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在荒凉的郊区,四周光秃秃的,黄土漫天。我从拘留所出来,和文艺作品里描述的不一样,警察把我送到门口,打开门,看我出去,咣当一声锁上门。我举目四望,目力所及之处,就我一人,孤零零的,像运送途中从车上掉下来的猪,既有获得自由的狂喜,又有四顾茫然的无措。我要沿着一条破败不堪的土路走好远才能走上公路。我站在那儿,东张西望,确定不会有人来接我,开始徒步,走到一半,陈枢的警车从后面开上来了,在我身边停下,问要不要捎我一程。我正好有很多事要问他,就上了车,问陈枢有没有把我无罪释放的消息告诉陆武。陈枢问陆武是谁,我脱口而出,说:朋友。陈枢说:没有,但告诉你单位了,毕竟没有证据么,不能影响你的正常生活。我表示警察现在执法越来越人性化了。车到公路,陈枢问我下不下。我问问他去哪?他说回市区。我说不下了,搭他车回去得了。陈枢笑了一下,眼里有很多话要说,又咽回去了的样子。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我基本可以确定你不是凶手。我一阵神烦,问他何以见得。他说不管内心多么强大的凶手,在警察面前,都会心虚,也是因为心虚,他们会尽量不和警察待在一起,就譬如刚才,如果你真是凶手,根本不会上我的车,就算你心理强大,上了我的车,到了公路你也会下来,但你没有,可见你没杀人,而且对我们警察的破案能力很有信心。我点点头,夸他分析得有道理,或许有一天会成为神探。陈枢自负地笑了,说这是他的终极目标。我悄悄笑了一会,觉得他和我一样,都自以为是,顶没出息。见我翘着嘴角不吭声,陈枢问我偷偷笑什么呢。我说:笑你和我一样没出息。他让我说说看,我说:你看,我的终极理想是工作稳定,能维持眼下的生活,做穆晓晨的好老公,因为这陆武经常笑我没出息,你呢,当侦探都能用上终极理想这四个字,也够没出息的。陈枢问他要怎么样才算有出息。我说至少也得弄个局长当当吧。陈枢说:俗!一无是处的人才追求当官。我俩聊了一路,气氛还算轻松融洽,快到市区时,我又和他说了一会案子,挺伤感的。陈枢说这个案子要有耐心。我问为什么?他说穆晓晨的案子和其他凶杀案不一样,她在生活中不树敌,在工作上也没有竞争对手,没有外遇,和别人没有经济纠纷,突然横死在家里,确实令人费解。他说了一堆,我最感激的是他们确定了穆晓晨没有外遇,要不然她突然提出离婚,得让我多百爪挠心啊。我问他是怎么确定穆晓晨没外遇的。陈枢说这是公安机关的侦破技巧,不外传。把我送到小区门口,陈枢说我已经可以回家了。我很感激陈枢对我说了这么多,也觉得他很信任我,下车时,和他握了握手,请他相信我,我没有撒谎,那天晚上我确实去韩国料理店了,朱莉美也确实在店里,而不是在看话剧。陈枢点头,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撒谎不会如此巧合:果然有个朱莉美;我从十几张照片里一眼认出了她。可是,朱莉美为什么要撒谎?我觉得蹊跷,想和陈枢探讨探讨,但局里一个电话把他喊走了。我只好怏怏回家,在电梯里,碰上了隔壁邻居家的熊孩子,用他妈妈的话说,是个小流氓,才读高一呢,就谈恋爱被他妈堵在床上。这是穆晓晨告诉我的,好几次,她听见隔壁女邻居撕破了嗓子似的骂儿子,骂他一脑子男盗女娼不好好学习。从一楼到二十四楼,大概要三分钟,见我看他,他有点不自在的愤怒,昂着头,努力往上看的样子像在翻白眼。电梯到24楼,我和他一前一后出电梯,开密码锁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发现他看的是我家门上面的圣诞花环,以前,花环里装着监控摄像头。现在没了,应该在陈枢手里。我的心,突然动荡了一下。想起穆晓晨曾说这个熊孩子,有反社会人格,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那孩子看人的眼神特敌意。我心里一个激灵,会不会是他干的?我也十几岁过,我还清楚得记得十几岁的我们,像群发情的猪猡,横冲直撞,对女人既狂热又胆小,完全没有审美,每看见一条裙子,都要在意念里往上掀一百次。所以,我怀疑堵我们家监控摄像头的人是他,因为我家监控摄像头是伪装过的,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当然,打扫卫生的物业人员也有可能知道那是个摄像头,可楼里装监控摄像头的人家多了去了,光整个小区的卫生就够他们忙活的,不至于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蠢事。我怀疑是隔壁熊孩子干的,主要原因是穆晓晨经常听见他妈骂他是个小流氓,这说明他有做案动机,因为穆晓晨漂亮,他起了邪念,堵了我家监控摄像头,以便找机会对穆晓晨下手。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搞了半天,豺狼就潜伏在我们身边!我竟一点警觉也没有,我像条被盗主人家的狗一样自责起来。我马上给陈枢打电话,问堵监控摄像头的是不是隔壁熊孩子。他说不是。我问那是谁。陈枢说他没有权利把侦破结果告诉犯罪嫌疑人。我火大,说:我你妈都无罪释放了怎么还是犯罪嫌疑人。陈枢心平气和地说:你无罪释放只是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你确实犯了罪,还需要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明白?也就是说,我虽然被释放了,但是我的嫌疑并没解除,这事让我气粗恼火,却有没办法。我给陈枢说好话,我说我必须告诉你,穆晓晨活着的时候就说过邻居家熊孩子有反社会人格倾向。陈枢说:所以你觉得是他?我斩钉截铁地嗯了一声,问监控是不是他堵的。陈枢让我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他不会给我答案。我让他把监控资料还给我,他说开什么玩笑?作为案件证据,在结案之前他没有权利自作主张还给我。我说你们已经排除了视频上的内容和案件之间的关联,你就应该还给我。陈枢没时间和我磨牙,挂断了电话。我又打过去,说:陈枢你不还给我,我就去法院起诉你,起诉你侵占我们家财产,监控资料也是我们家私人财产之一。陈枢被我气笑了,说:你去起诉吧,你要能告赢了我,我就是你大爷,对了,你起诉的话,不能起诉我个人啊,我这是职务行为,你得起诉市刑警大队,别起诉错了对象,一开庭就让我律师给你驳回去。望着被他挂断的手机,我感觉被挑衅了,他让我去起诉就是挑衅,我要不起诉他,都没法给自己的面子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