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遲來 天氣本來略有好轉,這一天,卻又突降強寒流。 窗外大雪漫天,暴風卷著驟雪,什麽都埋在看不清的一片混沌中。 夏星眠對這次惡劣的天氣有著很深的印象。因為暴雪,積雪結冰嚴重,許多街道被臨時封鎖了起來。 那年她不得不提前起床出門去市體育場,出門的時候,都顧不上吃陶野剛做好的早餐。 也是那天早上,陶野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給了她一張面額很大的紙幣,在她想推拒時,盯著她抿著唇笑說:你是我養的不是麽? 回想起來那時陶野看她的眼神,夏星眠這才品覺出,陶野也在為前一天她答應做她的小奶狗而開心。她們關系的遞進,無疑也給了陶野莫大的歡喜。 而她當時卻遲鈍地沒能發現。 收回思緒,夏星眠看向桌面上的手機,心裡估摸著再過幾分鍾吳放會將視頻電話打過來。 唐黎端著熱水壺走進來,給她面前的水杯續上水。 “您在等什麽呢?” 夏星眠盯著安靜的手機屏幕,眼底一片平和。 “等該發生的事發生。” 唐黎笑道:“您總是一副所有事都在運籌帷幄之中的樣子,好像什麽事兒都預料得到。” 夏星眠淡淡地笑,不置可否:“是麽?” “不過,再厲害的人,都會有預料不到的事情吧。”唐黎放好水壺,聳聳肩,“或者……不管說是預料也好,事後了解也好,有些藏在犄角旮旯的秘密,有些很難捉摸的人,總是很難真正去摸透的。” “什麽意思?” “就……人嘛,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很多事,但也不盡然吧。” 夏星眠抬眸,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最後也沒有說。 她知道唐黎在暗示陶野和小夏星眠之間的秘密,這個秘密對她來說已經不算秘密。不過,唐黎這番話又讓她的心緒泛起一些別的漣漪。 她自以為是未來者,總認為一切事情都在她掌握之中,也該在她的掌握之中。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手機響了。 她等來了該發生的事,便順勢接起視頻請求。 她知道小夏星眠最後的結果,但在開口要求小夏星眠求她的時候,她還是抱了一絲幻想,期待著這一次這個年輕的自己能否學會低頭與示弱。 可到最後也只是發現,所有幻想都真的只是幻想。硬著的骨頭,仍舊學不會軟弱。 ——有種你讓他打死我。 ——很好。 狠話撂完,掛了視頻,夏星眠還是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拎起外套就向外走。 她知道話說的再絕,最後還是必須得出手去救小夏星眠的。她不可能真的扔小夏星眠一個人在吳放那兒,萬一真有什麽好歹,誰都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她叫了一些打手,讓唐黎開車前往她該去的地點。 但寒流侵擾,暴雪肆虐,車程受了極大的阻礙,路上擁堵繞道花了至少兩個小時。 找到那個地下室時,夏星眠做好了軟談判和硬對抗的兩手準備。可一踹開門,她和後面的人都愣在了原地。 幾雙眼睛轉了轉,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逼仄房間。 這裡沒有吳放,也沒有奄奄一息的小夏星眠。一個人都沒有。 只有地上的血痕和拖拽印記提醒著她,她並沒有找錯地方,而那些事也的的確確發生了。 可是—— 人呢? 夏星眠驀地有些慌了,本來之前所有事情都按照她以為的軌跡發展,可眼前這個節點卻直出她意料。 對於情況的不明把握讓她異常惶恐,顫唞著向外面指:“去……去找,快去找……” 身邊的人四散開去。 唐黎恰是時候地提醒:“或許我們可以報警,讓警察幫忙調取一下附近沿街的監控,說不定能找到夏小姐的去向。” 夏星眠點頭,呼吸都極其不穩定,慌慌忙忙就向車停的方向急走過去,即刻啟程前往警局調閱監控。. 兩個小時前。 陶野穿上厚實的外套,拎著垃圾袋下樓去扔。 今天是夏星眠在市體育場比賽的日子,她昨天答應了小滿會過去看她的比賽。於是計劃收拾完家裡,就開車出發去體育場觀賽。 走進電梯,按下樓層,陶野抬頭看了一會兒樓層數變化。隨意一低頭,卻發現角落裡掉落了一張面額很大的紙幣。 她神色一頓。 那張錢是她剛剛塞給夏星眠的錢,她認得。 夏星眠絕不會隨便把錢丟在電梯裡,無意遺落也不太可能,這孩子對錢向來謹慎。她心裡忽然有點慌,拿出手機給夏星眠打電話。 電話被撥通的那一秒就被掐斷了。 她再打,又被秒掛。 直接告訴陶野,一定出了什麽事。她徑直下樓,匆忙丟了垃圾就奔向門衛,詢問過後,得知夏星眠並未離開過小區。 事實上,不止夏星眠,因為外面過於惡劣的天氣,剛剛過去的半個小時沒有任何人或者車輛出過小區。 她頂著風雪回到樓棟內,努力在慌亂的大腦中揪住一絲理智。如果夏星眠沒有離開小區的范圍,手機又持續打不通,那還可能會在哪裡? 陶野想到了一種地方。 陰暗,隱蔽,如非必要基本沒有人去。 ——地下室。 如果夏星眠真的遭遇了什麽不測,那些人應該不會希望帶著一個不受控制的少女長時間暴露在樓棟外。想到這一點,陶野立即返回自家樓棟。 下到地下室,她果然聽到了一些異響。 等匆匆跑過去時,她剛好看見一間半掩的地下室鐵門裡,兩個男人交錯堵在門口,縫隙裡,已經昏迷的夏星眠滿頭是血地倒在陰冷潮濕的地上。 拎著棍子的中年男人滿臉怒氣,正要掄起棍子再向下砸—— 陶野顧不得此時的安危,喝止道:“不要!!” 昏暗的環境,電壓不穩的白熾燈閃了一閃。吳放緩緩回過頭,陰沉地看向忽然出現的女人。 “是陸秋蕊派你來送錢的嗎?”吳放沉聲問。 陶野穩住呼吸,又看了一眼已經失去意識的夏星眠,“你們是想要錢?” “你不是陸秋蕊的人?”吳放皺了皺眉,聲音又沙啞了許多,“不是就走開,奉勸你,女人家家的,別慈悲心泛濫多管閑事。” 陶野繼續嘗試和他溝通:“別衝動,大哥,你看樣子不是個壞人啊。” 吳放冷笑:“我不是壞人?” “如果你真的是壞人,現在我也應該被打暈在那兒了,可你只是讓我走。你不怕我走了就馬上報警叫警察來抓你嗎?” 吳放沉默了一會兒,盯著陶野,說:“我做出這事兒,就知道遲早是要被抓的。” 陶野:“那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如果不是實在走投無路,我會選擇放棄好好的生活,做一個注定要吃牢飯的綁架犯?”吳放又沉沉笑了幾聲,“我老婆已經死了,我不能……只要能搞到錢,病床上……我女兒……” 他嘟囔了幾句,神情忽然大變,煩躁地用棍子狠狠砸了一下牆,罵道:“滾!別他媽妨礙老子要錢!!” 陶野試探著向前走近一步,“我知道你很難,我也是過過苦日子的人,我知道沒錢的時候有多苦……” 吳放憤怒地打斷她:“你不用和我說這些!我要錢,懂嗎?就算我被你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說動了,我女兒難道就能湊夠錢去治病嗎?!我再警告你最後一遍,趕緊滾!!趁我沒反悔,滾!!” “你就是想要錢對吧?”陶野也提高了嗓音,“只要你拿到錢,你就可以放過她?” 吳放癲狂地乾笑:“呵呵——對,怎樣,你願意給?” 陶野問:“你要多少?” 吳放一口報:“10萬……” “可以……”陶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但我銀行卡余額裡只有7萬,我可以先轉給你……” “不行!少一分都不行!!” “我知道……”陶野耐心地緩聲說,“我先把那7萬轉給你,我還有一輛車,車鑰匙也給你。你拿去賣,湊10萬肯定沒有問題。” 吳放打量了一會兒眼前的陶野,啞著嗓子極輕地問她:“你就……這麽想救她?” 陶野認真地點了點頭,“是……” 吳放又沉默了一陣子,臉上肌肉抽了又抽,欲言又止。 好半天,他吐出一口氣,生怕自己後悔似的飛快拿出手機,簡短地撇出幾個字:“轉帳吧……” 陶野也拿出了手機。解鎖屏幕時,垂下的雙眼雖然是平靜沉穩的,指尖卻有隱藏不住的細微顫唞。 得到了陶野許諾給他的錢和車鑰匙,吳放和另一個男人便收起東西,準備離開了。 走過陶野身邊的時候,吳放的腳步忽然頓住,抬起血紅的雙眼看向她。 半晌,中年男人抽了抽鼻子,帶著幾乎察覺不到的一絲微哽咽語氣,沉悶地說了句:“其實我也不……” 他話沒有說完,後半句永遠咽進了肚子裡,使勁扭過頭匆匆離去。 孰是孰非,陶野此時已經無力去辨別太多。吳放走後,她馬上跑過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夏星眠的肩。 看著滿是血汙的臉死氣沉沉地耷拉在自己懷中,她的呼吸逐漸急促。慌亂中,她手忙腳亂地摸出手機,急匆匆地打了120急救電話。 最近的一家醫院問清地址後立即安撫了她,說讓她就在原地等待,救護車會盡快抵達。 過了一會兒,醫院又打來電話,告訴陶野:因為寒流暴雪,多段道路因積雪結冰而封鎖,救護車沒有辦法第一時間趕到這裡。 陶野忙問:“那最快什麽時候到?” 醫院:“按照天氣預報的情況,等到最快的一條路解封,也得要2個小時。” “可是她顱骨流血很嚴重,再拖2個小時,她還能活嗎?” “抱歉,我們也沒有別的……”醫院那邊的人頓了頓,躊躇著說,“還有一個辦法,那些路現在車走不了,但是人可以走。如果您找幾個強壯的男人幫忙背一下,步行過來的話其實只要40分鍾。不過,現在天氣這麽惡劣……” “我知道了,謝謝您。” 陶野掛了電話,小心地放平夏星眠,立刻上樓去找人。 她一連敲了許多戶人家,要麽是已經去上班了無人應答,要麽是獨居老人,有心無力。好不容易找到一兩個合適的男性,對方又怕麻煩,不願多事。 眼看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實在拖不起了,她只能一個人又回到地下室。 夏星眠還躺在那裡,胸口呼吸的起伏越來越小了。 陶野沒有再猶豫,她有些艱難地將夏星眠扶到自己背上,獨自將夏星眠背起,一步,一步,踏上樓梯。 走出樓棟時,她幾乎是靠「擠」才躋身入狂風暴雪中。 刺骨的寒風灌進脖頸,蹭在陶野喉嚨處的一抹血即刻結成了冰。 “小滿,沒事的,很快就到醫院了。” 陶野勉強自己乾笑了兩聲,艱難地在暴風雪中繼續向前走,試圖和沉睡在肩頭的夏星眠說話。 “你相信姐姐對不對?我保證,不到40分鍾,我們一定就到了。” 夏星眠額頭的血已經被吹得凝固了,後腦卻依然在流,順著她的耳根,流到陶野的脖子裡。 帶著零下溫度的冷風在一次次急促的喘氣中灌入陶野的鼻腔,才走出小區五十多米,她的嗓子和口腔裡就有了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 “……”她輕輕喘出幾口氣,熱氣聚成的白霧仿佛吹入大雨的棉花糖,被風雪瞬間消融。 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車子也都安靜地停靠在路邊,沒有往日人群熙攘的嘈雜吵鬧,也沒有汽車喇叭的呼鳴。除了耳邊風聲,近乎萬籟俱寂。 眼前被雪蓋成白茫茫一片,白車頂連著白馬路牙,白馬路牙上歪著白色的枯樹。 太白了,白得讓平時最熟悉的路口在這時都變得陌生起來。 背上漸漸變冷的女孩壓得陶野喘不過氣。 夏星眠並不重,可她一直在向下降的體溫卻是有重量的,墜在陶野的心坎深處。每冷一度,就沉十斤,拉扯得陶野心口緊到發疼。 疼到後來,陶野已經分不清那是情緒上帶來的幻覺,還是自己的身體真的出現了問題。 “小滿,小滿……” 陶野喃喃著她的名字,眼淚溢上眼眶。 在外人看來,甚至包括夏星眠自己眼中,她和她只是相互扶持著走一段的大姐姐和小妹妹,會給對方做做飯、幫幫忙,需要時也可以上上床。她們連「朋友」都算不上,隻比陌生人熟悉一點點。 就那麽一點點,而已。 然而陶野明白,她們只能維持著這「一點點」的關系,不是因為只有這一點點,而是因為她隻敢擁有這一點點。 再多一點她會害怕,怕她這樣風塵裡打滾的人會連累到前途無限光明的夏星眠。 可但凡少一點,她都不會在心底還顫顫巍巍地懷抱著一分期待,期待未來某一天,陰晦世界真的可以和光明世界交叉相疊。 陶野一直以為,她已經知道了她們注定會分道揚鑣的結局,就算喜歡夏星眠也不會喜歡得太深。 這份感情只會默默地路過她人生的這一段時光,等她們各自走上各自的岔路後,夏星眠這個人總會隨時間慢慢風化,變淺,變淡,成為埋在心裡不起眼的一粒沙。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在這樣的「我想要」與「我不敢」的夾擠中,銖積寸累,日久月深,她既已變得這樣在意她。 在意到她們此刻仿佛是捆在一起的生命體。 她好像也快死了。 白茫茫的天地裡,陶野也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她的眼睛越來越花,頭也暈得抬不起來。呼吸不可避免地急促到危險頻率。 哮喘噴霧呢? 陶野模模糊糊地想起這個問題。 然後她想起,噴霧在包裡,而包遺落在了地下室。 “呼……呵……呼……咳咳、呼……” “呼……” “咳咳咳……” 風聲和著她因誘發了哮喘而異常短促的喘熄聲,成為此刻雪白世界裡唯一的聲音。. 兩個小時後,交管部門的監控室。 一旁負責調取管理道路監控的工作人員都不忍地別過了頭,不願再多看。 屏幕中的畫面裡,在臨近醫院的道路口,那個背著一個女孩的纖瘦女人幾乎快趴在了路面上,雙腿與雙膝都沉在積雪中,一隻手撐著地面才能在風中艱難前行,胸口起伏劇烈到好像她下一秒就會窒息而死。 夏星眠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裡,右手卻緊緊地摳住了扶手,指甲都快抓斷了。 她強忍著眼眶裡的淚,倔強地不想哭出來。 可是她腦海裡又忽然出現一個畫面。 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那一晚,她在酒吧喝多了酒,陶野來接她回旅館。 晚上打不到車,陶野就背著她慢慢走回去。 在陶野背上的她睜開眼,在溫潤晚風的吹拂中,她傻呵呵地笑著和陶野說: 嘿嘿,這是你第一次背我。 那時,陶野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說一句話。 椅子裡的夏星眠像是被什麽猛擊了一記,再也忍不住,低下頭揪起自己的長發,嚎啕大哭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