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靈鈞的母親穆蘇原先也是個極雅致體面的女子,書香門第,家境優渥,奈何命運捉弄遇人不淑,不顧家人反對偏要和穆靈鈞的父親在一起。 結果婚後那人沉溺於賭博酗酒,終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沒個正經職務不說,還又廝混於風月場所,最後將穆家也拖下水敗了個精光,之後又拋棄了穆蘇一走了之。 穆蘇時常想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壞的人怎麽還偏偏就被她給遇上了,上天對她的惡意未免也太大了些。 所以穆靈鈞從很小時起對於父親就沒了印象,她眨著清亮的大眼睛問母親,穆蘇疲倦而清淡的面容上也只是堆積著旁人看不透的憂愁哀怨。 漸漸的穆靈鈞的話變得少了,臉上的表情也開始冷淡,唯一不變的是她那張愈發美麗動人的臉蛋。 穆蘇積澱深厚的優雅氣質對於穆靈鈞的影響是深入骨子裡的,女孩自幼便俯在母親身旁聽她吟誦詩詞,學習古箏,也曾將嫋娜婉轉的京腔唱調學了個通透,一開口就怕是要驚豔四座的那種,所以也就不難怪她平日裡一副清高孤傲的樣子了。 的確,她在某些方面要優於常人一大截,那種從由內而外所散發出來的矜貴怕是旁人煞費苦心一輩子也學不來的。 一眼望去,女孩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倘若真要形容的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冷美人。 只是聶雪霽沒有想到穆靈鈞會因為顧宴之而慢慢變熱起來。 近幾年家裡的積蓄快要用盡,日子變得拮據,穆蘇的臉上的風霜也更加重了些。很難想象從小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要忙碌於雞毛蒜皮的日雜小事,操持起薪水少得可憐的活計來。 在穆靈鈞的印象中,穆蘇大約是很愛乾淨的,可是現在卻絲毫不在意沾著洗衣碎小泡沫的手指去輕輕撫起她早晨剛洗好的柔發,她那樣嚴謹苛刻的一個人,卻也只能手足無措地看著自己的臉龐因為沾了煙火汙漬而日複一日地變得油膩起來,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她甚至忘了自己上一次去燙頭髮是在什麽時候。 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穆蘇現在一看到這句話就煩,她一點也不相信了,都是些狗屁騙人的玩意兒。 穆靈鈞看著穆蘇的煩躁也只能微微歎氣,大抵從那時起女孩就開始拿定注意要接受顧宴之的追求了,對於她而言,他或許是很好的,能夠彼此滿足對方的需求誠然這沒有什麽不好。 穆靈鈞記得她第一次遇見顧宴之時,是在一個草木都妖冶綺麗的夕陽將落的時候。 火車鐵軌劇烈地顫動著,一陣又一陣粗重震耳的火車嘶吼聲將穆靈鈞的思緒打破,她抬頭,目光穿過玻璃窗望向遠處那一點點靠近的光亮,是的,一班綠皮火車又要到了,這不是什麽稀奇事。 穆靈鈞已經習慣了這些外在的噪音,但還是時不時被擾亂流暢的思緒,這使她不得不從自己的一方小世界中抬起頭去看那綠色蜿蜒行動著的長蛇。 心煩意亂。 少女此刻正坐在依附火車站而建的一家紀念式書店內,這是清城城內一家有名的書店,許多人都慕名而來時常光顧,穆靈鈞也不例外。 她把書倒撲在渾圓的膝蓋上,雙手托著下巴呆呆望向窗外,偏橘紅色系的夕陽光束和火車的綠皮交匯在一起碰撞出一種很奇妙的顏色。 她到現在都不能真正理解為什麽一定要將書店建在這樣一個地方。 按照當時公認的說法是,這家書店是為了紀念當初火車鐵軌穿山而過,在清城鋪設竣工。 它的出名之處也在於這裡。 久而久之穆靈鈞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只是在看書時還是會給她帶來許多不便使她煩躁。 “逛哧——逛哧——” 隨著火車鐵軌聲響的消散和一聲狹長的鳴笛聲響起,火車停了。 人流從火車口傾瀉而下,但還是可以在人群中看見一個從VIP通道上走下的穿著打扮神色表情從上到下都特別突兀顯眼的人。 顧宴之慢慢摘下墨鏡,黑色鋥亮的皮鞋頓住,將壓低的禮帽一點點抬起,可以看到他驚異呆滯的神情。 後邊拎著皮箱子的小跟班也不好催促,只是弱弱地問:“顧少,您怎麽了?” 顧宴之呆滯住沒反應,沒回答。 小跟班又說:“顧少?” 還是沒動。 “顧少,顧少!” 小跟班無奈,隻好加大了音量並且還在顧宴之衣服袖子上拽了一下,沒辦法,畢竟耽誤了少爺的行程他也是擔待不起的。 顧宴之眼皮都沒眨一下,仿佛失了魂魄,緩緩說了句:“我看見仙女了。” 穆靈鈞原本只是望著火車發呆,想安靜地等它停頓下來不發出一點聲響為止。 可是忽地就發現一個人呆了似的瞅著自己,濃眉,星目,嘴角還帶著點凝滯的象征友好的笑容。 穆靈鈞低頭,眉頭皺了皺,緊抿著唇,然後驀地起身轉身離開。 直到穆靈鈞消失在視線之內,顧宴之才猛然回過神來,對著小跟班吼了句:“你瞎吵吵啥!” 小仙女都被他吵跑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之後穆靈鈞很神奇地發現火車站的那個人總是會以各種奇妙的方式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 比如她去甜品店,會發現那人正坐在自己桌對面;她去買書,會發現那人和自己買一模一樣的;她在自家房間裡擦窗戶時冷不丁地看見那人正在院子外瞅著她傻傻發笑,驚得她只能將抹布一丟把窗簾緊緊拉上。 她都懷疑自己的生活被人監視了! 若是一次兩次可以說是巧合,可若是頻繁出現那就不得不引起她的思考了。 直到有一次放學回來的路上,穆靈鈞被人堵在了小巷子裡,看見那道黑色的挺拔修長的背影她腳下一頓,手裡的淡紫色小提包猛地被抓緊,以為自己是遇到壞人了。 顧宴之緩緩轉過身來,扶了扶那閃著光的金邊眼鏡,微眯著眼,黑色柳釘皮夾克上面連著的金表褡褳叮當作響,華貴氣息十分濃厚。 所以不是要搶劫的小混混或者是怪大叔,穆靈鈞松了口氣。 “我冒犯了人們的指謫,一步一回頭地瞟我意中人,我怎樣欣慰而膽寒呵——” 顧宴之抑揚頓挫飽含深情地吟誦這來自心靈的深沉聲音,雙腿筆直地挺立著,手揚在半空中,做了個謝幕的姿勢,嘴角保持上揚,深沉真摯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那一個方向。 穆靈鈞差點被酸得吐出來了,哪裡弄來這樣酸溜溜的話,她隻當自己是遇見了個很稀松平常的人,眉頭微微皺了下,轉身便要離開。 “穆同學,等等。” 顧宴之快步走上前去拉住了她,扣住女孩的手腕然後咧嘴笑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我姓穆?”穆靈鈞眉頭緊皺,眼中閃過疑惑與清冷,“你認識我?” 穆靈鈞試圖掙扎開,顧宴之還是沒有放開女孩的手,喉結滾動了下,略有尷尬地笑了笑:“原是不認識的,後來很偶然的一天我恰巧看見姑娘走進了穆宅,才知姑娘姓穆。” “先生你的手,”穆靈鈞淡淡瞥過他,“不然我可就要喊有壞人了。” “實在是冒犯了,”顧宴之很依依不舍地慢慢放開手,指腹上還殘留點溫熱的清冷感,“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靈鈞。” 穆靈鈞很快速地說出這兩個字,聲調沒有一點情緒起伏的變化,很平淡。 “靈鈞,靈鈞,穆靈鈞,”顧宴之嘴角微勾起,反覆念著這幾個其實他早已經知曉了的甚至熟記於心被他念爛了的字眼,仿佛是在品味這名字的韻味,“啊,好名字啊好名字,清新優雅,可以說是與姑娘極相配的了。” 穆靈鈞用看智障的眼神很奇怪地掃了他一眼,只怕這人是要比搶劫的小混混或者怪大叔更加難纏,她重新握緊了手裡的小提包。 “鄙人姓顧名宴之,字……哎我爹嫌麻煩就沒有給我取字,”顧宴之走在穆靈鈞前面正對著她,隨著她的腳步有條不紊地往後倒退著走,“你叫我宴之就好。” 穆靈鈞停下了腳步,顧宴之也跟著停下了腳步,兩人面對著面,距離還有些近,穆靈鈞輕蹙起眉,手裡緊握著小提包,然而臉上還是看不出有什麽情緒變化,她沉默著往後退了幾步。 “所以呢?” “所以……” 顧宴之抬了下自己鼻梁上閃閃發光的金邊眼鏡,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回答。 “所以顧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穆靈鈞吸了口冷氣,抬起頭用她那清雅冷峻了目光正對上了顧宴之的目光。 只是不知在顧宴之的眼中,眼前的這個人眉眼如畫,眸如星辰,清豔絕致到了極點,總之就是那種白月光的感覺沒錯,顧宴之恍惚失神了片刻。 “沒,”顧宴之後知後覺地抿嘴笑了笑,回答,“沒有什麽事了。” “沒有什麽事的話那我就先走了,”穆靈鈞很有禮貌地移步到他身側,“顧先生,再見。” 等顧宴之再次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時,穆靈鈞已經走遠了,只是周身的空氣中還彌散著少女柔發間若有若無的清香,還有她說的那句清冷質地的“再見”,仿佛是稀世絕美的樂聲,一直在顧宴之耳畔回蕩。 “再見,再見,”他啞聲默笑著,眼底晃蕩出癡迷的光影,“所以還是會再次見面的。” 後來穆靈鈞再次神奇地發現顧宴之居然變成了自己選修文學課的老師! 那天顧宴之戴著金邊眼鏡,穿一身墨黑色修身正裝,手裡捧一本厚重書冊,捏一柄戒尺走進教室時,正在稿紙上寫寫畫畫的穆靈鈞抬眼望去,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人怎麽這麽陰魂不散呐? “大家好,鄙人姓顧名宴之……” 還是那個熟悉的開場白,穆靈鈞對新老師的期待一下子就化為飄散在空中撕碎的泡沫了,她眉眼低垂著,想趴在桌子上睡覺。 然而多年來的修養練習告訴她,腰背不能松垮,要時刻挺得直直的,不能松懈。 所以她重新揚起頭,卻悲哀地發現他一直盯著自己是怎麽回事? 聽完他的自我介紹之後大家開始哄亂起來,其間言語的意思不過就是些驚訝之詞,什麽“司令的兒子顧少顧宴之”、“新老師長得真好看”……之類的議論。 穆靈鈞自然沒有參與討論,她仍是坐得直直的,手裡來回翻著幾頁她早已熟透了的詩詞,整個人的氣質出類拔萃得一點兒也不泯然於眾人。 可是心中也恍惚有一個輕微而響亮的聲音在反覆提醒她,原來他顧宴之是司令府的顧少啊,顧少,顧宴之,那個十裡洋場的天之驕子。 她又忍不住抬眼去望了望,卻正撞上那人滿是期待的目光,她依舊是神色冷淡,平靜和婉的美麗眸子下沒有半點波動。 *** 夏末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幸而雨勢漸小,天空中隻洋洋灑灑著些細小雨絲。 穆靈鈞偏過頭,深色的眼裡像是灑上一層月光,“聶同學,我要到的地方到了。” “好,”聶雪霽看著她,梨渦裡映上了淺笑,“我還有一段路要走,那我們就此作別。” 聶雪霽遮著頭跑進細小的雨絲裡,在穆靈鈞眼中騰起一層灰撲撲的霧氣。 “聶同學記得要來!” 她朝細小雨絲中喊了一聲。 “知道啦!” 漸漸消逝在朦朧雨花深處的女孩也回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