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昌平侯府的管事就在旁边,闻言脸都黑了。他问安家仆从:“那家食店跟安家有关吗?”安家仆从坦荡荡道:“我家七娘子一直在那家食店管帐兼跑堂,谁知眼错不见,那店差点没了!”“……”见惯钟鸣鼎食炊金馔玉的贵人们,昌平侯府的管事完全无法理解安七娘子这些奇葩的爱好。习武练剑倒也罢了,还想进审刑院跟着一群男人办案;进审刑院好歹还算是个正经差使,去食店管帐跑堂是什么鬼?眼错不见那店差点没了,难道不是因为那食店实在小得可怜吗……看着一脸烦恼为难的内城巡检使和一脸尴尬无奈的孙巡检,这管事也算明白过来,即便昌平侯府,也无法强压着马军司放人了。再闹下去,只会连马军司一起得罪。待管事恭敬地辞别而去,巡检使道:“嗯,我瞧着,江家应该很快会去那个什么、什么食店来着?”孙巡检尴尬道:“秦氏食店。这食店并未取名,秦是店铺娘子的姓。”“……”这得小成啥样啊?搞事的江九娘子疯了吗?管帐的安七娘子疯了吗?那些个愿意为这破店出头的贵人们都疯了吗?------于是,第二天傍晚阿榆从衙门回来,进了自己的店,又退了出去,抬头瞧瞧外面挑的青白色商幡还在,端端正正写了个“秦”字。没错,这是她的店。仅仅一个白天,食店已被整饬一新。杂木的桌椅全换成了清一色的榉木材质,质地坚硬,且有着流畅漂亮的天然纹路,看着比先前不知华贵多少;粗瓷的碗盏盘碟一概换成了官窑的细瓷,细腻莹润;周围的墙壁都用上好的材料重新粉刷过,连原先没被砸坏的柜台都漆了一层清漆,放了些颇为精致的陈设。阿榆正观察时,却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头戴帷帽的娘子,从后院绕了进来。他们身旁,安拂风、阿涂脸色怪异,一个像吃了屎,一个像见了鬼。那娘子走到阿榆跟前,轻轻撩起帷帽,露出一张青紫狼藉的脸。竟是江九娘。她显然在狱中便上过药,脸上的伤痕已消退了些,至少能辨得出她是谁了。气色虽然差,她却肩背挺直,一副坦坦荡荡无畏无惧的模样睥睨着他人,仿若在说,在座列位都是奸佞小人……但看到阿榆,江九娘竟无一丝怨怼之意,甚至向阿榆敛衽一礼,满脸地坦诚和歉意,郑重说道:“秦娘子,昨日九娘一时冲动,是九娘失礼,九娘在此跟秦娘子赔罪!店中所有损失的桌椅器具,九娘都已让人修复或更换,秦娘子和那位小郎君受此惊吓,我也备下压惊钱,还请秦娘子与小郎君勿嫌简薄!”江九娘身后,江家管事一挥手,两个仆役抬了一口小箱子过来,打开,里面满满都是钱,估摸着至少有五六十贯。江九娘柔声道:“秦娘子不如看看,这许多钱,够不够给你和那小郎君压惊?”阿榆也算知道安拂风为何是吃了屎的表情。这般居高临下的施舍,你受还不受?不受,是你不识抬举;受,于你尚算丰厚的一笔钱,于她只是指间漏出来的,素日赏下人都不只这许多。如果阿榆真的只是寻常小厨娘,自认低人一等,怕是能喜滋滋地受了这钱。如今么……阿榆笑了笑,轻言慢语道:“九娘子觉得这点钱用来压惊很多吗?如果我们不小心让九娘子受了惊吓,是不是也只需给这么些钱?那我就放心了!”江九娘差点端不住,嘴角的笑意渐冷,死死盯着阿榆。江家管事微微沉了脸,“秦娘子这话,什么意思?”阿榆顿时向后一缩,惊惧的模样,“这位贵人,是九娘子的父亲吗?果然气势非凡!”江家管事傻眼,看了眼江九娘,怒斥道:“你满眼胡说什么?我是江家管事而已!江大夫岂会到这种地方来?”安拂风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立刻喝道:“这地方怎么了?昨天也好,今天也好,难道是秦小娘子请你们来的?一会儿做低伏小装模作样,一会儿张扬跋扈恨不得当场吃人。你们这是来道歉的,还是来示威的?”阿榆柔声道:“七娘莫这样说。你看他们今天这许多人过来,若不领情,怕他们会把咱们打一顿,再拆了这店。”江九娘听得眼睛里突突冒火,努力维持着风度,说道:“秦小娘子,讲良心,昨天究竟是你们打了我们,还是我们打了你们?”阿榆眨眨眼睛,责备地看向阿涂:“原来昨天你也打了他们?”阿涂立时叫屈连天,指着脸上的瘀青道:“我一个沦落到跑堂的读书人,能打谁?明明是这个凶婆娘打的我!七娘给我敷了老半天的冰,隔了一夜还是青了!”江九娘忍不住怒气,冷声道:“那我脸上的伤呢?”阿涂道:“你脸上的伤,谁打的找谁去,与我们何干?”江九娘:“……”对于那个平空冒出来的“义士”钱界,江家当然也怀疑他是受了秦小娘子或安拂风的指使,但连夜调查后发现,这人的确是在京师混迹多年并小有名气的游侠儿,根本没在秦氏食店出现过,想扣锅都扣不上。阿榆此时却又道:“阿涂,做人不能这么不义气。这次钱义士出手相救是真,为救我们被江家人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也是真,岂能唆使江家人再去打他?”江家人:……躲在阿涂房间养伤的钱界:……江九娘怒道:“我既诚心与你和好,岂会再去打他?”阿榆向后一缩,小鸟依人般躲到安拂风身后,委屈道:“你这样子,的确不像要打人,却像要吃人!”江九娘噎住,低头瞧瞧自己,竟有些自我怀疑,她真的演技这么差,或者真的面目可憎,让秦小娘子对她有了凶神恶煞之感?她终究咽下怒气,尽量柔和地说道:“我诚心与秦娘子化敌为友,还望秦娘子莫要多心!”她又一指地上的钱箱,说道:“这真的只是压惊钱,回头我还会奉上厚礼,以表我交好之心!”阿榆立时展颜一笑,神情瞬间变幻,变得大度超脱的模样,温文笑道:“九娘子既这般说,我岂能辜负了九娘子的心意?阿涂,快将九娘子的心意收了!话说钱界那粗人,委实过了,怎能对九娘子这样的美人下此狠手?”阿涂忙应了一声,奋力抱起钱箱,奔往后院。江九娘只觉这小娘子此刻的表现,宛如她自己正挥斥方遒指点众人,从容大气,气度不凡……可这小娘子从温婉小白花变身爽利女当家,为何这般自然流畅?这演的,即便算不上出神入化,至少也比她江九娘娴熟多了……江九娘正有些挫败感时,阿榆已亲亲热热地牵过江九娘的手,说道:“九娘,你既来了,可不许急着离开。七娘,厨娘们不在,不如你去给咱们泡壶茶,再做俩菜,煮个汤?”江九娘本待拒绝,忽听得竟是支使安七娘这个出名冷傲的死对头煮饭烹汤,立时来了精神,抬起青肿的脸,傲然看向安拂风。安拂风只听得阿榆让她煮茶,而且还有人翘首企盼的模样,同样来了精神,笑道:“等着,我这便去做!”于是,江九娘略带矜持得意,跟阿榆来到店堂,在中间的一张桌案边对面而坐,笑道:“时间匆促了,没能找到更合适的桌椅。但这些好歹干净,能坐了。”阿涂很快端了茶送过来,闻言暗恨。都给打成这样了,还敢嫌他擦桌子不够干净?若不是已经走到堂内,他真想往那茶壶里吐些口水。自然,当着小娘子,他还是恭恭敬敬放下茶壶茶盏,恭恭敬敬倒了茶,甚至有点谄媚地冲江九娘笑了笑,说道:“江九娘子请喝茶。安七娘子的茶,我也才只喝过一回。”喝一回就够够的了,今生今世都不会想着喝第二次。至于七娘亲手做的“美味佳肴”……阿涂远远退到后边,看了眼江九娘,不觉流露一丝怜悯。他果然还是当初那个温柔好性的小郎君,会帮助夜半迷路的彪形大汉,也会同情欺凌自己的嚣张娘子。江九娘见阿榆坦坦荡荡喝了一口,眉眼舒然,并无丝毫异样,才满意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嗯?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舌尖,忍不住又啜了一口,便有“噗”地一口喷出去的冲动。但抬眼看见阿榆安闲自若的模样,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修好,不是结仇,只得压着舌尖,忍着那又咸又苦说不出的怪异味道,硬生生咽了下去,缓了好一会儿,方道:“安七娘平时不太泡茶吧?”阿榆抿嘴笑道:“七娘的心思巧,有时喜欢翻些古书,按古法制茶做菜。我倒吃得习惯了,毕竟古法有古法的妙处。”“古法呀……”听着真是既玄妙,又高古,格调不俗。江九娘一时不敢评判传说中的古法的好坏,沉默了下,到底把茶盏推开了些。气度重要,性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