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周遭幾百裡,民間有些風俗有趣至極。 譬如那家底厚的人家,都有個支大鍋的灶房。 這種灶房一年到頭,除春耕秋收過新年農忙的時候,會用裡面的大鐵鍋做十口甚至幾十口子人吃的大鍋飯,那不忙的時候,大家就在這房裡燒大鍋沐浴。 這就不錯了,皇城根兒的講究,體面人就是不用香也不能有體味兒,頭髮還不能油膩。 而陳吳氏這樣的庶民,她打生下來,還沒洗過澡呢,等到水溫差不離,能下鍋的時候,老太太起先還羞澀,死活不想進去,七茜兒勸了好幾句,最後急了才說,那裡外三層新的衣裳,還有新鋪蓋,您就這樣隨意受用了? 對於窮苦人來說,穿新衣是個極要的事情,想想孫媳給自己整理出來的那一大堆新衣裳,老太太一咬牙,按照孫媳的要求到底下了鍋。 那一刹,做人便全無遺憾了。 當老身板被全部接納進舒服的熱水,陳吳氏頓覺自己上了天,她有些暈乎,哼哼了幾聲,又及時收住,一下子老臉就漲紅漲紅的。 聽到身後孫媳輕笑,她便摸著身下專門為沐浴墊身的凹形木板子,自我調侃到:“臭丫頭你看著點火候,別把我煮熟了。” 七茜兒探手試下水溫,附身又從灶坑裡拽出兩根乾柴丟到邊上的小灶下面燒小鍋水。 她也笑著玩笑道:“那正好,有肉吃了。” 寸長寸長的泥團脫離開老太太的皮囊,老太太那顆老心,就從羞愧尷尬走到了死皮賴臉。 算啦,有好日子就過吧,挑剔啥呢?她這樣的人,還有這樣的日子,就是明兒死了也滿足了啊。 感受著背部的肌膚被乾布一層層的照顧到,老太太就笑著哭了。 她看著面前的牆壁,一處凹進的地方,乾涸許久的燈台被灌滿了燈油,明亮的火就跳躍著,紅彤彤的的,亮閃閃的,可真好看啊。 孫媳在身後說:“奶~你躺下,我給您洗個頭,再上點頭油給您篦下發,沒那邋遢東西咬您,以後就睡的穩了。 老太太語氣堅強:“你不折騰,我從來睡得好!” 也不知道怎麽了,七茜兒就在老太太身後笑了起來,她想起從前,這老太太對自己最大的報復,就是半夜起來讓她倒便盆。 為了折磨她,老太太硬是要在睡前喝半壺水。 從前她從不想她的好,可現在想,就分外有意思了,那半壺水進肚大概也不好受吧…… “你笑什麽?” “沒……仰身,對,躺在這個木頭上,對……” “不許笑啊!憋氣!” “憋氣那不憋死了!” “你是精怪,憋不死你!” “恩,還真許是。” “我就說麽……精怪!” 聞著噴香的頭油味兒,陳吳氏覺著自己處處妥帖,身上就沒有不被照顧到地方,她仰頭躺的百無聊賴,就忽想起自己那孫兒來了。 “七茜兒啊。” “恩?” “你怎從不問你男人是啥樣呢?你……你就不怕,是個孟萬全那樣的?” “……不怕。” “假話!” “恩~假話,可我都來了,奶你舍得放我走啊?” “那可不成!他們走你都不能走!你答應給我養老了,茜兒啊,奶跟你說,我活下來這三個孫孫,要說腦子好,臭頭指定末尾,你要說好看,他人樣還算可以,他不是那種能給你富貴日子的人……但是吧,那孩子他穩當又忠厚……” 老太太不知道想起什麽事兒,靜默片刻,她忽然想坐起來。 七茜兒就按住她道:“您別亂動啊。” 老太太心裡,孫媳現在排在所有人之上,於是她就想啊,要是七茜兒明兒對臭頭不滿意,前面還有臭瓜跟臭蛋呢。 算了,不說了,明兒見了人,看對不對路吧,反正,要是不對路,那也沒啥,就臭瓜臭蛋一起站好,隨她的茜兒挑揀…… 篦子在老太太的頭皮遊走,老太太心裡癢癢,就掙扎幾下羞臊的問:“……多麽?” 七茜兒把篦下來的那些虱子蟣子丟進火堂,抬起頭笑著說:“不多,您是乾淨人兒。” “那是!我最愛乾淨了……” 火堂傳出密集的劈啪聲,老太太的話音就轉了個彎兒。 “也不,也不老少的,嗨!成年的奔波,誰能少得了這個!別笑我,你也有!” “恩,有,不少呢。” “那你今晚蓋舊鋪蓋,回頭我也給你篦篦。” “好。” 這一夜,老太太被七茜兒從頭到腳照顧了兩遍,等到她骨肉酥松飄在雲上被七茜兒送回東屋,她早就迷糊的找不到北了。 等到她頭髮好不容易敖乾,再穿上一套新的裡衣進了新鋪蓋,她都沒舍得愛惜幾下,就迅速睡著了。 等到老太太睡著,七茜兒這才出去,收拾乾淨了大鍋,又給自己添了十擔水,新熬了一鍋洗澡水。 好在,這種沐浴的灶房下面有口滲井,倒水是極其方便的。 老太太並不知道孫媳忙活到什麽時辰,她是睡的香噴的,舒舒服服,她第二日自然睜眼的時候,她都不想起來,就躺在被窩裡,覺著自己是個高貴的娘娘。 老太太摸摸自己順暢的老頭毛,又摸摸新裡衣,再摸摸新鋪蓋,再一聞,她還香噴噴的……哎呀,這日子美啊。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