‘凡我舊侶,雖已雲散,我固無不詳悉其蹤跡也。’語竟,複作獰笑,即隨女仆入廚室去。屈翁乃閃爍其詞以告予,謂客昔日實嘗與翁同役於礦中也。 “予漫應之,翁旋入,予與屈萊佛複徘徊園中。約一小時,始歸餐室,則見屈翁方據沙發椅,作牛飲,蓋已沉醉矣。此日所接於耳目者,皆至離奇突兀,令予深印腦中,覺其情景殊大惡。詰朝,予行矣,握手臨歧,絕無留戀,非不惜別也。予居是間,適足令主人增其願慮,固不如勞燕分飛,轉足全友朋之情好耳。 “時距開校之期尚遠。予既去屈萊佛家,即遄返倫敦。日長無俚,專研求有機化學。如是者可七星期,已屆新秋,入學有日矣。忽得屈萊佛電,囑急赴道南紹泊一行。雲有極重要事,需予為助。予乃不複延滯,即日命駕由火車往。歷時尚不甚久,既抵站,屈萊佛已驅車相迎。 “予不見屈萊佛,僅二閱月耳。顧其為狀,乃大異曩昔,身腰瘦損,顏色憔悴,已悉改其舊時和易歡欣之態,一若操心危而慮患深者。予知愁裡光陰,其傷吾友也至矣! “屈萊佛既見予,不暇問訊,即曰:‘吾父已疾,革且垂死矣!’予愕然曰:‘信乎?胡以至是?’ “曰:‘驚悸過甚,遂日瀕於危耳。吾今日以迓君故,不得已而出,尚未識能歸見吾父否也。’ “予突聞此惡耗,驚駭至不可名狀,亟曰:‘老人體素健,何忽攖重疾?’ “曰:‘此固非片言所能罄者,請登車,當為君詳述之。’ “予曰:‘諾。’ “俄而車行,屈萊佛乃謂予曰:‘君歸倫敦之前一夕,有客至吾家,猶憶之乎?’ “曰:‘然,予殊不忘其人。’ “曰:‘君亦知客為何許人乎?’ “曰:‘殊未敢斷言。’ “曰:‘客惡魔也。’ “予聞言,愕視屈萊佛。 “屈萊佛續言曰:‘自彼之來,吾儕乃未嘗有一小時之安寧。吾父尤為所厄,幾於俯首帖耳,莫能自主。今者生命且不絕如縷矣!日逞鬼域之謀,以碎其心而奪其壽者,無非此可憎可厭之赫震也。’ “予曰:‘彼果具何魔力,乃能使赫然一縉紳先生,竟為所製?’ “曰:‘此正事之至不可解,而吾所亟欲窮其究竟者也。仁厚如吾父,尊嚴如吾父,乃甘受一荒傖之窘辱,揆諸事理,豈應有此?今者得君惠臨,實深快慰。蓋君深思明辨,素具卓識,當有以教我也。’ “時車行原野中,天已向晚,風動鞭絲,日翻輪影,奔馳至疾。須臾,遙望疏林掩映間,露煙突二三危樓一角,知距屈翁家不遠。 “屈萊佛略一憩息,謂予曰:‘赫震既蒞吾家,吾父命為園丁,彼以為未足,意殊怏怏。吾父知其有怨言也,亟擢令主餐室事,彼乃放佚無度,唯所欲為。蓋仆人也,而竟為喧賓之奪主矣。臧獲輩以其行暴而言肆,又酗酒,皆大恚,則恆於父前數其罪,薄言往愬,無日無之。顧阿父迄未嘗一研詰,但於舊時諸仆媼,一一厚增傭值,以平其憤,使毋喋喋焉而已。而彼傖且日益縱,甚至駕吾父之艇,複挾其快槍利彈,出而遊獵,怙惡若此。 “‘吾每睹其暴戾之舉動,驕橫之意態,恆腐心切齒,思有以大創之。以其垂老也,姑示容忍。設年與我相若者,吾且一再痛抶之矣!然而姑息養奸,其患實大,及今思之,吾爾時之力自抑製,優柔不發者,適所以長其惡而受其禍也。蓋歷時愈久,彼梟獍之性鴟張愈甚。 “‘一日,竟以惡聲侵吾父。吾適在側,睹斯狀,不能堪,立捉其肩,揮諸門外。彼踉蹌去,回首作狼顧,雙目之蘊毒,乃過於其舌。少待,吾亦出,固不知彼傖是日,對吾父複作何態也。 “‘翌晨,父忽問我,亦將於赫震前一致其歉忱否?我力持不可,並詢吾父,胡竟令若人得逞志於吾家?吾父乃喟然歎曰:汝言誠不謬,雖然,汝實未知吾之處境,為奚若也,汝亦能逆料將來,而確信汝可憐之父,終能免於危害否乎?吾聞斯語,殊不解所謂,而吾父則惴惴焉,若唯恐禍難之立至者,竟日獨處書室中,扃其戶。吾時於窗中微窺之,則見其方伏案作書,不少休止。 “‘是夕,晚餐既罷,吾方待吾父共坐餐室中,赫震突昂然入,已轟飲半醉,語含糊謂吾父曰:我居此久,意頗倦,將至亨泊歇亞,訪倍度司。我知倍度司當亦能如君之善遇我也。吾聞此傖忽言去,則大快。顧吾父猶婉謝之曰:君遽欲言別,得毋有所開罪乎?其怡聲下氣之狀,自吾觀之,幾於眥為裂,血為沸。 “‘赫震聞父言,複睨視吾曰:日昨逢君怒,猶未謝罪,幸恕我。吾父乃謂吾曰:兒亦自知慢客否乎?吾不複能耐,即曰:吾父子之於客,幾忍無可忍矣!如此異數,猶雲慢耶?赫震忿然曰:汝意乃若是乎?亦大佳事,且拭目以俟,其後可也。語已即出,不半小時,行矣。吾父自此益大怖,乃罹神經病,夜必蹀躞室中,竟夕不寐。 “‘久之,驚魂稍定,神態亦漸複舊,而疾風暴雨,又突如其來,遂使老乾枯枝,無複生意矣!’ “予亟問曰:‘其後又值何變?’ “屈萊佛曰:‘昨日隻夜,突有郵足送一緘來,視函面郵印,乃自福定橋發者。吾父閱竟,皇遽失措,以兩手扶頭,離座起,繞室而行,若喪魂魄。吾睹狀大愕,亟曳之坐沙發上。時吾父口眼皆斜,勢至危殆。吾知其必驟焉震驚,乃呈斯態,立扶置床中,走伻召醫士福奪漢姆至。至則吾父已失其知覺,病類麻痹。今日旦益增劇,殊不可救藥矣!’ “予曰:‘聆君所言,誠足驚人。函中果作何語,竟能催命耶?’ “曰:‘語殊不可解,類荒唐無稽之言,不知吾父見之,何以若是其震恐也。’ “吾儕方縱談間,車行甚速,已抵屈萊佛家。夜色迷朦中,微見門窗靜掩,簾幙深垂,情景乃至淒寂,舊地重來,墜歡難拾,殊令予有不堪回首之歎也。 “予與屈萊佛至此,亟下車,疾行而前,既入戶,見一人自內出。予固識為醫士,屈萊佛顫聲問曰:‘何如?’ “曰:‘逝矣!距君之出,才數分鍾耳。’ “曰:‘嘗回復知覺否?’ “曰:‘彌留之際,略一清醒。’ “曰:‘亦有遺言以示後人乎?’ “曰:‘有數紙,藏笥中,其手筆也。謂將以畀子。’ “屈萊佛聞言,大慟,即匆匆偕醫士入死者室;予則獨憩書齋中,思潮往複,悉舉屈翁生平歷史,加以推測,終不得其要領。蓋屈翁少精拳技,壯賦遠遊,後且以礦業致富,固閱人多而歷世深者,奈何一卑鄙齷齪之水手,乃能懾服之而挫辱之,此其事已非人情之常。至於臂間之姓氏,何以竟觸其隱諱,福定橋之郵書,何以能製其死命,則尤耐人尋繹。 “予思索久之,猛憶福定橋非亨泊歇亞省之一城鎮乎?赫震之去,固揚言將適亨泊歇亞,依倍度司。今乃有郵緘自彼所來,則以理度之,必為赫震之書。特持屈翁一二隱惡,以相恫嚇,謂將暴其罪而敗其家;不然,亦必為倍度司之手劄,因事發而告急於舊友耳。 “斯一推想,會當無誤。彼屈萊佛讀其書,所以目為不經之談者,必也字裡行間,純作隱語,乃未能悟其旨耳。予設得是書而一推敲之,事固不難立白也。 “時天已冥黑,室中至暗,予枯坐約一小時,始有一女仆入,以燈置案頭。予視其面,淚痕狼藉,若深痛其主人之慘死者。屈萊佛亦踵至,面色灰白,然神氣似稍定。既入室,與予相對坐,手紙一束,擇其一以授予,即此灰色之惡劄,迫屈翁於死,而君君頃間所展誦者也。 “華生!予當時驟讀此書,固與君今日,同其迷悶,因反覆推求,冀得一解。蓋知此中必別有關鍵也。予複慮所謂‘捕蠅之紙’(Fly-paper)與‘雌雉’(Hen-pheasant)之屬,為其預約之隱謎,則其真意切無從探索。顧函內明明有‘赫震’(Hudson)二字,觸予眼簾,是予前此所揣測者,當與斯函意旨,不甚相遠。且既顯露赫震之名氏矣,則寄書者又必為倍度司。 “予既執斯見,因多方研索,務探得函中秘鑰,始也姑就其末句逆讀之,則為‘生命’、‘雉之雌’(Life pheasant’s hen),殊不成文。繼又自首句起,間一字讀之,則為‘此’‘之’‘存貨’‘野味’‘倫敦’(The of, supply game London),意益不能相屬。 “予亦頗苦之,然不少厭,更持此紙,揣摩再四,乃終得間。蓋使自函中第一字起,每間二字聯讀之,則其意且甚顯著,而屈翁於此,誠有必死之道矣!因為屈萊佛曰:‘此警告也。語甚簡潔,予且為爾述之。其詞曰:事已敗露(The game is up.),赫震竟暴之於眾(Hudson has told all.)其速遁以保若命(Fly for your life.)。’ “屈萊佛聞之,立俯其首,以手障面,歎曰:‘語意當不外乎是,此其事之可悲,且甚於死。蓋含垢忍辱以沒,逝者實有隱痛也。雖然,所謂總管(Head-keeper)也,雌雉(Hen-pheasant)也,又作何解?’ “予曰:‘此則絕無關系,徒亂人意而已。度彼作書時,每兩字相銜接處,必預留空白。書成,則隨意摭拾一二字以實之。顧信手拈來,而其吐屬,如野味,如雌雉,語語頗涉及禽鳥,則寄書者必好獵。不然,亦善豢雞禽者,因流露於不自覺耳。君於倍度司其人,亦有所知乎?’ “屈萊佛曰:‘君何忽推論及此?吾於斯人,殊不甚稔,但憶每值秋季,彼必有書致吾父,約共獵於其所。’ “予曰:‘然則作是函者,必為倍度司,可無疑義矣!函中之秘密,今已大白,所不解者,以流離失所之赫震,乃能弄其狡獪,使望重而多金,如若翁與倍度司者,竟受其束縛,而莫由擺脫耳。’ “屈萊佛慘然曰:‘此中事固有不可告人者,君吾至友,又竭誠為吾謀,當無所隱諱。’言次,複以數紙畀予曰:‘是殆吾父知赫震之難且作,因詳述其事以詔我者。吾頃者如醫士言,得之笥中,寸心已亂,未能詳覽,願君一展讀之何如?’” 福爾摩斯語至是,乃指膝前所置文件,謂余曰:“華生,此即屈翁之絕筆,所以自白其歷史者也。其外方之標題曰:‘客勞利亞·司各脫船大事記——此船於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由弗耳毛司啟行,於十一月六日晚,沉於北緯十五度三十分,西經二十五度十四分。’閱其文,則宛然一手劄也。於個中情事,記載綦詳。今試更為君一誦之。” 余曰:“諾。” 福爾摩斯乃朗讀曰: “吾親愛之兒覽:汝父垂死余年,方冀得保身家以沒,何意乖戾之氣,醞釀既久,竟結為陰霾,聚為慘霧,以籠罩此崦嵫落日?於是暮靄蒼涼,愈呈黯淡之象。嗚呼!殘喘莫延,長夜已屆,尚何言哉!茲者且掬肺腑以告汝,吾今日之事,所悲者固不在刑法之迫我,友朋之笑我,與夫令聞廣譽勢位富厚之胥將失墜,而實慮以汝觥觥男兒,或且因吾故終蒙白圭之玷耳! “茫茫天壤間,愛吾者惟汝,敬吾者亦惟汝,顧吾之所以畀汝者,乃竟為罪惡,為恥辱。我躬不閱,遑恤吾後!是則中心所大戚也。吾身之處危境也久矣,今也禍迫眉睫,因不得不預作斯書以貽汝。汝讀之當能恍然於老父獲罪之由來也。又或明明上帝,能鑒吾數十年悔罪之誠,補過之勇,特加矜宥,俾得安然終其天年,則吾死以後,此紙必仍入汝手。爾時汝當不忘父子之親,並念汝母之德,亟投火中,勿複為外人道。總之汝閱此緘時,吾當已為人訐發,封薄公庭;即不然,以吾心力之弱,旦暮不能保,亦必身先朝露矣! “雖然,無論為囚為死,此中真相,於汝終當無隱,故深願歷述其事,即以自懺。屈萊佛非吾名也,吾少時本名極姆斯·阿密泰奇(James Armitag)。汝猶憶數星期前,汝之同學福爾摩斯,嘗以吾臂間刺有J.A.二字,多所推測。其言雖未悉中,而吾已驚駭欲絕乎。方吾之傭於倫敦某銀行也,其名則曰‘極姆斯·阿密泰奇’,洎乎身攖法網而名列爰書也。亦曰‘極姆斯·阿密泰奇’。 “極姆斯·阿密泰奇者,實吾之不詳名字也。又烏敢不深秘。回憶吾之初陷於罪,亦非有大不韙,徒以負債故。負債而莫能償,則私移銀行之款,藉舒吾急。而又無所得錢,以返諸銀行,俾早為彌縫之計也。於是莫能逃審計者之目。事發,吾遂被逮,其情罪本不甚重,徒以三十年前,律法至嚴,竟判為流罪,遠竄澳大利亞。黑索系頸,赭衣就道,此中況味,大是不堪。 “時吾才二十三歲也。是年為一八五五年,克利米亞戰事方殷,平時拘送罪犯之船艦皆於黑海中供轉輪之役,無可遠適。而罪人又亟待遣,政府不得已,乃以客勞利亞·司各脫船代之。客勞利亞·司各脫船曾運茶至中國,其製甚古,船身頗小,而艦首至重,底至闊,殊不甚適於航海之用也。船載重可五百噸,此行共有罪囚三十八人,船員二十六人,護兵十八人;船主一,船副(大副、二副之屬)與衛士各四,醫士、牧師各一,都凡九十余人,自弗耳毛司首途。 “船中罪囚人各一室,皆鱗次櫛比,間以橡木之壁,至薄而脆,碎之乃如摧枯拉朽。居吾鄰室者,為一少年。吾於下舟時曾一見之,其人面白而無髭,鼻尖銳,上下顎深合,為狀絕怪。身甚長,常人與並立,莫能及其肩;量之,當逾六尺有半。於是高視闊步,時呈昂頭天外之象。其至可異者,他人既登舟,莫不神氣沮喪,而彼獨意態雄傑,不作可憐之色。吾睹其狀,乃若於雪虐風饕之夜,忽親爐火,亦足稍紓其苦悶,得與為鄰,良佳。 “一夕夜半,彼忽穴隙呼吾曰:‘哈!爾何名?以何罪至此,可得聞乎?’吾即以實告,複還問之。彼立應曰:‘我名傑克·泊倫特加司德,得遇我,爾之福也。’吾聞其名,乃憶彼亦良家子,且長於才,惟習為邪僻,積久益肆。嘗從倫敦各商家詐取巨資,以是獲罪。其入獄在吾前。時街談巷議,頗宣傳其事。吾是以稔知之。正思索間,彼又曰:‘爾亦知我罪案否?’ “曰:‘聞之熟矣!’ “曰:‘我術至神,攫財甚巨,約計之可二十五萬鎊,爾亦憶之乎?’ “曰:‘此言吾得諸傳聞,頗駭君之能大舉也。今其資猶在否?’ “曰:‘既得之,寧複失之?爾試一揣度,吾所獲資,今藏何所?’ “曰:‘此非吾所敢知。’ “曰:‘亦仍在我掌握中耳。實告爾,上帝相我,使我得金,且多於爾之發。人惟雄於財,乃足以有為。有為者豈能下心低首,常置身於縲絏中哉!必也思自救而更謀所以救其同人者。爾果欲脫此樊籠,當惟斯人是賴矣!宜堅勵爾志,誓與共事,必且得益,毋自餒也。’ “其言至奇特,吾驟聞之,不解所謂。既而彼又多方陳說,試之以言詞,要之以盟誓。知吾亦非畏葸者,始以其所謀告吾,謂已定計襲取此船。船中罪囚,於未登舟前,預知其事者,已有十二人,即以傑克為之長。至其所以能固人心而決勝算者,則金錢之為力大也。 “傑克複謂吾曰:‘我於茲事,所倚托者,即君所見之牧師也。其人本我至友,多機智,又誠信可恃,因偽飾為牧師,從我至此。彼日禦黑衣挾經書,周行船中,不慮人之疑沮;而囊中實富有金錢,重賂之下,何求不得,入其彀中者?殆什人而久矣,全組船員,已早皆為心腹。彼至行賄,亦自有術,人各畀以資,不盡其數。先出密約,令署名已,始悉與之。有約在,固不慮其反汗也。衛士二人,與二副茂賽氏,亦匿就吾儕,彼之意尚欲要結船主,使無所掣肘也。’ “吾亟問曰:‘然則吾儕將何作?’ “傑克曰:‘爾猶不知也耶?一旦事舉,直欲使彼虎狼之護兵,盡血吾刃耳!’ “曰:‘若曹悉持軍器,固非易與者。’ “曰:‘吾儕亦初不欲肉薄也。吾已早為之備,共事者人可得手槍二,豈尚不足以一戰?時機已熟,徒黨已眾,設猶不能襲此船而有之,則吾曹真騃豎矣!今夕試與爾左鄰一通款曲,設覘其人果可恃者,即以此事告之,俾得一人為助也。’ “吾如其言,就左鄰語。左鄰囚一少年,名伊文司,其罪為私鑄,今亦更名改行,居英國南部,稱富翁矣。伊文司聞吾言,亦首肯,蓋流竄絕域,人所同悲,不有此舉,且莫能脫,固無不樂讚其成也。 “舟行尚未越海灣,已觸處皆吾徒黨。罪囚三十八人中,所未與聞者,僅二人。一人患黃病,憊莫能興;一則至怯懦,不足與謀也。其余如船員二十六人,無不樂為吾儕用;而衛士二人,與二副茂賽氏,傑克且倚之若左右手焉。同舟而敵國者,僅船主、醫官與其他大副、衛士各二人,並少佐瑪丁氏所部護兵十八人而已。 “偽飾牧師之韋爾生,日出入於吾儕囚室中,私相激勸,來輒攜一黑囊,滿貯囊中者,詭言《聖經》,實則皆戰具也,乘間密授諸囚。如是者三日,吾儕已各得銼刀一,手槍二,火藥一磅,子彈二十枚,俱匿諸褥底。布置周密,謂可從容發難矣!詎大禍之作也,乃仍變起倉卒,而出乎吾儕意料之外。 “蓋某日之夜,距起程後約三星期,囚中忽有病者,因延醫官至。診視之頃,醫官偶以手撫臥褥,忽覺有物隆起,識為手槍。大異之。脫此醫官而能力持鎮靜,不露聲色者,固可從容布置,以覆吾謀,事且無幸矣!顧其人實至躁率,遽驚呼,面色亦立變為灰白。病者睹其狀,知有異,疾起擒之,塞其口,縛而置之榻上,亟拔關出。 “吾儕聞聲鹹集,啟艙門,蜂擁登甲板,遇護兵之守望者,斃二人。一軍曹聞變趨至,又戮之。刹那間已詣廳事前。有護兵二,方立門側,驟睹吾儕,以槍未實彈,莫能發,皇遽間思持槍刺迎敵,未移步,已中手槍,應聲而殪。吾儕乃奔突入船主室。 “甫履閾,聞槍聲起於室內,船主之首,已下垂及於案前大西洋海圖之上,仆矣!偽牧師韋爾生立其側,手一槍,余煙繚繞,猶未絕也。船副二人,亦為船員所獲。吾儕至是,謂事已粗定,相將入廳事,各據椅坐,談笑競作,喜極而狂,不複為備。其心目中蓋以為今而後固莫予毒也已。廳中多酒箱,韋爾生碎其一,出車厘酒十二瓶。眾得此,皆思一潤枯吻,競起覓巨杯,斷瓶頸,注酒杯中。 “方欲轟飲,突聞巨響若雷,震耳鼓不稍息。室中硝煙迷漫如濃霧,至隔案莫能相睹。須臾煙散,則骨肉橫飛,屍體狼藉。韋爾生及同黨八人,已僵臥血泊中,酒與血相和作深紅色,淋漓幾案間,情景之慘,至今思之,猶令人心悸。吾儕處此,鹹戰栗失措。設無傑克,必難複振。 “傑克殊勇武,睹斯狀,乃若怒獅然,振臂一呼,疾馳而出。吾儕亟從其後。既出戶,遙見少佐率殘卒十一人,立船尾高處,俯瞰廳事,而廳中屋頂之窗,已裂一巨穴,乃知彼槍彈累累如貫珠,幾若從天而下者。其來固有自也。 “時彼輩彈藥已罄,方欲複納彈,吾儕已猛撲而前,不五分鍾,盡殲之,屠殺之酷,殆未有甚於此者。傑克猙獰若厲鬼,俯拾積屍,如提嬰兒,悉投諸海。有呻吟未絕者,亦令隨波去,弗顧也。 “軍弁某,創重不即斃,浮沉水中,狀至可慘。或擊以槍,殪之,速其死,所以減其苦痛也。一轉瞬間,凡為吾儕敵者,已喪亡殆盡,所存者止衛士、船副各二,醫官一人,亦已被縛,固無能為矣!然傑克殊嗜殺,必欲戮之以為快,黨眾以此有違言。蓋投袂而起,以脫彼羈軏,還我自由,此人人之所願也;而殺人以自逞,則非吾儕所樂為。職是之故,當頃間酣鬥時,亦有逡巡卻顧者,非餒也,意有所不忍也。 “既而吾與其他罪囚四人,水手三人,皆毅然自陳,謂不宜複睹殘殺事,而傑克之徒,意不為動,且堅執其說,曰:‘吾儕非盡死若曹以滅其口,使莫能泄吾事。後此且不得安枕。’言次,頗怒吾儕之喋喋,幾欲加禍。良久乃曰:‘爾輩果恇怯畏懦,不欲複留者,其速乘小艇去。’ “吾儕聞言,皆曰:‘諾!’於是七人相約躍登小艇,不稍延滯。傑克與之水手所禦衣,人各一襲,此外則水一巨桶,牛脯餅乾各一器,羅盤一事,藉便航行。又以海圖一幀授吾,囑自言為水手而得免於沉舟之厄者。問船沉何所,則曰北緯十五度,西經二十五度。吾頷之。傑克乃抽刀斷纜,令吾儕速行。 “自此而吾儕七人,遂不複混跡於腥風血雨之場矣!顧事變之來,則愈益奇幻。客勞利亞·司各脫船當騷亂時,其前帆已下,舟行遂緩。至是忽揚帆直駛,適有風自東北至,乃破浪去。時吾儕所乘小艇,尚載沉載浮,莫知所屆。七人中惟吾與伊文司嘗讀書,乃共坐帆下,展閱海圖。知由此北行五百裡,為浮慈海角,而阿非利加海岸,則迤東約七百裡。何適而可,殊躊躇莫能遽決。嗣以海風忽轉北向,乃即乘風鼓楫,亦折而北。回視客勞利亞·司各脫船,相去已遠,僅睹帆影。 “正瞻矚間,忽見黑煙似墨,直薄霄漢,其勢至可怖;又繼以巨響,海水為騰。須臾,煙消散,則客勞利亞·司各脫船亦隨之而滅。吾儕知有變,思前拯之。亟轉舵疾駛,遙望煙氣迷濛,猶旋繞水際。歷一小時,始至其處,但見碎艇斷桅,隨波蕩漾,乃竟未得一人。知全船已毀,而吾儕之來,亦已無及矣!絕望之余,廢然思返。忽聞有呼救聲自遠而至,驚視之,則一斷木順流而下,有人攀附其上。 “吾儕俟其稍近,亟援之入艇,乃識為水手赫震。時赫震傷於火,又極困憊,已昏不知人。至日中,始能言,即為吾儕述其事。謂自吾儕行後,傑克與其黨,仍欲肆其毒焰,盡殲諸人。衛士二人,與三副某氏,悉中槍死,投屍海中。傑克意猶未饜,入艙得醫官,手刃之,所余者惟大副。 “大副勇而多智,先是已力馳其縛,比見傑克操刀入,血縷縷濡其刃,知禍且及己,亟騰躍而起,縛竟斷,疾趨入後艙。追之者十二人,人手一槍,勢甚洶湧,謂大副終莫能脫也。顧大副此時,已投身於一桶內,桶滿貯火藥,船中故有藥桶百,此其一也。 “大副手磷寸一盒,誓於眾曰:‘爾曹必欲死我者,請同歸於盡。’正擾攘間,第聞砰然一聲,藥炸而舟且為燼矣!赫震謂藥之炸,疑有人槍擊大副,彈誤入藥中,遂成此禍,固未必出於大副之決心也。然歟否歟,姑不具論。要之客勞利亞·司各脫船之末日已至,而彼凶人之徒黨,且以身殉焉。 “吾儕備聞其事,詫歎久之,仍放舟前行,飄泊海中者一晝夜。至明日,遇霍脫司泊船,遂獲援。霍脫司泊船,蓋適澳洲者,船主以吾儕為劫後之余生也,坦然不複疑。至客勞利亞·司各脫船之被毀,即海軍當道,亦僅知其沒於海而已。個中真相,未嘗泄露也。吾儕居霍脫司泊船中,至安適,航行亦甚速。既抵賽特奈,即登岸。吾與伊文司乃變姓名為礦工。 “礦工俱自各國來,雜居於此,都不相識。吾儕虱其間,固無有人能窺見隱衷者。作苦十余年,遂得擁巨資,返祖國,求田間舍,儼然一富家翁,享太平之歲月者,亦已二十載於茲矣!回溯生平,頗深欣幸,而中心所禱祝者,尤願往事成塵,永永消滅,不使吾身隱惡,更流播人間也。何意昊天不吊,鬼瞰吾室,彼萬惡之赫震,竟有挾而來,肆其要索。吾不得已虛與委蛇,冀安其心,使弗生變。爾試回念吾當時委曲求全之狀,當知老人之用心苦也。今者為禍愈迫,得倍度司函,知赫震且播揚其事,將令吾無所逃罪矣!風燭殘年,尚何堪此!書不盡意,惟以告哀。嗚呼上帝!當亦憐我。” 福爾摩斯讀是函竟,即微喟曰:“華生!此案誠多所變幻哉!予友屈萊佛痛其父之死,即遁跡泰萊(地名),種茶以自隱,聞近況頗不惡。倍度司與赫震,則竟寂無聲臭。至屈翁之事,殊未嘗有舉訐者,倍度司之警告,實多誤會也。警吏曾遣偵探索赫震,未得其蹤,遂謂赫震必與倍度司偕遁。顧以予所見,與若曹適相反。予意倍度司知事泄,終獲罪,乃憤然而殺赫震,即攜平日所蓄資,亡命他鄉,人無所知之者,遂得幸免。此說似近是,聞君方廣搜予所偵案,輯為筆記,若斯案者,當亦可入珊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