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兩行熱淚衝出一坨眼屎,陳大勝伸出胳膊遮擋眼睛,翻了個身。 接著又閉眼想睡,只是想起那個長夢,卻又……恩,還是再睡一會吧。 他又閉起眼睛,腦袋裡卻泛起昨晚的那個長夢,那個讓他從此便睡安穩的夢。 ……火光衝天的皇宮,殺聲四起,血肉橫飛,上百戰騎橫在最後的帝國門前,這是一群有死志戰士。 他帶著弟兄們跟在譚二將軍的身後往裡走,比起那些裝備齊全的騎士,長刀營就只有半片布甲,還裸著後背,各自握著自己的長刀…… 著黑甲面目猙獰的將軍為了躲避對面黑騎,便一把抓起身邊的小卒擋在了自己面前。 陳大勝在夢裡大吼著:“羊蛋兒!!” 羊蛋被黑槍串著甩出了好遠,一看就不得活了。 那天他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許想起了很多事吧。 想起老家,想起娘,還有姐姐,想起阿奶,還有掉下於江的爹。 他想起在新兵營,跟萬全子結拜,跟小花兒一起在戰場嚎……後來他被譚二從新兵營選入長刀營,從人就變成了鬼。 兩千青壯身無寸縷,就手握著一個塗了白灰的木棍,而他們對面卻是裝備齊全的齊齊一排戰馬,戰馬著重鎧,騎士穿重甲,他們催馬踏入人肉堆,孟萬全拉著自己四處躲避…… 長刀營沒有練不好被攆出去的兵卒,只有被馬踩死的,被那些騎士用禿頭槍尖戳死的,不到三月,青壯兩千剩了五百,他們就自然形成了一個個銳陣,成了長刀營,成了譚家的刀。 譚二說過,你們不必恨我,也不必效忠與我,對本將軍來說你們就是個物件,本將軍也是物件,物件要有物件的自覺,想吃飽想活命,就去戰場上掙去…… 他們去了,沒有鎧甲只有露著的皮肉骨,他們背負長刀,麻木的接受著一模一樣的死亡,那人一波一波的去,最後就剩下了他們八個人,羊蛋還不是長刀營的人。 曾經有一度,陳大勝是羨慕孟萬全的,他是個意外,是譚二都控制不了的意外。 也因為他,陳大勝才知道譚二是可以反抗的,他並不能掌控所有的物件。 萬全子一刀砍了自己的胳膊,躺在了別人家的戰點,又被對方帶走救治,幾個月之後他回到譚家軍,譚二無法,便只能給了他個位置打發他離開。 他就這樣跳脫死亡,走時笑的那叫個暢快。 那之後,壓抑在陳大勝的心裡的鬼便冒出來了,他也想暢快一次。 萬全子說,他不想給老譚家多付出一日,因為他們是惡鬼。 最後那惡鬼就把羊蛋兒舉起來,為他擋槍。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就一刀劈了那黑甲,又反手一刀削了譚二腦袋。 那頭顱在空中打旋,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自己上前一步,便把他踩在了腳下……暢快! 他早就想這麽做了,也就這麽做了。 兄弟們為了遮掩這事,拚了老命的收拾戰場,一個活口都沒有留。 長刀斬的切口是認不錯的,為了遮掩刀口,余清官還找了對方的腰刀把譚二的脖子又切了次,許是為了安慰他,剩下的六個兄弟就一人上去補了一刀,把譚二的身上斬的那叫個七零八落。 據說譚家人收屍的時候,還帶了裁縫。 至於那隻不好處理的頭,他們就丟進了皇宮的荷花池裡。因為丟的太遠,他們就在皇宮迷了路。 最近不打仗了,陳大勝就總是想起羊蛋,那孩子可機靈了,他管自己這幾個一身罪孽的都叫做爹。 羊蛋沒有姓,是他在上次戰場邊上撿來的,那孩子說了,你給我一口吃,你就是我祖宗……陳大勝說,我給你吃,不做你祖宗,你喊我爹我給你饃吃。 後來羊蛋就喊了爹,自己就把他帶到了長刀營,成了個沒有軍餉,沒有號牌的小卒子。 長刀營排陣就是個尖角銳,他是槍尖羊蛋是尾巴。他們都不願意羊蛋染血,羊蛋就一直沒有染血,孩子被保護的很好,每天都在笑。 卻不知道那晚那孩子跑到前面做什麽?現在想起來,是軍糧供給不足,孩子怕是餓,就去扒拉糧袋子了。 他心疼自己的爹們,每次上了戰場,他們在前面殺,羊蛋就在後面抄家,他瘦小的身軀總能背回很多東西,從裡到外,就連他身上穿的襪子,都是羊蛋給他收拾來的。 陳大勝從前總想,他們這樣的鬼,其實早就是死了的,即便他們還在喘氣,可人輕飄的卻從無重量。 像他的爹,他的伯伯哥哥們,人到這世上村子都出不去,死的也無聲無息,除了自家人,誰知道你是哪兒的,家門往那邊開,家裡門口有沒有一顆大槐樹。 小時候阿奶跟他說過,春日裡莫要掏鳥蛋,人家一年就下一窩,你也莫要撒尿去衝那螞蟻窩,造孽的那一泡尿下去幾千條命沒了,你可下輩子怎麽好? 其實不必等下輩子遭報應,這輩子他已經受了。 那時候娘總是埋怨這裡不好,那裡不好,其實現在想想,還是在老家的時候最快活。 他三房家裡最小,哥哥們也與他最親,他就敢折騰,遇到事情就大哭,喊阿奶,喊阿爺,喊阿娘,喊阿爹,喊哥哥,喊姐姐…… 家裡總是有人的,只要他大哭便招一群人來哄,最後再挨上他爹幾腳,握著奶奶給煮的熱雞蛋,跑到外面繼續看螞蟻……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