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旧译集(全四十三册)

第六十七章《福尔摩斯旧译集:失马得马》(
  失馬得馬
  某日之晨,余方與福爾摩斯共就餐,福爾摩斯突曰:“華生,予將有行。”
  余曰:“行乎,安適?”
  福爾摩斯曰:“適肯斯泊倫特,地在達脫漠。”
  余聞言,殊不複有所疑訝。蓋余方以達脫漠新案發生,喧傳全國,而福爾摩斯猶未從事偵察,為足異也。
  是日,福爾摩斯乃時垂首顰蹙,蹀躞室中,手一煙鬥,燃色黑而性烈之淡巴菰,吸不已。
  余與之語不答,狀若聾。
  售報者以新聞紙至,略一縱覽,輒棄置屋隅。
  福爾摩斯雖默無言,余已知其苦心焦思者,實在銀光馬失蹤,而圉人約翰·斯屈苟被戕一案,舍是固無足以擾其胸臆者久之。
  福忽語余,謂必履其地,一勘是案,斯誠余意料中事,而亦余所甚願也。因答曰:“脫余從君往,得無礙於事者,頗樂與子偕行。”
  福爾摩斯曰:“甚善。此去獲與君俱,有以益予。且斯案真相,必詭異絕倫,足資研究,君固不虛是一行也。吾儕可自泊椗頓乘火車就道。途次,予將取案情一加討論,並乞君攜望遠鏡自隨,以備不時之需。”
  一小時後,余與福爾摩斯已共處頭等車室中。車蓋至愛克西透者,行甚疾。福爾摩斯貌至英銳,戴旅行帽,帽緣下垂,蔽其耳;手報紙一束,為頃間購自泊椗頓者。瀏覽至速,瞬息而盡,乃擲報椅下,以煙匣授余,遠矚窗外;複視其時計,謂余曰:“車行每小時可五十三英裡半,此行殊安且速也。”
  余曰:“余於道旁表示裡程之木標,乃未注意。”
  福爾摩斯曰:“予亦不複識之,特予知此路所樹電杆,相距輒六十碼,藉是以計程,固至簡捷,亦至準確也。君於失馬戕人之案,殆已詳加審度乎?”
  余曰:“讀電報及新聞紙,業知其事。”
  福爾摩斯曰:“偵斯案猶治絲然,當先得其條理,乃有所著手;至搜索證據,猶其余事。蓋案情詭怪,迥異尋常,而被其影響者,又至眾。故吾儕必窮源竟委,詳晰推求,事乃有濟,所最困難者,各方而之報告及揣測,亦既撲朔迷離。今欲於是中批郤導窾,得其真相,殊費思索耳!且既執予說以偵察是案,猶當深思熟慮,探得全案關鍵,始能迎刃而解也。予於星期二晚,乃得羅斯大佐來電。羅斯,銀光馬之主人也。嗣又得偵緝長郭裡考萊電,謂現方治斯案,需予為助。”
  余訝曰:“君於星期二晚,即得電耶?今日已星期四矣,然則昨日何以不往?”
  福爾摩斯曰:“予誠誤矣。予初謂是全國屬目之名馬,即有盜匿者,必難久隱。矧在達脫漠北境,地曠人稀,益易蹤跡,因佇望佳音,冀銀光馬之復得。且使盜馬者即殺人者,則斯案且不勞而獲矣!詎俟之竟日,消息杳然。今晨亦僅知斐慈羅·歆泊生已逮捕,舍是固無所聞也,予乃不得不亟亟焉一施其鉤距之術矣!顧予雖遲遲吾行,而於斯案已多所研究,則昨日之日,尚不得謂為虛度也。”
  余曰:“然則君已有所見乎?”
  福爾摩斯曰:“予固略悉其端倪,將舉以語君,蓋得一人以商榷之,則集思廣益,其論案乃愈明確。然非先告君以事之顛末,固莫能求君之助也。”
  余於是欹其身而坐,手撥煙灰,靜聆福爾摩斯言。
  福爾摩斯則扺掌而談,為余述其崖略曰:“銀光馬為愛蘇腦美種,非凡質也。生五年矣,競賽之場,每戰必捷。今者賽馬期近,談者鹹嘖嘖謂韋舍克斯之獎杯,必歸銀光馬,相約以銀光馬博者。博而勝,所得如定數,負則三倍其資以償。此言銀光馬之勝,蓋可券也。
  “且銀光馬之負重望,殊不獨今日為然,平時值賽馬,都人士之口碑,固恆以銀光馬為首屈一指,而銀光馬亦果能凌駕儕輩,未嘗或敗。坐是即短期之競賽,小決勝負者,銀光馬之注,無不獨巨。顧銀光馬既享大名,稱健將,必多忌者。下星期二之大賽馬,當有人運其詭謀,令及期不獲與賽,此固意中事也。蓄斯馬者,亦知其然,故戒備至嚴。
  “羅斯大佐之馬廄,用以居是良驥者,在肯斯泊倫特,防護周至。約翰·斯屈苟,其圉人也。約翰·斯屈苟初為騎師(賽馬時,衣五色衣,乘馬相競者),嗣退居斯職,計服役於大佐者,十有二年矣!任騎師者五年,自為圉人,亦已七年。事其主,至勤謹,受約翰·斯屈苟之指揮者,複有馬卒三人。蓋是廄頗湫隘,僅容四馬也。每夜以一卒坐守馬廄,其二人則登樓臥,習以為常。
  “是三人者,亦甚誠懇。約翰·斯屈苟已娶婦,所寓距馬廄可二百碼,無子女,蓄一婢,家居至安適。地臨曠野,甚荒寂。北行約半英裡,有別墅多所,環處成集。客有避囂或養屙者,鹹樂居此。建斯墅者,泰范斯托克鎮之工人也。
  “泰范斯托克鎮,在約翰·斯屈苟所居之西,相去可二英裡。有凱泊萊登馬廄者,視羅斯大佐之馬廄為巨,距達脫漠二英裡。廄主人為勃克華透勳爵,經理其事者,則賽勒斯·勃朗也。達脫漠四境居人,僅是數處,此外則悉為曠土。遊民三五,雜處其間而已。
  “予所述者,達脫漠平日之情勢也。至前星期一之夜,而難作矣!是晚,圉人練馬後,即驅歸廄中,飼以水,如常例。至九時,廄門已扃,馬卒曰訥特·亨脫者,獨留守;余二人悉詣約翰·斯屈苟家,就餐廚下。數分鍾後,約翰婢愛迪斯·傑克司德,攜盤飱往餉訥特·亨脫,僅芥莉羊脯一器,無酒漿,蓋廄中自有水可飲。且馬卒之守廄者,例不得飲酒,恐以醉廢務也。
  “時,夜色冥黑,愛迪斯手一燈,獨行曠野中。頃之,距馬廄僅三十碼,且至矣,而昏暗中突現一人,呼令止。愛迪斯乃不複前。俄而其人漸近,燈光掩映中,見其狀頗似端人,衣灰色衣,戴布冠,禦膝褲,持行杖。杖甚重,其端有物似小球,而灰白,態度至匆遽。度其年可三十許。卒然問曰:‘吾迷失道,當未見汝燈光時,幾疑躑躅荒郊,末由問訊,今夕將露臥於是矣!此究何所,汝能告我乎?’
  “愛迪斯曰:‘君行已近肯斯泊倫特之馬廄。’其人聞言,驟呼曰:‘汝言信乎?幸哉!吾乃至此。吾知是間夜必有一馬卒,獨宿廄中,汝所攜者,殆彼之晚餐乎?汝既遇吾,則汝主人之以新衣獎汝者,殆不足重矣!’言次,探囊出紙一束示愛迪斯曰:‘是將以畀馬卒,汝所得者,當為華服一襲,第求質美,勿論價。凡金錢所能購致者,即至昂貴,吾固不吝也。’“愛迪斯聞言,大驚異,不複置答,疾趨至馬廄前,自牗中進食於訥特·亨脫,一如往日。時訥特·亨脫處室中,憑幾而坐,愛迪斯方將以頃間所遇,述之訥特·亨脫,而彼人已蹤至,隔窗與訥特·亨脫道晚安,且曰:‘吾將有以語子。’為此言時,手中乃握束紙,微露其一角。愛迪斯實窺見之,後此嘗舉以告人,並力言其無誤。
  “訥特·亨脫聞彼人語,即曰:‘汝來何事?’
  “曰:‘事且有利於汝,汝廄中非有一銀光馬與赤色馬,將共與於韋舍克斯獎杯之競賽乎?是二馬者,其優劣究奚若,乞以實告,當不令汝失望也。吾聞赤色馬嘗試與銀光馬競,為程可一千一百碼,而赤色馬乃故讓步,令銀光馬得先行一百碼,顧其後絕塵而馳,仍出銀光馬前,於是博者鹹擲其注於赤色馬,斯言亦足信否?’
  “訥特·亨脫憤然叱曰:‘汝刺刺何為?殆奸人,欲以言餂我也,我將使汝知吾儕之能盡其職。’言既,歘然起,趨就門側,解犬索,欲挈之以出。
  “愛迪斯此時驚而走,且行且回顧,則見彼人方斜倚窗前,尚未去也。刹那間訥特·亨脫已攜犬出,而其人忽杳,巡簷索之,仍不得其蹤跡。”
  余聞福爾摩斯語此,乃羼言曰:“未知訥特·亨脫既出,廄門亦曾下鍵否?”
  福爾摩斯曰:“善哉問也,予亦以此為全案要點,特加注意,因於越昨馳電達脫漠,詳詢實況。繼得複電,謂馬卒實先扃門而後離廄,且廄中窗戶,亦至狹小,斷難踰越;然則彼傖即意存覬覦,固莫能入廄也。予今且續言前事。訥特·亨脫見彼人已颺去,即複歸廄。俟兩馬卒返,乃令以此事走告約翰·斯屈苟。約翰·斯屈苟聞訊,固莫知彼人之來,意果何居?然以其事甚怪,乃至忐忑不寧。夜一時許,其妻睡初覺,突見約翰·斯屈苟方披衣欲出,異之,詰其故,則謂心苦念馬,不能成寐,思往廄中一視察之。
  “時,急雨灑窗,聲甚厲。其妻固勸勿往,執不可。著雨衣,匆匆去。翌晨七時,其妻已興,見約翰·斯屈苟猶未返,益大疑,略事盥沐,即挈其婢,疾往馬廄中跡之。至則見廄門已洞然辟,門以內事愈可怪。
  “訥特·亨脫偃臥椅上,昏不知人,視銀光馬,已杳。遍索約翰·斯屈苟,亦竟不得,乃呼兩馬卒之臥於樓上者,使速下。兩馬卒聞聲驚起,相繼至,問之,則夜間皆酣睡,殊無所聞。複共視訥特·亨脫,仍沉醉若死,知必中迷藥。然倉卒間無可治,即亦置之。四人者,群趨出覓約翰·斯屈苟。時猶冀約翰·斯屈苟或以他故,特於凌晨練馬野外也。
  “近馬廄處有一小阜,亟登其巔,矚之,四郊景色,歷歷在目,而人與馬迄渺不可睹。且有物也,突觸眼簾,令人不寒而栗;則以距馬廄不半裡,有金雀花叢,望之甚晰,而花枝招展間,約翰·斯屈苟之大衣在焉。
  “四人睹此,大驚異,疾趨視之,叢蒨外有一窪,探其中,約翰·斯屈苟赫然現,已死矣!顱碎裂,若遭猛擊;股際亦被創,創痕甚長,且深入,知必中利器。右手持小刀,血汙狼藉,沾濡及柄;左手則堅握一絲質頸帶,色紅黑相間,其為狀似瀕危時嘗力鬥者。
  “女婢愛迪斯則謂死者手中帶,實疇昔之夜,窺伺馬廄者所禦物。既而訥特·亨脫蘇,亦力言其不謬,且雲彼傖必於憑窗而立時,承隙下藥羊脯中,令食者迷不醒,乃得遂起盜竊之計。若曹複見低窪以內,死者隕命之所,蹄痕雜遝,深印泥中,以是知約翰·斯屈苟與人搏擊時,銀光馬固尚在其側也。顧名馬失蹤,消息久播,且為之主者,複懸重金以求之。遊民之居達脫漠者,冀得厚賞,四出搜索,而擾攘數日,卒無所得。
  “訥特·亨脫所進羊脯,固尚未盡,旋以其余化驗之,中實含鴉片粉。更取余人在約翰家所食者察之,殊無此質,斯亦案中之一關鍵也。”
  福爾摩斯語至是,複顧余曰:“君聞予言,於此迷離惝怳,煞費研索之奇案,當已略知其梗概。茲請再取警署中之措置,為君述之。偵緝長郭裡考萊者,亦多才之士也。特於理想稍欠缺,不然,且一躍而躋高位矣!自奉命治此案,即逮捕一人,斯人誠易被嫌疑,然素有聲於鄰邑,亦似非為惡者。其人名斐慈羅·歆泊生,系出世家。且富於學,因賽馬,喪其資,近稍恬靜,居倫敦運動會中,著書為業。是案既發,警吏曾檢閱下星期賽馬之簿籍,觀其所記,斐慈羅·歆泊生將以五千鎊之注,與銀光馬博。
  “斐慈羅·歆泊生既被逮,乃直承疇昔之夜,嘗至達脫漠,刺探肯斯泊倫特廄中諸馬狀況。且複詣凱泊萊登馬廄,問淡斯匏羅消息。淡斯匏羅亦良馬,此屆競賽,都人士之所屬望者,首言銀光馬,而其次即推淡斯匏羅。斐慈羅·歆泊生甚忼爽,述前夕事,一如女婢及馬卒言,不少諱。特謂此行雖近詭秘,亦僅欲探得其真相而已。中懷坦蕩,別無陰謀,盜馬殺人,安能相誣!鞫者乃示以頸帶,問何以入死者手?則面色頓灰敗,莫能語其故。且察其身,衣履皆濕,知昨夜必嘗冒雨外出,而起所持杖,外裹以鉛,持以擊人,傷必重,亦頗類凶器。執是數端,斐慈羅·歆泊生,乃不能逃殺人嫌。然事有不能無疑者,死者手持刀,血濡縷縷。度其狀,殺人者亦必被創,而斐慈羅·歆泊生乃無毫發傷,此又何說?華生,君茲者已備聞巔末矣,若有所見,示我以南針,感且無既。”
  福爾摩斯論事至詳晰,余聆其言,特饒意味。顧余雖已具悉端倪,尚莫識個中玄秘。
  有頃,余曰:“君以約翰之刀,為傷人之證,然死者股際有創,又安知非酣鬥時偶一不慎,自血其刃乎?”
  福爾摩斯曰:“是或然,果爾,則斐慈羅·歆泊生雖無傷,亦難自解。”
  余曰:“究未知警署中人,理想若何?”
  福爾摩斯曰:“若曹所持理想,恐與吾儕適相違異,蓋其心目中所揣測者,當謂斐慈羅·歆泊生既以藥迷馬卒,又嘗私製一鑰,與廄之鑰無少異,乃得啟關而入。入則盜銀光馬以出,且仍為具鞍韉。蓋茲者鞍韉已失也。匆促間忘闔廄門,即牽馬適野,乃竟與約翰·斯屈苟遇。或約翰知失馬,因追及之,亦意中事。
  “既相值,於是乎鬥,斐慈羅·歆泊生操杖擊約翰,斃之,而己身殊無所傷,遂亟以馬遁,匿諸秘密之所。又或決鬥之際,馬已逸去,今方躑躅野外,不知歸路,人自未之見也。警署所見若是,殊不中事理,顧此外議論紛紜,且視此益謬。予既至達脫漠,當亟勘驗是案,一察其究竟,蓋非為實地之考查,終無以益予也。”
  久之,車行達泰范斯托客鎮,已向晚矣!泰范斯托客鎮,位於達脫漠之中,地形隆然而高。吾儕既抵站,已有二人鵠立相俟。其一軀乾偉碩,須髯戟張,雙目炯炯作碧色,是為英國著名偵探家郭裡考萊;其一儀容修潔,唇際微有髭,鼻架目鏡,披大衣而著膝褲者,則大佐羅斯,運動家之有聲於時者也。
  見吾儕至,即謂福爾摩斯曰:“君來,甚慰吾望。偵探長於斯案,已推勘盡致,顧吾尤願出其全力,以複死者之仇,而獲此良驥也。”
  福爾摩斯曰:“日來亦新有所得否?”
  郭裡考萊曰:“愧未能也。君既蒞臨,度必一往勘驗。乘輿已駕,際此夕陽未下,吾儕其行乎?途次,吾且以鄙見質諸君。”
  福爾摩斯曰:“善。”
  四人遂共乘一車行。
  車至大,覺頗安適,郭裡考萊即於車中詳述案情,滔滔然若傾三峽。
  福爾摩斯傾聽之,時一發問,或攙語。羅斯大佐欹臥車內,交臂於胸,帽低垂,幾蔽其目,為狀至逸;余則靜聽兩偵探家相談論,興複不淺。
  既而郭裡考萊複發抒其意見,其所語乃與福爾摩斯汽車中所預料者,適相吻合。以是知福爾摩斯,固能洞燭若曹心理也。
  郭裡考萊曰:“斐慈羅·歆泊生殆已身罹法網,莫能解脫,其為斯案罪人,當無疑義。且證據確鑿,似可持為定讞,必欲更事探討,或轉滋煩擾也。”
  福爾摩斯曰:“然則君於死者所持刀,遍染血痕,作何解釋?”
  郭裡考萊曰:“吾儕已決言此必死者負創仆地時,猝然自傷其股也。”
  福爾摩斯曰:“予友華生,所見亦與君略同,若然,益足以執斐慈羅·歆泊生之口。”
  郭裡考萊曰:“此事尚何疑?斐慈羅·歆泊生未持刀,身亦無傷,則約翰·斯屈苟,必自刺其股。吾所揣測者良不謬。至斐慈羅·歆泊生殺人之據,已顛撲不破。銀光馬之失,於彼實有大利,此則衡情度理,業被嫌疑,而馬卒之中毒,約翰·斯屈苟之被戕,核諸是夜情事,彼尤無所逃罪;又益以手杖頸帶,更成鐵證。吾人得此,直可以示法庭,固無待他求矣!”
  福爾摩斯頻搖其首曰:“否,否。不然,君所持為鐵證,而入人於罪者,誠得一明敏之辯護士,稍稍加以非難,說且立敗。今試問斐慈羅·歆泊生設忌銀光馬之獨擅勝場,欲有以傷之,則即廄中加以賊害,固一舉手之勞耳,何必適野?豈身既入廄,獨不能行其術耶?且私製之鑰,曾否發見?藥人之粉,何自而來?斐慈羅·歆泊生身處異鄉,更安所得一秘密之窟穴,以匿此目視手指之名馬。前夕用以炫女婢餂馬卒之紙卷,彼於警官研鞫時,嘗作何解釋?凡是諸端,皆案中要鍵,忽焉不察,安能定罪?”
  郭裡考萊曰:“斐慈羅·歆泊生自謂是夜持以餌馬卒者,為十鎊之銀券。且檢其囊中,復得一紙,此固不難征實。至其他疑問,亦似無足輕重。斐慈羅·歆泊生居此地久,僦屋於泰范斯托客鎮,藉消長夏者,已兩度矣!即曰寓公,亦成熟魏,狡謀百出,何所不可?至鴉片之粉,疑其購自倫敦;私藏之鑰,或於事後棄去。而匿馬之所,則古壙眢井,固在在足以錮此名駒,逃人耳目也。”
  福爾摩斯曰:“然則彼於頸帶之入死者手,其說若何?”
  曰:“直承為己物,但言已遺棄道中,求之不獲耳。茲者又得一事,於斐慈羅·歆泊生之盜馬,頗具草蛇灰線之跡。”
  福爾摩斯聞言,凝神傾聽,郭裡考萊續曰:“星期一之夜,忽有遊民成隊,麕處是間,距約翰·斯屈苟死所不越一英裡,而星期二又突徙去,適從何來,遽集於此?個中情事,想未必與斐慈羅·歆泊生略無關系。意者彼既得馬,乃以付之若曹,而吾儕所大索不獲之名馬,乃竟羈縛於遊民之手乎?”
  福爾摩斯曰:“是或然。”
  曰:“吾已於達脫漠境內,窮搜此類遊民,且凡泰范斯托客周圍十英裡中,馬廄廬舍,檢查殆遍,迄無所得。”
  曰:“距此不遠,不更有一馬廄乎?”
  曰:“然。廄名凱泊萊登,吾人對之,尤甚注意。蓋廄中馬曰淡斯匏羅者,視銀光馬稍遜,然亦以驍健著。此次競賽,稱其力當居第二,故銀光馬之失蹤,必為廄中人所利。矧其圉人賽勒斯·勃朗,複將以巨注博,平居與約翰·斯屈苟,又未嘗有一日之雅,吾是以疑之,因察視其馬廄,則殊未嘗有異。”
  曰:“彼凱泊萊登馬廄之與斐慈羅·歆泊生,亦有利害相關之勢否?”
  曰:“此則如風馬牛之不相及。”
  福爾摩斯於是斜倚車中,不複語。
  數分鍾後,車抵一小屋前,遂止。屋甚精潔,廣簷外垂,牆上磚皆作紅色,蓋約翰·斯屈苟家也。由此行,逾一廣場,有瓦屋數椽,植立其間,舍是則衰草連天,一望無際。但見泰范斯托客鎮危樓高閣,上出重宵,與迤西舍宇櫛比,遙知為凱泊萊登馬廄而已。
  時吾儕已下車,而福爾摩斯猶斜倚車內,仰望天末,穆然深思。俟余觸其臂,始驚起,亦躍而下,相將入門。羅斯大佐熟視之,似甚詫異。
  福爾摩斯因顧謂大佐曰:“予乃昏沉若夢,乞恕之。”語時,目閃閃有光,為狀於鎮靜中特覺其興奮。余以慣例度之,知福爾摩斯於是案,或已有成竹,特未審其所見奚若耳!
  郭裡考萊複謂福爾摩斯曰:“君願亟往約翰死所,一加勘察乎?”
  福爾摩斯曰:“予意擬於此小憩,藉研究一二疑問。彼死者屍體,已舁歸乎?”
  曰:“然。今方陳諸樓上,明日法庭將遣人蒞驗也。”
  福爾摩斯乃詢羅斯大佐曰:“約翰·斯屈苟已服役君家有年乎?”
  曰:“彼事我久,實忠仆也。”
  福爾摩斯又回顧郭裡考萊曰:“死者囊中物,君想已一一檢視矣!”
  曰:“吾已悉舉其物,陳諸起居室中,君如留意及此者,可一往觀也。”
  曰:“甚善。”吾儕乃共入前室,環案而坐。案上置一矩形錫箱,郭裡考萊即啟箱,呼眾共視之,其中寶物甚夥:火蠟一盒,燭一支,燼余可二寸,棘根煙鬥、海豹皮煙囊各一事,囊中置“卡溫迪歇”煙葉約半盎斯,銀表一,綴以金鏈。金幣五枚,鋁製鉛筆套一,函劄數紙;此外複有一小刀,象牙為柄,刃銛利無匹,其上有字曰“倫敦偉斯行製”。
  福爾摩斯特注意是刀,端詳數過,乃曰:“血痕殷然,殆即死者手中物也。華生,此非類於醫家所用者歟?”
  余應之曰:“然。斯刀實用以抉取目中翳障者。”
  福爾摩斯曰:“予固知如此利器,其為用必至精也,特死者匆促夜出,乃忽攜是物,且即露刃置囊中,不複加以蔽護,其事不無可異耳。”
  郭裡考萊曰:“刃尖固有圓鞘,吾於死者身畔得之。約翰·斯屈苟妻為吾儕言,謂此刀置諸妝台者,已數日矣!約翰瀕行,乃即持去,斯固渺焉一物,不足為武器,然竟攜之與俱者,度其意或以為偶值危難,亦將有萬一之用也。”
  福爾摩斯曰:“君言良是,第此中函劄,君亦嘗一加審視否?”
  郭裡考萊曰:“吾已遍閱之,計共五紙。三紙悉鬻草料者所署收據,一紙為羅斯大佐手諭,又其一則傍特街衣肆之帳單也。此帳單蓋致維廉·達勃歇亞者,索金三十七鎊又十二先令。聞之死者之妻,謂達勃歇亞,實其夫至友,他人有寓書達勃歇亞者,輒寄諸其夫,求轉達,亦幾成慣例矣。”
  福爾摩斯聞言,注視帳單曰:“達勃歇亞夫人,亦豪侈哉!乃以十二‘幾尼’(英國昔時金幣名)而易一衣乎?雖然,吾儕於死者遺物,已詳加檢閱,似無煩再事研索,今可往視死者被戕之地,一察其狀態也。”
  於是四人乃復出,甫逾閾,見一婦人伺於階下,顏色憔悴,為狀又至皇急。睹吾儕至,即前挹郭裡考萊袖,問曰:“案情究若何?君等已得其端倪否?”
  郭裡考萊曰:“未也,但福爾摩斯君已自倫敦來此,助吾偵緝是案。吾儕終當竭力從事,以期得當也。”
  福爾摩斯聞二人相問答,突羼言曰:“密昔司斯屈苟,予曩者曾遇爾於泊萊茅司園遊會中,猶憶之乎?”
  約翰之妻愕然曰:“嘻,君誤矣!自慚鄙吝,實為識荊也。”
  曰:“予頗不健忘,安得有誤?彼衣華美之綢服,色若鴿羽,又戴花冠,上飾鴕鳥翎,而容與乎會場中者,非夫人也耶?”
  曰:“先生休矣!儂家寒素,隻合儉梳妝,未嘗有此豔服也。”
  福爾摩斯曰:“然則予誠謬矣!” 即與為禮,偕吾儕出,行曠野中,不數武,便至窪側,即屍體發見處也。沿窪皆金雀花,茂密成林,死者大衣,即懸諸其間。
  福爾摩斯乃曰:“予意是夜必無風。”
  郭裡考萊曰:“誠然,特雨勢甚驟。”
  曰:“惟無風,故花枝力弱,而大衣亦竟不吹動也。君試觀窪畔之地,足跡凌雜,蓋自星期一夜,發生是案後,往來此間者,其人為不少矣!”
  曰:“惟其然,吾儕乃特置一席,勘驗時身履於席,俾足印不致混淆。”
  曰:“君設想誠周至哉!”
  郭裡考萊複以所攜革囊示福爾摩斯曰:“吾特取約翰·斯屈苟之靴,斐慈羅·歆泊生之履,與銀光馬之舊蹄鐵各一事,實此囊中,以備印證。”
  福爾摩斯曰:“君處事精審,令人敬佩。”語已,即挈囊下低窪,拓席窪中,據其上,以手支頤,伸首四顧,察視至詳晰。
  有頃,忽呼曰:“是何物?非火蠟乎?已焚其半,淤泥遍染,驟視之,幾如木片矣!”
  郭裡考萊聞言,即曰:“吾於窪內狀況,勘視至周,乃竟有所忽乎?”語時,狀似不耐。
  福爾摩斯曰:“物至微細,陷淖中誠不可辨。予惟窮搜冥索,故獲見之。”
  曰:“異哉!君乃意欲得此殘蠟,果胡為乎?”
  曰:“予意此固非不足研究者也。”言既,探囊出死者所禦靴,就泥中足印,一一核視之,乃聳身出窪,複蛇行入花叢中,冀有所得。
  郭裡考萊即曰:“環此間百碼以內,吾已察視殆遍,竟無所睹,想是中亦未必有蹤跡之可尋也。”
  福爾摩斯乃蹶然起曰:“信如君言,予亦不複自苦矣。特予尚欲承此殘照,遊行郊野間,庶明日複來,能自識途。且此銀光馬之蹄鐵,亦擬挈置衣囊中,俾隨時得所考驗也。”
  羅斯大佐於福爾摩斯所為,殊苦其煩瑣,即出時計視之,謂郭裡考萊曰:“為時已晏,余其歸矣。歸途尤願與君偕行,蓋余有事,將質諸君。其至重要者,則銀光馬既失,斯屆韋舍克斯獎杯之競賽,亦須宣告除名否?此事固亟待解決也。”
  福爾摩斯聞言,毅然曰:“除名乎?幸勿爾,事非無望,名不可去也。”
  大佐乃與福爾摩斯鞠躬為禮,謝曰:“蒙君見教,甚愜予懷。余姑偕偵緝長先歸,敬俟君於約翰·斯屈苟家。君既畢事,可即臨彼處,同歸泰范斯托客也。”言既,自偕郭裡考萊去。
  福爾摩斯乃與余徐步荒郊,偵視一切。
  時斜日西沉,方隱約於凱泊萊登馬廄之後。暮靄夕照,映野草作淡金色,景物幽曠,至足怡神。顧福爾摩斯方覃精極思,殊不暇領略。
  有頃,遽謂予曰:“吾儕於戕殺約翰·斯屈苟者,果為誰氏,可暫置勿論,第先求失馬。苟得馬之蹤跡者,斯案且立破矣。今姑先執一說,謂此馬實於約翰遇害之際,或事後逸去。則其去也究安之,誠大堪研索。馬性最樂群,偶獨行,必歸求其侶,或更入他群。然則銀光馬苟任其意之所至,非返肯斯泊倫特,即適凱泊萊登耳。若為奔馳林野間,則跡之者不乏其人,何致久而不獲?至謂遊民素無賴,或竟盜馬,尤為事理之所必無。若曹一遇事變,往往徙避,非畏罪也,以平日既為警吏所注目,必不能免於騷擾也。窮途勢蹙,一至於此,即得馬,且不為福而為禍矣!若曹縱至愚極惡,亦何樂而有是?”
  余曰:“如君言,馬果安在?”
  曰:“予頃間已不啻明言之矣。吾儕目前所皇皇焉日事偵察之名馬,既不複歸其故居,或竟伏處於凱泊萊登馬廄中也。此說雖尚未能確定,然可懸以為的,以一探其究竟。郭裡考萊嘗為予言,謂是間土堅而乾,人與馬即履其上,當不複留痕,特自此達凱泊萊登馬廄,有長窪橫亙其間,君當已望見之。設銀光馬果如予言,奔凱泊萊登馬廄者,必經斯窪。是夜大雨,水溢而泥滑,試搜窪中,想有蹄痕之可見也。”
  余從福爾摩斯後,且語且行,未嘗停趾。
  須臾,已至窪畔。福爾摩斯乃令余趨窪之左,而自詣右方,各下窪中,相向沿窪行。
  余行可五十武,福爾摩斯忽揚聲而呼,招余以手。余因疾馳而前,視之,則見當福爾摩斯立處,上軟且松,印其上者,宛然馬跡也。出蹄鐵驗之,良合。
  福爾摩斯意得甚,即曰:“此足見理想之價值矣!郭裡考萊惟少理想,故不免有所失耳。予既虛構一理境,複就此理境而實驗之,乃竟得是,則知前之設想殊不謬。且當由此進行,以察其真相也。”
  吾儕因相繼自窪中出,行淺草中。草乾而潔,殊無所睹。
  未幾,地複卑濕,蹄痕複現。更前行,乃渺不可見。過此約半哩許,已近凱泊萊登馬廄,泥中足印,又了然得辨。
  福爾摩斯審視久之,面有得色,則以細察足印,馬跡之旁,乃忽睹人蹤也。
  余曰:“馬殆獨行至此,始與人遇。”
  福爾摩斯曰:“然。”繼又曰:“嘻!足印乃折而返矣!”
  余諦視之,則見人馬之跡,俱不複赴凱泊萊登馬廄,竟馳歸,乃與福爾摩斯循足印之所之,共跡之。
  時,福爾摩斯凝神注視,目不少瞬。余偶一他矚,瞥睹途中複有人馬之印,與此無少異。顧又轉易其向,仍取道至凱泊萊登馬廄。乃大異之,亟以告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曰:“微君言,幾令吾儕仆仆,複尋舊路矣。今也彼既去而複返,吾儕亦宜循是足跡,亟旋踵以求之。”
  余然其說,乃仍向凱泊萊登馬廄行。
  須臾已至,足跡隨處可辨。及廄門,始隱不複見。吾儕將前進,一童子出,叱曰:“遊人何得至此?”
  福爾摩斯探手囊中,藹然曰:“予來,將有所問予汝。予若於翌晨五句鍾時,來訪汝主賽勒斯·勃朗,得毋太早否?請以見告,當相酬也。”
  童子曰:“主人性至暴,來者輒遭呵斥,惟先生必欲與晤談者,今適在此,可相接也。至吾任此職,殊不敢令主人知吾受先生錢。先生若有以見貺者,請俟異日。”
  福爾摩斯聞言,乃複返其金幣於囊中,而主人已岸然出,手一獵鞭,舞動不已;貌至獰惡,年事已老。既出,立呵童子曰:“趣往治爾事,與人絮絮何為?”複顧吾儕曰:“爾曹來此將何作?”
  福爾摩斯立怡聲曰:“願假十分鍾,與君一談可乎?”
  曰:“吾實無暇與路人作無謂之周旋。速去,毋溷乃公,不則犬齧汝脛矣。”
  福爾摩斯不之應,疾趨而前,與耳語移時。
  賽勒斯·勃朗大驚異,面遽頳,呼曰:“是讆言耳。”
  福爾摩斯曰:“汝願予暴其事於眾,抑入此室處,密與君相議,請擇於斯二者。”
  賽勒斯·勃朗噭應曰:“君果欲入室者,謹唯命。”
  福爾摩斯乃顧余微笑曰:“華生,余且去,請少待。”複謂賽勒斯·勃朗曰:“余茲者實勉從汝意也。”語竟,二人乃相將入廄。可二十分鍾,始復出,則暮色已深矣。
  余諦視賽勒斯·勃朗,至以為異,蓋一轉瞬間,先後頓判若兩人,面色灰白,額際汗涔涔下,手時顫,獵鞭亦震動,如花枝之隨風搖曳。頃間傲慢之態,消磨殆盡。但謹伺福爾摩斯之側,狀至柔媚,類馴犬之依其主。
  少選,足恭謂福爾摩斯曰:“凡君所言,已敬受教,當如命也。”
  福爾摩斯熟視之曰:“然則其毋誤。”則屏息而對曰:“唯,殊不敢有誤。及期,彼當復出,然須先令複其故態與否?尚望見示。”
  福爾摩斯略一思索,即曰:“毋庸,余明日將有函致汝,決此事。今者汝當無詐,不然……”其詞未畢,賽勒斯·勃朗亟攙言曰:“幸信我。”
  曰:“汝於爾時宜目為己物,善視之毋忽。”
  曰:“諾,君以此事付我可矣。”
  曰:“可。汝其於詰朝靜俟余書。”語已,即反身行。
  賽勒斯·勃朗方伸其巨掌,求一握手以言別,弗顧也。
  福爾摩斯且行且謂余曰:“色厲內荏如此傖者,吾見亦罕矣。”
  余亟問曰:“彼豈盜馬者乎?”
  曰:“然。其始殊狡辯,既而予摘奸發伏,道其事歷歷如繪,彼乃聞而懼,以為余已偵得其實矣,即自承。至予所以能洞燭其隱者,亦自由故,試為君述之。君不見窪中足印,其端闊而方,狀至奇特乎?頃者彼自廄中出,予視其靴,為狀適與時相吻合,此鐵證也。況人馬之跡,俱至廄前而沒,則馬必入於是廄。
  “廄中人舍彼而外,其下蓋未有敢為此舉者,是彼至盜馬,益無疑義。予於是就予所揣測者,一一故實其事以詰之。謂彼殊慣於早起,是日凌晨,外出散步,去廄門不遠,瞥睹一駿馬躑躅原野間,即而視之,則額作白色,固識為銀光馬也。乃大驚異,意足製淡斯匏羅馬者,僅是神驥,今乃入彼掌握耶?顧初念仍欲返諸肯斯泊倫特馬廄,已挽馬趨歸途矣,繼忽易一狡謀,謂不如匿之,俟競賽之期過,而後縱使復出,則淡斯匏羅馬之在今日,乃無與為敵者,而彼且獨操勝算矣。因複回凱泊萊登馬廄,即匿其馬於此,計亦殊得也。予言之確鑿如此,彼自莫可隱遁,但哀予求免愆尤而已。”
  予曰:“郭裡考萊不嘗檢視斯廄乎?何竟無所得?”
  福爾摩斯曰:“狡獪如彼,豈無術以蔽一馬?”
  予又曰:“然則彼盜也,而仍以馬付之,獨無慮乎?”
  福爾摩斯曰:“無傷焉,彼今者珍衛此馬,且若護其眸子,不敢稍有所忽。蓋必馬無恙而後彼始得免於罪,不則殆矣!予於斯案,自有權衡,羅斯大佐固非知予者,予但獨行其是,或為詳述原委,或竟秘不以告,亦唯予所欲。予初未嘗受命於公家,便宜行事,亦其分也。羅斯大佐意頗輕予,未識君察其狀,亦有所知否?予茲者將有以戲之,君其勿告彼,謂已得銀光馬之消息也。”
  余曰:“未得君許可,又安敢泄其事!”
  福爾摩斯複曰:“馬之得失,所關猶小,固不若緝凶一事,為尤重要也。”
  余曰:“然則君既得馬,亦將專致力於偵察罪人乎?”
  福爾摩斯曰:“否,否,予且於今夕乘夜車,偕君返倫敦也。”
  余聞言大訝,蓋福爾摩斯先是意興煥發,力引斯案為己任,今忽棄置不顧,亟於言歸,殊令人百思莫得其解。然予亦不欲多所研詰,因相對無語。
  須臾,抵約翰·斯屈苟家,羅斯大佐與郭裡考萊胥俟吾儕於客室。福爾摩斯即謂之曰:“此行得飽覽達脫漠風景,於心滋快。然亦未能多所延滯,擬於今夜附快車返倫敦矣。”
  郭裡考萊聞言,瞠目直視,若至駭愕。羅斯大佐則夷然問曰:“然則君技已窮,罪人其終不可得乎?”
  福爾摩斯聳肩微笑曰:“是大難事,非可強致。雖然,予知下星期二賽馬時,君之銀光馬,必仍能與斯盛會,快奪錦標,君第令騎師預為之備可矣。今者予且去,君若能以約翰·斯屈苟小影一幀畀我,良佳。”
  郭裡考萊即自囊中出一函,以授福爾摩斯。開緘視之,則死者之照片也。
  福爾摩斯乃曰:“予有所求,君輒立應,殊令人感且佩。今者予於約翰家婢是夜所遭,尚欲一加研究,願請間與君小語。”
  郭裡考萊頷之,二人遂相將出。
  羅斯大佐慍曰:“夫己氏純盜虛聲,自彼來此,於事迄無所益。吾人殊失望也。”
  余曰:“彼誠不足子所,然能力任銀光馬之必複預賽,豈曰無補?”
  羅斯大佐仍冷然曰:“然彼固力言馬可複獲,吾亦甚望此語之非虛也。”
  余方欲繼續有言,力為余友爭,而余友已偕郭裡考萊入,遂戛然止。
  福爾摩斯既入,即曰:“吾儕今且返泰范斯托客鎮,予將由彼處乘火車歸也。”語已,挽余同出。
  大佐與郭裡考萊踵其後,至門外,相繼登輿。一馬卒方啟車門,敬俟客,福爾摩斯視之,忽若有所憶,即前牽其裾,問曰:“此間牧場中非有羊若乾頭乎?牧羊者為誰?其告我。”
  曰:“我實兼司畜牧之責。”
  曰:“然則失馬之夜,爾晚間察視諸羊,亦覺有異否?”
  曰:“殊無他異,但中有三頭,忽跛其足耳。”
  福爾摩斯聞言大悅,鼓掌謂余曰:“華生,予竟一擊而中矣。善哉!”複顧郭裡考萊曰:“一夕中羊忽跛者三頭,是豈無故而然?請君一思索之。”
  時,車門已闔,福爾摩斯乃詔禦者,令策馬速馳。
  羅斯大佐坐車中,仍傲然露鄙夷態,郭裡考萊則俯首深思,若甚注意。既而更詢福爾摩斯曰:“君意羊之跛,乃為斯案之一要點乎?”
  曰:“然。”
  曰:“此外尚有他事,須加研索否?”
  曰:“予謂肯斯泊倫特廄中之犬,亦頗可怪。”
  曰:“是夜廄中犬,殊未嘗有所動作。”
  曰:“唯其寂然無所動作,是以足異耳。”
  移時,車行抵泰范斯托客鎮,彼此遂互言別,余即夕偕福爾摩斯歸倫敦。
  越四日,余複與福爾摩斯同乘火車至文卻斯脫,將以睹韋舍克斯賽馬之盛會也。比抵站,羅斯大佐已如吾儕約,俟於門外,即共驅車赴賽馬場。
  大佐詞色間仍至冷峻。有頃,謂福爾摩斯曰:“吾今日乃仍未見銀光馬之蹤跡也。”
  福爾摩斯笑曰:“設君獲遇斯馬,得毋相見不相識否?”
  羅斯大佐勃然曰:“吾征逐於賽馬之場者,二十年於茲矣,迄未聞此不入耳之談。彼三尺童子,且知白其額而斑其蹄者,即凌駕當世之銀光馬。吾其故主也,寧不識耶?”
  曰:“然則今之與會者,對於銀光馬所下注,豐嗇如何?”
  曰:“是則至可詫怪,昨日之日,人鹹踴躍投資,期銀光馬之必勝,至願十五倍於定注以相博(謂博而負,則所喪資願視勝時所得,至十五倍也),顧今晨乃銳減,購銀光馬券者,即視常例略增,令以三博一,亦幾無人過問矣!”言次,車行已達觀賽所。吾儕共視場中所揭櫫者,則見詳載其上曰:
  韋舍克斯金杯競賽會,以馬與會者,各納資五十鎊。馬競賽得冠軍者,金杯外並獲獎一千鎊;列第二者獎三百鎊;第三獎二百鎊。與賽之馬,其齒以生四五年者為限。競賽程途,為一英裡有五弗隆(每弗隆約八分之一英裡)。
  其後複羅列馬名及騎師衣色。斯屆與賽之馬凡六,程序如次:
  (一) 尼格羅馬 馬主人海斯·紐登君 騎師紅帽赭衣
  (二) 拳師馬 馬主人華特勞大佐 騎師淡紅帽衣藍黑色相間
  (三) 淡斯匏羅 馬主人勃克華透勳爵 騎師黃帽衣袖亦黃色
  (四) 銀光馬 馬主人羅斯大佐 騎師黑帽紅衣
  (五) 虹霓馬 馬主人勃瑪洛爾公爵 騎師禦黃黑色臂章
  (六) 萊斯卑馬 馬主人辛克福特勳爵 騎師紫帽黑袖
  羅斯大佐睹此,乃狂喜,顧福爾摩斯曰:“有是哉!吾今而後知君言之足信矣!雖然,彼銀光馬究何以至是,殊末由索解。”
  俄而鈴聲大震,場中人皆喧呼,則賽馬之時至矣。羅斯大佐矚之曰:“馬已相繼出,然未見所謂黑帽紅衣者也。”
  余曰:“與賽之馬凡六,今已睹其五矣,再出,必君馬也。”語未已,一騎突出,掠吾儕而過,控馬者果如大佐平日賽馬時舊例,黑其帽紅其衣。顧大佐忽驚呼曰:“是非吾馬,吾馬白額,茲則竟體皆黑。福爾摩斯君乎,個中事果如何?幸告我。”
  福爾摩斯狀殊鎮定,徐曰:“君姑少安,試一觀其究竟。”語時,禦望遠鏡,遙矚場內。
  須臾,突呼曰:“大佳!大佳!馬蹄已動,皆如飆發雲舉,各竭其力以相競矣。”
  時吾儕仍坐車中,目能及遠,全場情景,乃了然可辨。始焉馬皆並轡而馳,先後不差累黍。試覆以一大氍毺者,六馬且盡蔽其中,可立隱。行及半,則淡斯匏羅馬,獨越眾而前,奔騰至驟,觀者鹹高呼,謂必奪錦標矣。顧馳騁久之,力竟衰,銀光馬乃超躍出其前,一轉瞬間,已疾駛至場中所樹標際,獲膺首選,而淡斯匏羅馬,且瞠乎其後,退居第二;第三則屬諸勃瑪洛爾公爵之虹霓馬,余且自鄶以下矣!
  羅斯大佐覆其手於額,喘息而言曰:“是必吾家千裡駒也,然事甚奇詭,究莫知所以。福爾摩斯君乎,玄妙至是,豈尚不足示人以莫測,乃猶不肯明以告我乎?”
  福爾摩斯曰:“此事自當令君詳悉其顛末,今者姑偕往一視諸馬,當有所悟。”
  大佐曰:“諾。”於是三人遂步行至騎師衡身所。此中唯馬主人及其偕行之友,乃得入。
  福爾摩斯既入,即指頃間製勝之馬,謂大佐曰:“馬猶是也,君試以藥酒盥其額,濯其腿,當複廬山真面矣。”
  大佐唶曰:“君言乃益令人迷悶,果何為而波譎雲詭,至於斯極也。”
  福爾摩斯曰:“是馬已入盜者之手,予偵得之,乃複小施其技,仍令獲與斯會。”
  大佐曰:“君誠神妙莫測哉!馬固無恙,且頃間競賽時,其勇駿亦無殊往昔,吾受君惠多矣!曩者吾於君所為未能竭誠相信,由今思之,實深惶歉,望君鑒其愚蒙,有以恕我。抑又有進者,馬之複歸故主,既拜君之賜矣。然而凶人未得,終無以對死者。脫君能更為吾謀,一注意於此,則感君之德,乃益無既。”
  福爾摩斯聞言,漠然曰:“凶人已就逮矣,尚何言?”
  大佐與余聆斯語,皆驚問曰:“君豈已獲凶人乎?然則彼果安在?”
  曰:“在此。”
  曰:“在此乎?此間固無所睹也。”
  曰:“吾儕眼底已現凶人,君等自不察耳。”
  大佐怫然不悅曰:“吾今者且奉君為南針,顧君所言,非戲語,即輕我也。殊不敢聞命。”
  福爾摩斯笑曰:“予亦何至無端相侮?實告君,彼殺人者,方泰然立君身後,予殊確有所見,非故作是驚人之語也。”言已,即前以手撫馬鬣。
  余與大佐複驚呼曰:“殺人者馬乎?”
  曰:“然,特彼至出此,乃所以自衛,雖殺人非其罪也。至若約翰·斯屈苟者,殊負主人之寄托,為不足齒之傖,予當悉舉其事以相告。第鈴聲複作,又將為第二次之競賽,予且亟於觀覽,不暇殫述,請姑緩須臾,再為君語其詳也。”
  是夕,余與福爾摩斯遄返倫敦,羅斯大佐亦言歸,遂同乘車行。途次,福爾摩斯乃為吾儕述其崖略曰:“予始閱報紙時,所擬議者,實大謬不然。蓋報紙所載,支離已甚,轉失真相。予先是固亦以斐慈羅·歆泊生為有罪,謂證據雖未充足,要不能免於嫌疑也。嗣與君等同詣約翰·斯屈苟家,於車中偶一忖度,猛憶是夕藥馬童者,乃為鴉片粉,此亦足為推測是案之一線索,殊不可忽。故君等已相繼下車,而予獨木然不動,蓋正潛心思索,未暇他顧也。
  “鴉片粉之為物,其臭雖不甚惡,然亦非絕無異味者,且易沉澱,置食物中,可立辨也。惟和以芥莉,則其味隱而其質亦不甚顯。是夜訥特·亨脫所食羊肉,果具芥莉,此固非斐慈羅·歆泊生所能使之然者。若謂斐慈羅·歆泊生特預知肉中之有芥莉,而故挾鴉片粉以售其計,尤不合於事理;以故斐慈羅·歆泊生,初無預是事。而予之目光,且專注於死者夫婦。蓋惟死者夫婦,乃能特於斯夜以芥莉為佐餐之品也。意者餐事既備,始投鴉片粉於訥特·亨脫之食器中,故余人之就食於約翰·斯屈苟家者,胥無恙。
  “予所揣測,核諸事實,會當不謬。第未知避女婢之目,以陰下毒質者,夫若婦果孰為利便耳。且予之目死者為罪人,其疑點尤不止此,彼廄中非有守望之犬乎?今深夜有人入廄,至竊馬以逃,而犬竟寂焉無聲,未嘗稍為驚尨之吠,以喚醒寢處樓上之兩馬卒,則知盜馬者必日與犬相狎近者也。
  “予於是決然謂斯夜驅銀光馬以出廄者,必約翰·斯屈苟之所為,否則又何必以藥迷訥特·亨脫耶?至其作奸犯科,果何所為?雖不可知,要之必有以重賂餌之者,乃至背主恩蹈法網而不顧。予閱案多矣,彼圉人為金錢所驅使,竟自賊其馬以利敵者,其事實數見不鮮。若約翰·斯屈苟者,又安知不尋此故轍哉!君等猶憶其手中刀乎?謂夜行有戒心,藉刀以自衛者,妄也。此刀刃尖銳而絕小,華生為予言,是為醫家物,於施行至精細之手術時,則用之。約翰是夜忽攜以自隨者,亦將一施其至精細之手術也。
  “大佐與賽馬之會者有年,當熟悉此中利弊,彼奸人之傷馬也,往往乘人不備,陰以利刃刺馬脛,使不良於行。顧其跡至隱,驟不易察覺。且馬之受創亦甚微,但略跛耳。縱日加訓練,仍能強任其勞。然使一旦驅之入競賽之場,與捷足者爭,則憊不能支矣。”
  大佐聞言,恍然悟,則申申以詈曰:“醜奴心術,乃竟不可問乎?”
  福爾摩斯續曰:“約翰所以驅馬而適野外,不敢於廄中逞其狡謀者,亦自有故。蓋以銀光馬之駿偉,又安能俯首帖耳,任人賊害!則必奔突呼號,發為巨響。爾時廄中馬卒,即沉睡若死,亦當驚覺,而約翰之計且立敗,故雖大雨,寧謀諸野。”
  大佐複呼曰:“君言是也。約翰惟適野,故夜行必以燭,窪中仍留殘蠟,亦斯案之一證也。吾向者每譽約翰·斯屈苟,謂其人至謹恪,誠盲於目矣!”
  福爾摩斯曰:“死者之為罪人,可無疑義,且試驗視其遺物,則不獨罪案之成,已具鐵證,即其自陷於罪之原因,亦複了如指掌。蓋征諸習俗,即誼屬至交,亦斷無時代他人收貯帳單者,而死者囊中,乃明明有衣肆致維廉·達勃歇亞之帳單一紙,此實於社會通例不符。予因疑所謂達勃歇亞者,必無其人,特出於約翰之偽托耳。若然,則約翰之生涯,殆甚秘密,矧帳單所記,為女衣一襲,其值至昂,尤足滋人疑惑。
  “大佐禦下誠寬,俸給誠厚,然以一圉人而竟不惜以十二‘幾尼’,購一徒炫外觀之衣,歸遺細君,其事實至足詫異。故其後予遇約翰之妻於庭,特詭言以誘之,謂曾與邂逅於會場中,見其衣錦衣、冠花冠,欲以覘其虛實。顧彼聆斯語,愕然力辯其無,予於是知約翰必私昵一婦人,而此婦人又必習於奢侈者,是華靡不衷之衣,乃以供外室之取求,初不為其妻所有也。予至此,於斯案已洞見症結,因索死者小影,並詳錄衣肆之地址於日記薄中,謂日後第詣是肆訪之,事固不難立白。
  “至約翰之所以死,則征諸事實,參以理想,益顯而易見。約翰殆以窪中地勢低下,可蔽火光,使不為人見,故引馬至此。彼斐慈羅·歆泊生至頸帶,想自廄中遁歸時,遺棄於道,而約翰偶得之,或將藉是以系馬足也。約翰既至窪中,度必隱身馬後,立燃火。銀光馬夙號神驥,其性固至靈敏,瞥睹火光,知有異,驚而躍。約翰猝不及避,馬足踏其顱,遂踣。時以身禦大衣,於事至不便,已去之,故仆地之際,所持刀複自傷其股,創益甚而人殊矣。予所揣測者若此,君等起亦以為不謬乎?”
  羅斯大佐呼曰:“君乃如身臨其境者,何言之明澈也。”
  福爾摩斯又曰:“予並知狡獪如約翰·斯屈苟,於刺馬一事,必先磨厲以須,乃敢及鋒而試,因於日前卒然問馬卒,謂羊亦無恙否?予為此言,固別具深意也。彼乃告予以失馬之夜,羊跛者三頭,則是約翰·斯屈苟既懷利器,固嘗以羊為試驗品,而其情事且愈形真確矣!
  “嗣予歸倫敦,即匆匆至衣肆,出死者小影,示肆主。肆主為予言,是名維廉·達勃歇亞,有妻至豪侈,好華服,時時至吾肆中購之,相稔久矣。味斯語,則約翰必以戀一婦人,至逋負累累,遂見利忘義,以自隕其身也。”
  羅斯大佐曰:“君言實至透辟,雖然,吾於約翰之死,適當其罪,敬聞命矣;而銀光馬之旋失旋得,事亦至怪,君尚未明以告我也。”
  福爾摩斯曰:“約翰既死,此不羈之馬,遂逸去。有見之者,藏諸廄中,調護至於今日,其人,君之鄰也。予言至略,然不十分鍾,車且抵維多利亞,吾儕行別矣。為時至促,殊未克罄其詞,君他日設訪予於倫敦,會當重提舊事,以飫君聽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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