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又道:“安娘子聪明人,走一步看三步,早就悄悄与我说过,鲍家若有变故,我必须‘忠心护主’,她会保我母亲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昨日我认下谋害小姜的罪过,她便派人送了财物给我母亲。我看过那些财物,不少是安娘子的饰物,也有些是乔娘子所有。乔娘子逝后,她的一切已被安娘子收走。这些东西,旁人可拿不到。”安四娘挺直的脊背在颤抖,怨恨地看着红叶,“你虽不在我房中伺候,可我待你不比自己的心腹侍婢差吧?”即便想要她的命,付出的代价也远远高于寻常侍婢一条性命的价值。她哪里对不起红叶了?红叶却冷冷道:“我家情形娘子尽知,如此交付钱财,说你谋害我阿娘都不为过!或许,你还等着我家中鸡飞狗跳,好让我继续求你,继续顶下更多的罪罚!什么世家风范?无非踩着我们这些卑微之人撑出来的花架子而已。”安四娘忽然间便绷不住,拖着镣铐就要往红叶身上砸,“你这个白眼狼,背叛我不说,还敢羞辱我!”一旁的衙差忙将她拖住,压在地上。安四娘兀自挣扎着叫道:“你们都在帮乔细雨,都在帮她!为何不看看,看看我付出了多少!我日夜辛劳,那么努力还只是个妾,乔细雨她凭什么!凭什么想嫁就嫁,夺走我的夫婿!凭什么想走就走,跑到乡野别院,还霸占着鲍家主母的位置!她本就该死,她早该死了!我不过顺势而为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已,何错之有?何错之有?”所有素日里最看重的世家风范,在这一刻已轰然崩塌。鲍廉有痛怜之意,向安四娘伸了伸手,却又无声收回。安四娘等于已招承了自己的罪行,鲍廉还怎能沾惹?怎敢沾惹?安四娘一崩溃,高大娘、鲍管事再扛不住,支吾片刻,不得不断断续续地说出真相。鲍廉想得到那幅绣像,安四娘想成为真正的鲍家主母,二人的目标都是乔细雨,一拍即合。因小姜碍事,安四娘找到鲍管事和太夫人,一手安排了小姜的“意外”死亡。后期鲍廉安排鲍管事盗走绣像,但安四娘的目标还未达到,于是被高大娘动过手脚的汤药继续端到乔娘子面前,直至其死去……至此,乔娘子和小姜被害死的经过,终于完全明朗。两桩谋杀案里,安四娘是主谋,鲍管事、高大娘是行凶者,红叶奉命行事但未曾动手,连帮凶都算不上,只是曾作伪证误导官衙,一顿板子是跑不了的。至于鲍廉,他治家不严,笃信巫蛊之说,随后自有御史弹劾,或许会因此丢官弃职,起复艰难,却谈不上获罪受罚。鲍太夫人更不必说,她只是听了安四娘的撺掇,传召了一名侍婢而已。别说不知情,便是知情,难道不成还能让她为区区一个小侍婢抵命?-------案子具结,沈惟清按惯例写了劄子预备上达天听。只是写完后,他又将案卷翻开,沉默地一页页观阅。韩平北拄着拐棍凑上前看,纳闷道:“你们怎么回事?案子结了,凶手落网,幕后操纵的安四娘也没能逃掉,怎么一个个还是愁眉不展!”“一个个?”沈惟清看向韩平北,“你是说……阿榆?”“对啊,闷葫芦似的坐了半天,嘀咕了句‘隔靴挠痒’,就去看红叶挨板子……哎,不对,她拿着瓶伤药,应该是给红叶送药去了!”“好一个隔靴挠痒!”沈惟清苦笑,“单从这桩案子看,人证物证俱全,凶手供认不讳,结案完全没问题。可至少还有两大疑点,至今无从解释。”“什么疑点?”“疑点之一,当初绑架鹂儿母亲、以蛇毒伤人、又以刺客追杀我和阿榆的,究竟是什么人?”韩平北悚然而惊,“他们想封鹂儿的口,按理应该是鲍家所为。但鲍廉……不是我瞧不上他,追杀你们的这群人,可比他凶残多了,完全不是一个段位的。或许是鲍廉求了哪位高人出手?他应该知道是何人所为吧?”“如今案情已明,前因后果清清楚楚,鲍廉怎会承认此事?便是韩知院,无凭无据的,结案后也只能好好放他离去。”韩平北抓了片刻头,皱眉,“不对呀,如果鲍廉背后有这等厉害的人物暗中帮忙,对方怎会让我们如此轻易破了案?”“或许只是跟鲍廉有一时的合作,又或许……”韩平北忙追问:“又或许什么?”沈惟清低低一叹,“又或许,鲍廉曾是一枚棋子,如今……成了弃子。”韩平北想着有人将翰林学士当作棋子,还能随意调动禁军中暗藏的杀手,不由打了个寒噤,匆忙转了话头,“除了这个,还有哪个疑点?”“疑点之二,那幅绣像,究竟是什么,去了哪里!”“绣像?你不信他们的巫蛊诅咒之说?”“诅咒了十年,鲍太夫人还好好地活着,足以证明这玩意儿根本没什么用。既然没用,乔娘子为何不顾重病也要冒雨回庄找寻?”韩平北点头,“诅咒之说,指不定就是李鹊桥胡诌的。后来闹出了人命,无怪他立时当了缩头乌龟,不敢再露面。”“胡诌……”沈惟清笑了起来,“我就不信,他会恰好胡诌出一幅藏在乡野别院十年的绣像。”韩平北细细一想,只觉脊背上有道森森的冷意涌起,不由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和背后刺杀你们的那些人有关?如果不是诅咒,这绣像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鲍廉真的已经毁掉它了吗?”沈惟清一叹,无从回答。------审刑院外,阿榆为红叶雇了辆车,正送红叶走出衙门。红叶刚受了杖责,走路一瘸一拐,但阿榆已为她上了药,此时精神尚好。她不明白这位先前针对她的小娘子为何态度大变,但她刚背叛鲍家,又失了父亲和妹妹,对于此时伸来的援手自是感激。临上车时,她看向了阿榆。“秦小娘子,那幅绣像,应该并未被毁去。”阿榆眸光闪了闪,静静地看着她。红叶继续道:“鲍学士的确曾当着太夫人的面焚掉了一幅绣像。但那幅绣像很粗糙,只能糊弄糊弄太夫人罢了。当时我在旁边看得清楚,根本不是原来那幅。”“所以,那幅绣像,应该还在鲍廉手中?”红叶想了下,摇头,“应该不在了。这事出了没多久,鲍学士就升官了。当初安四娘提起这绣像的神情,我就觉得怪怪的,仿佛那绣像不像是咒人的,倒像是什么宝物。或许,真的是宝物吧!”言外之意,怀疑鲍廉用这绣像换来了升官晋爵。这倒与鹂儿当初偷听到的消息吻合。鹂儿曾隐约听到鲍廉和安四娘的只言片语,似乎是说拿到什么东西后,安四娘会是这府里真正的主母,地位只会更尊贵云云……于是,鲍廉是在乔细雨死后,用偷来的那幅绣像,换取了他的富贵荣华?------好容易攒到手的荣华,鲍廉显然不愿放弃。沈惟清的劄子还没来得及呈上,便有消息传来,安四娘见了鲍廉一面后,撞墙自尽,香消玉殒。鲍廉顾不得安排爱妾后事,就在朝臣中展开了行动。拖他后腿毁他声名的妾死了,他便能光明正大地拜访相熟的上司和同僚,忏悔自己治家无能,贻笑大方,顺带恳请他们仗义相助,莫让小妾之事牵扯到他的前程。正如鲍廉所料,第二日早朝,弹劾其薄情寡义、门户不肃、宠妾灭妻的劄子,雪片般飞到了御案上。但同时,鲍廉先前拜访过的友人们也开始写劄子为其辩驳,大肆夸耀鲍学士的孝义和乔娘子的不孝。官家还未及阅览这些乱七八糟的笔墨官司,政事堂便传出了一则消息。参知政事李长龄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温润眉眼微冷,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些劄子,说道:“从前只闻有人借着巫蛊之事陷害对手,倒没听说拿这个当借口收拾自家娘子的。真是大长见识。”众人恍然大悟,同时心领神会。再联想起乔氏的案子之所以转交审刑院,是因为李长龄的过问,求情的劄子立刻悄然无声地缩了回去,原来争持不下的风向,也随之有了高低。官家随手翻了翻,便让鲍廉交接手中公务,回家静思己过。官司落败,削职贬官,本是意料中事。但鲍廉终究不甘心。从昌平侯府的后门出来,他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慢慢回忆起当年。当年那个富贵丛里的细雨姑娘,冲他回眸一笑,俏生生如一枝春日的玉芙蓉,妍丽夺目。而他当时似乎只看到了细雨背后的那些富贵,可以让他鸿图大展平步青云的泼天富贵。再美的芙蓉,也是因为那泼天富贵才招了他眼目,惹了他爱意。可终究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鲍廉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走在小巷里,喟叹着,懊恼着,悔不当初。这时,他的脚踝忽然麻了一麻。他低头,一条扁扁长长脑袋小小的蛇,正飞快地从他鞋边游了过去。巷道上方的一处屋檐上,凌岳冷漠地看着鲍廉,手指轻轻搭到了剑柄上。他想将这人千刀万剐,却思量着,怕是会给小娘子带来麻烦。这时,下方的男人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