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善良?重情重义?钱界打了个寒噤,只觉被剔过骨的上臂一阵阵钻心的痛,脖子上的伤口也阵阵作痒。估摸折腾这许久,都得重新上药包扎。再拖下去,胳膊废了还是小可,怕是命都要没了。看着还在拿剔骨刀挖笋的沈惟清,想起这男子还要跟秦小娘子过一辈子,钱界深感沈大郎君是勇士,真正的勇士。一时驻守玉津园附近的兵马都监带着部属前来见礼,很快辨认出三名杀手正是囤守此处的普通兵卫。可普通兵卫如何成了杀手,都监一问三不知,但并无意外之色。玉津园是皇家园林,官家时不时过来溜达,有能耐的宗亲或高官收买甚至安插些人手,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如今只是死了三个居心不良的,但被刺杀的沈惟清等无碍,都监便松了口气,随手将三人的资料交出,由着背后那些人神仙斗法,再也不肯多置一辞。沈惟清心知肚明,让人将三具尸体送回审刑院细查,又安排人将郦母送去钱府。想来郦母险死还生一回,必定有许多话想跟女儿商量;而鹂儿或许也能想明白,下面该做怎样的抉择。处理完毕后,沈惟清让人备了马车,直接带了阿榆回城。沈老给的时限再紧,他也得顾及二人的休养,——或者说,顾及阿榆的伤。他虽有些残毒未清,但毕竟底子在那里,休养后很快能恢复。阿榆所谓挖野菜受的伤,反而是他不放心的。本想带阿榆回沈府,找相识的医官先为阿榆看下,但阿榆却摇头不愿。她道:“别说秦、沈两家并无正式婚约,便是有,也不便住沈府去。”沈惟清迟疑道:“你的伤……”阿榆不以为然道:“乡间磕磕碰碰的时候多着呢,哪来那么娇贵?”沈惟清只知秦池应该不至于太穷,但真定府的确已近边境,石邑镇距府城也有段距离,他一时也猜不出,阿榆在秦家究竟过得如何。半晌,他方道:“阿榆,你若愿意,我尽快让祖父安排保媒和婚书。只是你有孝在身,若要正式订亲或成亲,还需等一段时间。”但也不能真的等上三年。算年岁,如今阿榆已二十了,若正儿八经守满三年的孝,岂不是二十三岁才能嫁入沈府?或许他还是得想办法,先把她接离小食店,至少不能让她流落在外,受人欺凌。不过……这小狐狸真的会受人欺凌吗?还有,她真的有二十吗?经历灭门之变,她的眉梢眼角犹有几分稚气,一双杏眸依然清清澄澄,怎么看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沈惟清一直所警惕的,是这小娘子在不经意间流露的冷和黑,——那种冷和黑,薄凉得仿若厌烦了世间所有的人和事,连同她自己。沈惟清从不相信,一个心底薄凉的小娘子,会真的有那样纯良温柔的笑容。事实上,阿榆在他面前也越来越不爱掩饰。或许怨念他对婚约之事推三阻四,有背约之意,有时她竟会流露出明显的挑衅和威胁之意。阿榆听他提起婚约之事,精神一振,却睨他轻笑道:“若你不愿,倒也不必勉强。”沈惟清顿了下,目光清清淡淡地在她脸上一瞥,低低道:“小娘子罗网已织,敢不束手就擒?”阿榆听这话耳熟,懵了片刻,猛地回过神,原来他早就清楚瞧见了自己的不善和野心,而不仅是猜疑或推测。他清楚自己在算计他,居然没有当面揭穿?不过……当日一再阻拦阿榆去见韩知院,算不算他的某种报复?阿榆不觉看向沈惟清。他的眼睛极清极亮,眸心若一泓清潭,倒映着她骤然懵住的秀致面庞,竟意外地显出几分憨傻。或许察觉她的失态,他的眸光更深,隐着按捺不住的温柔笑意。阿榆扛不住这眼神,抬手将自己眼帘挡了挡,轻声道:“那么,我就等你的婚书了!”此话入耳,无异于某种承诺;而阿榆挡住眼帘的动作,更似将女儿家的娇羞演绎到极致。这让沈惟清耳根子又红了,甚至连他的面庞都泛出了淡淡的红晕。阿榆莫名地不安,心念转了转,论起宜室宜家,秦藜胜她十倍。沈惟清若能认可她,秦藜于她,更将是意外之喜吧?于是,阿榆冲着沈惟清,甜甜地笑了。-------到了食店时,沈惟清先下了车,亲手搀扶阿榆下马车。他轻声道:“稍后我便叫大夫过来瞧你的伤。越是旧伤难愈,越要小心调理,拖久了指不定是一辈子的事。”阿涂才跟安拂风吵了一架,眼见安拂风那厢快要拔剑了,察觉阿榆回来,忙借机跑出来相迎,恰听到沈惟清后半句话。嗯,在说什么“一辈子的事”……阿涂不觉睨向他家小娘子。阿榆眉蕴春意,目含春水,眸光流转间俱是温柔笑意,看着比寻常时候更多了几分乖巧纯良。阿涂见到她这种乖巧纯良的神情,比见到安拂风拔剑还要胆战心惊,再不敢细想这回的倒霉蛋是谁,匆匆收回眼神,假假地笑:“小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阿榆道:“也没什么,累了些,休息一两日便好了。”阿涂便欣喜了,“休息?小娘子你明天不去衙门?那可太好了,小娘子回来管铺子,真是再好不过了!”沈惟清早就觉得阿榆这个小二古里古怪,只是原来注意力都在阿榆身上,并未留意这么个小伙计。如今听阿涂口气,一时有些懵。阿榆告假回来休养,却被他安排着管铺子?是不是还打算让她下厨多招揽几名客人?他也不便指责阿涂,只问道:“安拂风呢?她没在铺子里吗?”阿涂听得提起安拂风,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尤其想起这位是沈惟清那边安排过来帮忙的,目光也冷嗖嗖地不善起来。他道:“哦,她在铺子里呢,每日添乱真是一把好手!”阿榆一眼便瞧出自家这个温温软软的小伙计怕是受了气,忙轻轻一拍阿涂的肩,柔声道:“七娘子是爽利人,怕是有些误会。莫慌,凡事有我。”阿涂素日对她又敬又怕,见她发了话,立刻转了脸色,绵羊似地乖乖点头。沈惟清眼看阿榆的手不仅搭着阿涂的肩,甚至还安抚地轻捏了一把,便觉有些刺目。想来离京的年月久了,在真定府指不定还遇过什么意外,才会对男女大防不甚避忌。这在为他疗伤拔毒时,绝算不得缺点,不然今日他得丢了性命;但若跟别的男子也不知避忌,似有不妥。尤其……这小伙计虽一身粗衣布服,谈吐畏怯,但容貌气度颇是俊雅,不太像市井人家养出来的。——不是个有故事的,便是个别有居心的。阿榆见沈惟清在留意阿涂,忙一推他,说道:“沈郎君余毒未清,赶紧回去请个大夫看看,开药好生调理调理吧!”沈惟清应了,抬头见安拂风扶着剑从店中走出,便道:“拂风,你随我回沈府一趟吧,祖父说有事交待。”安拂风自认已不用再听命沈惟清,但沈老的话却不敢不听的,闻言应了一声,几步走来,跳上了马车。掀帘进去时,她竟颇是恼火地瞪了阿涂一眼。阿涂有阿榆撑腰,再不怕她,躲在阿榆身后向她做了个鬼脸。------------待马车行出,沈惟清便问起食店中的事。安拂风倒是知无不言,面有怒色地说起小娘子如何勤恳可敬,小伙计如何偷懒摸鱼,而她因小食店立足不易,出了许多主意,那小伙计竟敢不依,还敢顶撞,若不是怕小娘子担忧,她早就剥了他的衣物,将他挂在横梁上抽上十鞭八鞭了……沈惟清皱眉,“我让你去那食店,是想让你探探秦小娘子的底细。”安拂风道:“阿榆的底细,有什么好探的?她天天和你查案,既用心又勤奋,都顾不上她的食店。多可人疼的小娘子,你还要猜疑她?”用心勤奋、可人疼的小娘子……阿榆轻易从绑匪手中脱逃,并暗中和姓凌的绝顶高手暗中来往,安拂风竟全然未起疑心……沈惟清再不知阿榆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沈惟清只得苦笑道:“我的意思是,你过来是为了探阿榆的底细,为何一心扑在了食店上,还跟个小伙计争吵不休?”安拂风听得也怔住了,摸着下巴沉吟:“也是,我之前一心想进审刑院查案,为何现在一心扑在食店上了?”沈惟清继续问:“你会跟那个小伙计争,是不是因为他有点不对劲?”安拂风便冷笑道:“他何止有点不对劲?他太不对劲了!”沈惟清精神一振,挺直身细听时,但闻安拂风愤愤道:“我就没见过这种榆木脑袋,糊涂得傻子似的。说是书香门第的落魄子弟,总该有些小聪明吧?可帐又不会算,做饭也做不好,白瞎那张脸,不过看着机灵讨喜罢了!”沈惟清哭笑不得,但听到后来不由皱起了眉。他忽问:“那个伙计,生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