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朱浩磊留下了遗书,朱浩磊父母还是把陈枢给起诉了。破案破出人命,这在市刑警队,还是头一遭,一连两三个月,陈枢成了市刑警队大会小会上的重点批评对象,破案固然重要,但不能急功近利,更不能为了破案不择手段,和犯罪嫌疑人搅到一块去。隔壁熊儿子告诉爷爷奶奶,陈枢之所以能把他爸逼死,完全是为了他的铁哥们、也就是我洗脱嫌疑。陈枢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我要去给他解释解释。他说你越解释越说明你在意我,你为什么在意我?因为我是你朋友,这不越描越黑吗?我想了想,也是,只好作罢。因为被栽赃成了我的朋友,陈枢被迫退出穆晓晨被杀的案子,下放到反扒组,穿着便衣,在公交车上晃来晃去地抓小偷。有一次,我看见他被小偷团伙报复,堵在墙角里打。我停车,从水果摊上抄起一把西瓜刀就扑上去拼命,陈枢远远看见了,顾不上和小偷对打,就冲我扑过来,说苏猛你他妈的想进去是不是?一下子就把我喊醒了,这些小偷不但可恶,还很狡猾,因为陈枢穿着便衣,到时候他们完全可以不承认袭警,还可能诬陷成别的,尤其他们没带凶器,而我拿着刀上去,就是持械伤人,因为我认识陈枢,还曾被诬成同党,当然也算不上见义勇为,把我弄进去,是分分钟的事。就这样,我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被追过来的水果摊主和小偷们合伙一顿饱揍,揍得鼻青脸肿的,相互搀扶着坐起来,一身泥一身土,还有抹得到处都是鼻血。陈枢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得像一只偷到了肉骨头的狗。说:你信不信,现在咱俩拿着钱去买啤酒人家都不卖给咱,保准把咱俩当小偷。我说:屁!小偷要让人揍成这样,一定是被人捉了手腕,哪儿还有钱喝酒?陈枢点点头,终于承认我智商比他高,问我们现在到底像什么。我说豁出命来打劫的。他又冲我竖大拇指。我拉他到我家喝酒,他说不行,上班呢。我说你这个班是良心班,又不用随时抓你打指纹。他说那也不行,他这人较真,干不了这种撒谎掉皮中间脱岗的事。又问我找到工作了没。我摇摇头,说没心思,只要穆晓晨的案子不破,我就没心思上班。他点点头,表示理解,问刑警队最近过没过问过这个案子。我说有,都安慰剂似的,没实际进展。我俩土猴子似地坐在春天的街上,相对无语,是啊,两个掉进生活低谷的人,想相互安慰,却没有力气,最后,约定晚上到我家喝酒。我去菜市场买了几个现成小菜,拎了一捆啤酒,回家等他,在电梯里,碰到了隔壁女邻居,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啤酒,说:借酒浇愁也不是事。我说:知道。又问我打不打算搬家。我说:为什么要搬家?我的反应让她意外:还住在这里,不怕做噩梦?我说不会。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我说我问心无愧,就不会做噩梦。然后又谢了她,谢她在电梯里碰见我还能和我说话。案子发生三个多月了,我们小区的人,大都知道了这桩凶杀案,有认识我的,知道我老婆被谋杀了,我还作为嫌疑犯被逮进去关了一段时间,所以,我一出门,他们就会在身后指指戳戳地小声嘀咕,这让我很反感。尤其是去理发的时候,那儿人多,又闲,人一闲着,就想把别人当瓜子嗑,因为穆晓晨被杀,我是味道最足的瓜子。我们小区里有家美发工作室,理发师也住我们小区,手艺不错,每次去理发都要排队。有一次我去了,见有四五个人在排队,就在靠窗的位置看手机新闻,隐隐感觉有人在看我指我说我。我猛地一抬头,那些细小的叽叽喳喳就停下来了。我确定是说我了,再看看他们戒备而警惕的眼神,就猜他们一定是在说我反侦察手段高明,把老婆杀了,警察都拿我没办法。那天我心情很好,决定正面回应一下,就笑笑,说我打算开个培训班,培训杀人于无形,让警察抓不到把柄,你们有兴趣可以参加,对本小区邻居,我打五折优惠,想想吧,如果你们和你们家那口子过够了,离婚吧,要分掉一半家产,损失太大,不离吧,窝心的日子太长了会生病的,还是杀掉最划算。他们面面相觑,胆战心惊地看着我,嘟哝着神经病,纷纷起身走人。就这样,连续三个月,如果我下楼理发不想排队,只要一本正经宣布我打算开班培训杀人于无形,就不用排队了。后来,理发店老板忧伤地和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理发了。我以为她要搬到别的地方去,问是不是店面租金涨了。她说不是,是老主顾们的要求,说如果她继续给我理发,他们就不照顾她生意了。她用近乎于乞求的口气说,其实她特喜欢给我理发,因为我头型好发质好,特能向外界传递她高超的手艺,但她也要吃饭,不能光为了展现手艺不挣钱了,儿子还指望她这双手给理出套房子来娶媳妇呢。我不忍心让她丢生意,就答应了。也愈发坚定了要抓到凶手的决心,不抓到他,我这辈子都是个嫌疑犯。电梯到24楼,她看着我,示意我先走,难得一女人也这么有风度,这在不管干什么都一副来不及状的中年妇女群体里,绝对是种值得发扬的精神,我决定她有风度我也要更绅士,扬扬下巴,意思是让她先走。她惊恐地看着我,身体紧紧贴在电梯壁上,那样子,恨不能拿502把自己粘在上面。难道我会把她撕下来扔到电梯井里?她让我走,不是有风度,而是不想走在前面。动物都有自我保护意识,比如说,不能把整个脊椎暴露在敌人面前,不然就会有被扑倒的危险。虽然人已经进化成了文明高级动物,但有些动物本能,还是隐秘地保留了下来。看过战争片的人都知道,军人押送俘虏的时候,都是俘虏在前,押送人员在后,这样敌人的致命点都暴露在你的视野中,便于控制。我俩为到底谁先出,在电梯里对峙着,样子滑稽,连电梯这种没生命意识的工具都烦了,要闭上嘴,继续运送我们。我想家里还乱糟糟的,洗碗池里还泡着攒了一周的脏盘子脏碗,得在陈枢进门之前把它们清洗干净,要不然我买的小菜没东西盛,脏盘子脏碗堆在那儿也有碍观瞻,我决定退让,像个俘虏一样,把后背亮给她,先出电梯。在我迈出电梯的一瞬间,我看见她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出来,像躲闪咬人的疯狗一样,敏捷地越过了我的身边,伸手去开门,我哎了一声。我说大姐,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的事为什么会牵扯到朱浩磊和你的儿子?我知道中年妇女最讨厌成年人喊她们大姐,就像好端端一风韵犹存的少妇被人喊了大妈,对,因为她对我的警惕侮辱了我,我就要恶心恶心她,以前,我是个特隐忍的人,可穆晓晨和朱浩磊的死教育了我,人,一定要活痛快点,一定要快意恩仇,因为谁也不知道死神会什么时候来领人,一旦被领了,还憋了一肚子冤屈没报,那才真叫一个死不瞑目呢。女邻居说:我不想知道。我说:不行,今天我必须告诉你。我指了指我家门口原来装监控摄像头的位置:我老婆在这里装了个监控摄像头,但你儿子拿口香糖给我堵上了,就在案发三天前,还栽赃给了你现任先生,你现任先生好人啊,为了当个慈祥的好继父,还就把这锅给背了,可警察是干什么吃的?根本就蒙混不过去,这……您现任先生告诉您了?她瞠目结舌地张着嘴,好像我摇身一变,从猴子变成了嗲嗲不休的老虎,既让她害怕又让她莫名其妙。我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回家问问先生,他为什么要这么袒护你儿子,他俩八字不合不是一天了。果然,她的脸紫了,憋了半天才说:他能这么做,说明我没看错他。她砰地摔上门的声音,就像大力往我脸上呸了一口唾沫。我无所谓,回家洗碗,没一会,隔壁就传来她的骂声,撕破嗓子似的骂熊儿子,还有熊儿子的犟嘴声,具体吵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反正我给陈枢开门的时候,看见锦绣皮囊先生像条丧家犬似的站在门口,身边还有只半咧着嘴的行李箱。陈枢进门,问这是怎么了?我说可能是奸情败露,被金主赶出来了。陈枢问是不是我给揭的盖子。我说算不上吧,我就起了个头,应该是他儿子。陈枢灌了一口啤酒,看着我:说。我耷拉着眼皮,说谁让她把我当坏人来着,我就告诉她,其实我没她儿子坏,他儿子堵了我们家摄像头,她现任丈夫勇敢地替儿子承担下来这事她一直不知道,今天被我戳穿了,我估计她回家骂儿子了,儿子当然不承认继父高尚伟大,就把底给兜了,锦绣皮囊先生的婚外情就曝光了,于是……我摊了一下手:就这样了。陈枢对我的表现很不满,说我心理阴暗,有伺机报复社会的倾向,这要搁以前,他得跟辖区派出所知会一声,让片警注意我的动向,别惹出乱子来。我说:现在你为什么不了?他低着头喝酒,不愿意多说话。我也没有多少话想说,就频繁地和他碰酒瓶子,碰了就喝,后来,我说:陈枢,我给你背首唐诗吧。他说好啊。我扯着嗓子背李白的《将进酒》,狂放激昂,自觉犹如酒后李白再世。陈枢听得跳起来,我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擎着酒瓶子和他一起大声背诵,后来,我们瘫倒在沙发上,我歪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要背这首?他冲我起举了举脚,意思是拿脚丫子想想都知道我要背这首。我反倒没兴趣了,又跟他碰了一下酒瓶子,大声嚎叫说:与尔同消万古愁!然后,抱着瓶子喝,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早晨,睁开看,看见自己坐在地板上,脑袋搭在沙发上。陈枢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往两个鬓角飞快地流。我闭上了眼睛。陈枢一定不想让人看见他流泪,这么年轻一小伙,在刑警队干了五年就获得了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表现是多么突出卓越啊,可现在,因为他办案办出了人命,就只能在街上和小偷小摸为伍,这跟给老虎喂死老鼠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但他从没抱怨,他是真正的好人,知道内疚是一种惩罚力多么强的酷刑。如果不是我,他还是那个打虎英雄,而不是今天吃死老鼠的老虎。我闭着眼睛继续装睡,春天的阳光打在我脸上,炙热如针,我听到陈枢轻手轻脚起身,好像要往外走,我喊住了他,我说:陈枢,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陈枢站住,回头看我,一副没心没肺、习惯了这种屌生活的嘴脸说:我哪样了?我说:你是打虎英雄。他用力嗯了一声,攥着拳头,向我展示了一下胳膊上的肌肉群。我跳起来:我们还得破案。陈枢打了我一拳,说:破什么破?在人民群众的心目中,你就是货真价实的杀妻凶手,我们公安现在唯一缺乏的就是证据。我们小区里的人,周围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可以这样说,但陈枢不能这么说,因为他是警察,他这么说有定性的成分。我说:陈枢!我他妈跟你说真格的,朱浩磊也说了,我是他正在洗凶器的时候进来的,穆晓晨绝对不是我杀的。陈枢说万一你摆了个局呢?你不堪穆晓晨提出离婚,先谋杀了她,又溜到街上,故意到韩国料理店试图留下你不在现场的证据,还杜撰了一个调戏你的朱莉美,结果,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不愿帮你作假,就把电停了,韩国料理店没留下你的证据,本市唯一一个叫朱莉美的女人在看孟京辉的话剧,并不在韩国料理店调戏你,可是你呢,演完这一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家跑,结果路上摔了一跤,你跑回家,意外发现现场已经被清理过了,你欣喜若狂的同时,又怕身上还有残藏的凶杀证据,决定洗澡,这时,可怜的朱浩磊一边消灭着罪证一边退出了你家,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帮儿子的同时也帮了你一个大忙。陈枢说完,突然大叫一声,说对了!穆晓晨的死亡时间是九点钟,也就是说,她的死亡时间是朱小杰帮她拔出刀子的时间!而真正的凶手行凶,在这之前,没人能知道凶手是在几点钟下的毒手。也就是说,哪怕我九点钟在韩国料理店被一个叫朱莉美的女人调戏了,也不能证明我不是凶手,因为我完全有可能出门之前捅了穆晓晨一刀,然后,去韩国料理店,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我没想到案子破来破去,又破回到了我头上。我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拳,却被陈枢身手敏捷地接住了,顺力往我身后一拧,就把我掀倒在地。他用一个膝盖顶在我后背上,说:苏猛,我告诉你,别以为跟我喝了几次酒我就是你哥们了,咱俩,永远是敌对关系,我是代表正义的人民警察,你他妈就是一杀人嫌疑犯,至今没把你抓捕归案是因为证据不足,早晚有一天,我会找齐所有证据亲自给你戴上手铐把你送进看守所!陈枢学过格斗,懂得人体力学和人体工程学,他把我右胳膊拧到后背上,活生生就像要断掉,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说:陈枢你他妈长没长脑子,如果凶手真是我,我怎么可能进门就捡起那把水果刀,在上面肆无忌惮地留下证据。陈枢松开拧着我胳膊的手,甩了甩手腕子,用不服输的眼神看着我。其实,我知道他已经被我说服了,我一个轱辘爬起来,说:陈枢,你别不愿意承认,从穆晓晨被杀那天起,咱俩就是一条船上的了。想拉帮手你就直说,别搞这些危言耸听的。陈枢说:除非你能证明,九点之前你在韩国料理店很久了。我说我能证明,因为朱莉美就坐在我对面,她一直看着我,我在那儿坐了至少两个半小时,如果我给穆晓晨心脏位置捅了一刀,她就是穆坚强她也挺不了那么久,我认为朱小杰进我家的时间,离凶手的行凶时间非常近。陈枢承认我分析的有道理,但是作为曾经的办案人员,他有责任把新发现的情况汇报给刑警队,现在,我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必须找到朱莉美,让她证明,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她对面至少两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