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榆也不解释,只静静地看向许王妃。许王妃抬眸,那双美眸依然深而静,云绕雾罩般让人看不清。她柔声问:“听闻你曾经做过厨娘?”阿榆坦然笑道:“不是曾经做过厨娘,而是目前还是一名厨娘。食色,性也。顺应人的本性,去做好吃的菜,我不觉得这就低人一等。”许王妃道:“这话有理。我有时也下厨,为许王做些他爱吃的羹汤或家常菜肴。但凡我做的,他都会觉得可口些;但凡他吃得半点不剩,我那日也会格外开心,连睡觉也似香甜不少。”阿榆怀疑许王妃在炫夫炫恩爱,但周围的娘子们并未觉出不妥,甚至流露向往之色。连做个菜吃个饭都透着股缠绵之意呢,谁不想与夫婿过这般相互取悦的日子?这么说来,为心爱之人洗手做羹汤,当然不能算低人一等。这等“厨娘”,是多少娘子求都求不来的幸运!许王妃继续道:“因我为许王做菜,所以在时令菜蔬上格外留意。何时笋脆嫩,何种笋鲜香,甚至不同的做菜手法,该在何时需往何处寻笋,都有其讲究。冬雪时节长不出笋,常人都知晓,厨娘又怎会不知晓?何况,这食笋的时节刚刚才过去,我不信秦小娘子会犯这样的错讹。”江九娘怔了怔,“可是,小姨,她画的节气,就是对不上的。”许王妃道:“对不上,那就对了。雪中新竹,于不可能处绝境求生。秦小娘子,你是这个意思吧?”阿榆不得不承认,这位王妃,当真不简单。她浅淡一笑,慢慢道:“王妃明鉴,竟一眼看出小女子挣扎求生之意。”许王妃便怜悯一叹,轻声道:“从那样的大祸中脱身,的确不易。难为你不仅懂事,还颇有才情,区区一幅画,立意竟能如此高明。来人,赏!”她随身的侍婢既来参加这样的盛会,自然早就备下赏赐之物。听出许王妃言语间的欣赏之意,侍婢立刻取了一对玉簪、一只装了金钱的荷包,以及两匹极好的丝缎,一起呈到阿榆跟前。阿榆道了谢,大大方方地收了赏赐,依然安安静静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江九娘的脸有些黑,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我只知秦小娘子会厨艺,不想还如此有才。对自家姐妹如此藏拙,阿榆,你这可有点不厚道了!”明明指责阿榆留了后手,却这等娇嗔含笑的语气,让阿榆无法发作,摆明了想让她堵心。阿榆正在袖子里数着荷包里有多少枚金钱,心情甚好,温软轻笑道:“我也只是心有所感,偶借笔墨舒展胸臆,画功其实寻常,贵在情真意切而已。是许王妃怜我孤苦,格外高看我几分。”江九娘心下也觉阿榆借着家世之惨占了大便宜。论起情真意切,难道她为学琵琶在边境捶练感悟所受的苦楚是假的?许王妃看着闲淡饮茶,却将二人言语尽数听入耳内,叹道:“九儿,你还没看出哪里不如秦小娘子吗?你在边疆历练,体悟的终究是他人心境;但秦小娘子亲历杀劫而归,满心满念俱是她亲历之事。画中的绝地新竹,是她破开绝望、苦求一线光明的心。这等所求、所欲,岂是你边疆走一遭便能明白的?”江九娘听得憋屈,只是断不敢反驳许王妃,还得恭敬答应,硬着头皮听昌平侯夫人及其他贵夫人附和许王妃的言语。好在许王妃也无意多待,向昌平侯夫人叮嘱了几句“家和万事兴”之类的言语,便带人离开。大约因打落外室胎儿之事,昌平侯夫妻俩起了龃龉。许王妃此来应是想让昌平侯夫妇和好如初。一个养外室,一个擅打胎,阿榆其实想不通,这样心狠无耻的夫妻有什么好撮合的。不过既然在一起了,的确该锁死焊牢,千万别分开,免得祸害了其他人。许王妃一离开,昌平侯夫人和其余夫人们立时松了口气,其他小娘子们也少了许多顾忌,终于敢尽情地展现自己才艺,或弹或唱,或诗或画,纵然比不了阿榆、江九娘,但只要夫人们给面子褒奖几句,到底面上有光。阿榆自认做完了该做的事,若至此结束,结局简直完美。但江九娘忍耻与她结交,好容易请她来到昌平侯府,会容她如此占尽便宜,然后轻轻松松地功成身退吗?她不由回头,看了眼回廊的另一侧。另一侧挖着一口莲花池,不大,但背靠假山,前拥水榭,倒也秀致精美。如今那水榭内外聚了许多门第不俗的年轻郎君,或是送姐妹而来,或因友人相约而来,或“恰巧”前来拜访,——终不过是借口罢了,谁不知他们冲的是对面那些年貌相当的小娘子?阿榆略一留意,便瞧见韩平北正歪在坐槛上,边喂鱼边跟人吹牛;再往水榭内看时,正与沈惟清的目光遥遥相对。沈惟清坐的位置,正对着阿榆她们这些娘子所在的方向。阿榆甚至怀疑,先前她和江九娘明里暗里的交锋,以及作画和应对之事,已尽数被沈惟清瞧见。正思忖间,又见两名仆役将一幅画送了过去,供榭中郎君观赏。众郎君便都凑过去赏画,始则不解,后来有人解释过,便露出恍然之然。随即韩平北不知说了什么,众郎君便都看向了沈惟清,面露调侃。沈惟清眉眼依然沉静安然,但嘴角却已弯起上扬的弧度,与有荣焉地看向了阿榆的方向。四目相对,阿榆猛地悟出,那幅画,就是她画的那一幅。撇开家世,就秦家小娘子自身而言,其实并不逊色于任何京师小娘子。首先,阿榆生得极好。虽说娶妻娶贤,可谁不愿意娶一位赏心悦目的美貌娘子?再者,小厨娘的名声不好听,但拥有一手好厨艺的妻子,绝对是加分项。如今阿榆展示这一手画作,虽比不上名家水准,但于京师闺秀里也算是出类拔萃,何况其立意高远,得了许王妃等人逾扬,自此坚韧有才的声名算是稳了。一个落难的小厨娘,自然配不上沈相嫡孙;但一个落难的才女,只要身家清白,配谁都能成就一段佳话,不致承受太多非议。这正是沈惟清想看到的。不论阿榆姓秦还是姓苏,周围人不断释放的善意和微笑,必定能帮助她走出那些不堪的过去,恢复健全的心性。彼时,他所迎娶的妻子,方是最完整,也最优秀的。隔着水,隔着廊,阿榆都觉出了沈惟清眼底深藏的炽热,让她心底酥酥的,又毛毛的。阿榆正有些不安时,那边又有人来找沈惟清说话,聊了几句,竟将沈惟清拖走了。阿榆略略有些担心,旋即想起,她该为算计沈惟清的人担心才是。就如江九娘屡屡想算计她,却屡屡吃亏,还为她带来钱财,带来声名,连小食店都因为她换了崭新的家具陈设,生意也因此好了不少呢。简直就是她的福星!阿榆举目四顾,出完风头的江九娘已不见了踪影。或许,她又给沈惟清送福去了?阿榆便不再理会,回到自己座次,边欣赏小娘子们的才艺,边品尝昌平侯府的干果美食,顺便又将许王妃赏的荷包拿出来,又数了一遍金钱。总共十枚金钱,一枚约二钱重,加起来二两重呢。虽说朝廷铸的这些金钱、银钱大多用于赏人,并未像铜钱一样在市面上流通,但金子毕竟是金子,何况还是朝廷发放的限量金子,愿意高价收去传家的土豪们多得是。那对玉簪也不错,真要变卖起来,绝对比沈惟清用尽心思为她做的骨珀檀木簪值钱。秦藜醒后簪饰无多,或许她应该留给秦藜?犹记得她刚到石邑镇时,性子孤僻怪异,衣饰看着像没人管的野孩子,根本不懂该如何收拾,如何成为一个正常的小娘子。凌岳经历那几年的大起大落,意气风发的英姿剑客活成了历尽沧桑的糙汉,见阿榆将山匪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顺手阉了几个好色的,便默认他家小娘子大致已是个正常人。独有秦藜,注意到这小妹妹跟周围小娘子的格格不入,耐心地教她人情世故,并拿出她的私房钱,从头到脚为她置办簪饰衣履,——至少让她表面看起来跟其他小娘子并无差别。秦池避居乡野,虽有余财,但也称不上富足,秦藜能攒的钱便有限。算来那两年秦藜几乎将手边所有的钱都花在了阿榆身上,连秦萱都心生妒意,抱怨姐姐待外人比她这个亲妹妹还好。阿榆开始不懂其中关窍,后来悟了过来,跑去打劫了几次山匪,置了些金玉饰物赠予秦家姐妹,这才让秦萱平息了怨念。如今,得换她为秦藜置办簪饰衣物了吧?还有秦藜的嫁妆,也得预备起来……阿榆正感压力颇大时,一名侍婢慌里慌张地走来,急促地说道:“秦小娘子,总算找到你了!”阿榆左右看了看,然后看向侍婢,宛如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