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旧译集(全四十三册)

第十三章《福尔摩斯旧译集:佛国宝》(5)
  此時已近十一點鍾。地既幽涼,景物遂與城市間黃霧彌漫者絕異。好風西來,浮雲微動,半圓新月,時於雲隙間窺人。光色既佳,即遠眺亦都能了了。而薩丟司尤殷懇備至,掇取車燈,攜手中為余輩前導。
  觀矚益清,見所謂本迪失利精舍者,蓋一巨廈突出平地間。四周繞以高垣,垣頂有碎玻璃,鋒芒錯落,宵小為之喪膽。其前為一鐵格之門,乃出入必經之道。薩丟司舉手叩之。
  即有一人自內怒問曰:“誰耶?”
  薩丟司曰:“麥克曼多,我耳。深夜來此,舍我其誰?”
  問者更不多詰,第喃喃作怨詈之聲。繼此即有鎖鑰磔格之聲,而門砉然開矣。
  麥克曼多當門而立,體短小,而皮皺矣。手一燈,發黃光。兩目灼灼,映燈光益複可怖。問曰:“薩丟司先生,汝耶?但彼等為誰?吾未得主人之命,恕不能納。”
  薩丟司訝曰:“汝不納耶?此事怪甚。余昨夜來,即語阿哥今日當與友人數輩同來。彼非昏夢,安得不預先告汝?”
  麥克曼多曰:“主人今日未出室門一步,余亦未得預命。主人持家之嚴,先生素悉。先生可先入。先生之友,姑候於門外,何如?”
  薩丟司以此事未經逆料,窘甚,詫之曰:“麥克曼多,奴子敢爾?夜深如許,獨忍令吾女友鵠候門外耶?”
  麥克曼多曰:“此事誠歉。先生之友,未必即是主人之友。主人食我,吾知食焉事事耳。先生之友,余乃多不認識。”
  薩丟司未及答,福爾摩斯忽自後悄然言曰:“麥克曼多,善哉善哉,汝等即不識他人,亦未必遂能忘我。猶憶四年之前,與汝角力於亞烈生室中,歷角三次,而勝負始分之人乎?”
  麥克曼多曰:“然則得非福爾摩斯先生耶?乞恕我罪。君苟不默立暗陬,而以昔日角技時往來突擊之狀向我者,我即不問,亦能識君,何致以閉門羹相餉!”
  福顧謂余曰:“華生君,諒吾友不致拒我等於門外,飽吃冷風矣。”
  麥克曼多曰:“趣入,趣入。君與君友均可入內。雖然,薩丟司先生幸諒我衷曲。主人治家嚴,非奴子擅作威福。”
  薩丟司不答,偕余等逕入。
  入,則幽沉冷澀,生趣多絕。舍宇雖多,而燈火絕少,且樹木槎枒,枝葉障蔽,即月色亦幾難假道而入。余等置身其中,如履墟墓,心悸勿已。
  薩丟司亦寡歡,手中所持燈,時輒戰動。自言曰:“茲事令人不解。余嘗明告阿哥,謂今夕吾等必來,乃其窗牖中不露燈火,誠百思不得其故。”
  福問曰:“乃兄門禁之嚴,平日亦複如是耶?”
  薩丟司曰:“然。阿哥饒有父風。吾父在日,於吾二人中不無偏愛,往往以不肯語我者語諸阿哥,阿哥亦坐是獨得吾父之遺性。試觀彼樹葉稀處,透月光一縷及於其窗者,即阿哥白沙洛牟所居之室。雖窗外月色頗清,窗內乃洞黑莫辨,似無燈火。”
  福曰:“然。但其門旁小窗中,有微火一星,隱約可見。”
  薩丟司曰:“此乃管家婦柏史登夫人所居之室。乞君等少待,余當往叩其故,且以君等之來意告彼。否則此老嫗見諸君突如其來,必致狂駭。”
  言未已,忽於沉沉深夜中,有一慘痛斷續之女子呼叫聲,透此巨廈而出。
  薩丟司驚曰:“何事如此?有變耶?”因高舉手中燈矚之,無所見。但余燈光落地,蕩漾作圓形而已。
  此時,女已駭極無人色,緊握余臂,不動不語。余與福側耳諦聽,良久亦無有續起之聲。
  薩丟司曰:“園中別無婦女,此必柏史登之聲。諸君少待,吾去去來。”因以車燈授福,疾趨而去。
  叩門,即有一長身老婦,啟門逆之曰:“原來是薩丟司先生。老身甚喜先生來此,老身甚喜先生來此。”言次,吃吃歡笑,即導薩丟司入其室中,語言遂模糊莫辨。
  福爾摩斯乃舉其手中車燈,四燭院中。見地上泥土瓦礫之屬,累然成堆,幾阻行道。女則緊握余手,並肩而立,耳鬢摩娑,曾不少事顧避。
  夫情愛之為物,怪特不可以常理喻。余之於女,此日之前,既未有一面之緣,既見之後,為時不過數鍾,亦終始未有一字及乎情愛。即眉目之間,亦無有巧睞美盼,以表示個中情愫。而一及患難,兩心既合,兩手遂不覺自接。雖過後思維,自覺當時舉動未免唐突,而處於當時之境,則又以為非此不足以稱盡責。而女於事後亦數為我言,無我則心終不快,若失其保護者然。故爾時二人情狀,於不知不覺間,頓如小兒女之互相攜挈,覺外物雖沉黑可怖,心中則如有所恃而無恐。
  已而,女舉目四顧,言曰:“此地何奇怪乃爾。”
  余曰:“地多穽穴,酷類田鼠所鑿者,何耶?”
  福曰:“彼輩探掘寶藏,六年於茲,安得不有多穴?”
  言甫已,門忽辟。薩丟司喘息疾馳而出,呼告余等曰:“阿哥必有變,吾甚驚懼!”言時,皇遽萬狀,若不能自持。
  福爾摩斯曰:“何變耶?入室言之可乎?”
  薩丟司曰:“可。余亦不能道其詳,彼管家老媼當盡舉以告。”乃導余等入管家婦之室。
  室在道左,管家婦徘徊其中,俯仰思索,焦悚不可名狀,見余等入,惻然言曰:“諸君容色大佳,願上帝加以福佑。老身戰慄終日,諸君此來,大足以為老身福。”
  女急以溫語慰藉之,且叩其所見。
  管家婦容色稍霽,始言:“主人今日自扃於一室之中,不容我入,且竟日未嘗喚我。我以其性癖獨居,惡人驚擾,即亦不以為異。至一鍾前,天夜矣,而猶無所動靜,心懼其或有他變,急躡足以登,就鑰孔中窺之。嗟夫,薩丟司先生,其速自登樓,一觀其狀。十年以來,主人喜怒哀樂之色,老身觀之習矣,今日之狀則終始未嘗一觀。”
  婦言已,福爾摩斯立即攜燈前行,欲登樓一窺其狀,乃留女於管家婦室中,邀余及薩丟司同上。薩丟司膽素小,今聞管家婦之言,全體震撼,齒牙相擊作聲。余挾之以行,而其足複軟顫,一步即費力多許。
  福爾摩斯且行且出其透鏡,俯首下燈,嚴察逐級所鋪席上足紋。此等足紋,多已不複成型。以余視之,初無細察之值。福乃灼灼其目,極意偵之,左右往還,唯恐其不周且至,故行步至遲。
  梯凡三折。三折既盡,乃為一甬道,亦頗長。右壁懸絨畫一幅,絕大,蓋印度製。左壁有三門並列。
  福爾摩斯行甬道中,仍低頭徐察足紋如前狀。余等默隨其後,踵趾相接,燈既在前而極低,人影乃倍其長而悉落於體後。
  既而至第三門,薩丟司即言阿哥白沙洛牟即居其中。福因力叩之,無應者,旋其門紐,則已下鍵,不能啟,乃舉燈就鑰孔中內窺之。甫著目,即駥然起,促其氣語余曰:“華生,此中得毋見擾於鬼物耶?汝速觀之。”
  福為人平居寡動聲色,今忽爾易其常度,知此中變異,必有大足駭人者。乃急就所窺孔中窺之,則亦大震。蓋室中無燈,而月色侵窗而入,黯淡可怖,矇矓中有一人面,頸以下均埋黑陰中,不可見。面目則猙獰向余作慘笑,若盛怒者。頂亦禿,發亦赤,兩頤亦憔悴少生氣。長短骨乾,亦無一不與薩丟司肖。果使薩丟司不與吾輩偕來者,則吾必以室中人為薩丟司。繼念二人本系雙生兄弟,容貌相類,固無足異。即謂福曰:“室中景況,大足生怖。何以致此,至不可解。”
  福曰:“吾亦不解。非啟此門,疑竇終末由悉破。”因極力推門。
  門磔格作響,而不能辟。三人合力猛推之,戞然一聲,鎖斷門啟。余等遂入於白沙洛牟·休爾托之室中矣。
  此室酷類一研習化學之所。對門壁間,列玻璃藥瓶二行,各以栓塞緊封之。案頭列酒精燈、試驗管、蒸溜器之屬。室隅有藥水多瓶,瓶外加以籐絡。其一瓶已破,藥水外流,蜿蜒作黑色。室中空氣,以是奇臭類柏油。
  室之一旁,有一小梯,而承塵之中央,複有一洞,大小適足容人。梯腳有一長繩,亂置地上。案旁則有一木製圈手椅。室之主人——白沙洛牟,即蜷坐其中,面作獰笑,如前所見狀。首後垂,倚於左肩之上。撫其體,僵且冷,知死已久矣。
  死而獰笑,其事誠怪。而察其四肢蜷曲絞旋之狀,亦複與常死大異。死者案頭近手處有一怪異之器,形如錐柄,棕色,有細粒凸起如米。頭,石製,以粗鐵絲繞之。
  錐旁破紙半幅,有草書數字書其上。福取而閱之,即以授我,曰:“試觀此。”
  余就車燈光下觀之,則又為“四人之署名”字樣,不禁狂駭曰:“上帝而外,誰能知此數字之意義者?”
  福注視死者之身,言曰:“或者義為謀殺,亦未可知。”言時,以手指死者太陽之穴,曰:“華生,觀此。”
  余觀之,乃一黑色長刺,深入死者腠理中。即曰:“此一樹刺耳,似無足異。”
  福曰:“此雖樹刺,實毒甚。君可取之出,但宜謹慎將事,勿誤觸其毒。”
  余如其言,以拇、食二指拔出之。刺甫出,而皮際之傷口已自合,不可複見,但余點血以志其處。因曰:“此事怪誕已極,余乃愈探而愈滋疑晦。”
  福曰:“余適與子相反,覺案中情偽刻刻流露。第尚有連系之事數端,一為余得,則全案破矣。”
  余等自入室而後,一意搜究事中跡兆,偕來之薩丟司幾付遺忘。而薩丟司亦戰慄無人色,木立一旁,喃喃作囈語,不預余等事。至是,忽慘然呼曰:“珍物已盡失矣!殺吾兄者,必即盜寶之賊!彼寶物初藏此室頂閣中,昨日之夜,余與阿哥合力鑿破承塵而縋下之。事竟,余別去,下樓時猶聞阿哥鍵戶聲,誰料即此便成永訣邪!”
  福曰:“彼何時?”
  薩曰:“當在十點鍾。今,阿哥已暴死。警察來,必疑我與聞其事,即二君亦未必能鑒我屈。或者疑我初則以陰謀斃兄,繼則召二君來以自飾。天乎!余果無由自辯者,必狂。”語次,椎膺頓足,呺咷不已。
  福亟撫其肩而慰之曰:“休爾托君,弗懼,姑往召警察。余等當遲君於此,且願力助警察探索。天下至秘之事,終有水落石出之一日,幸勿過慮。”
  薩丟司點首,即含淚出門,自黑暗中下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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