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上次去沪市一样,沈大妹说走就走,祖孙三人商量了一下,沈大妹决定和纪莹一起周六回去。她给谷丽打电话说了这件事,但她不会住太久,可能一两个月,也可能两三个礼拜,因为她要定期回来鹭城复查。谷音琪思索后,决定送两人回去,反正只有不到两个小时车程,她可以回去帮奶奶收拾房间,也能把奶奶平日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跟姑姑详细讲一下。她先订了大巴票,再风风火火地收拾行李,忙完下来已经快十点。明天还有一天时间能准备,沈大妹和纪莹先洗漱睡下,谷音琪洗完澡,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微信有不少未读信息,“临时大老板”的消息框被群聊挤在下方,谷音琪有提前跟他说,今晚要帮表妹收拾东西,等忙完再给他电话。她坐到奶奶平时晒太阳、掰柑仔的那张高背凳,脑袋低垂,看着韩哲问她“忙完了吗”,发了会儿呆。直到有水珠从发尾坠落,滴到手机屏幕上,她才动动手指抹走水珠,顺手把韩哲的备注名称改了。拨打出去的电话很快被接起,对面的声音低哑沉稳:“喂,忙完了?”谷音琪扬起笑,说:“对呀,她们都睡下了。你回家了吗?”韩哲答:“还没,正在开车。”“啊,那等你回到家再聊吧。”谷音琪知道韩哲不太习惯边开车边做其他事情。韩哲却说:“没事,我在前面找个地方临停,你先说,我听着。”于是谷音琪把奶奶做的决定,和她们三人周六要回岛上的事告诉韩哲。“你还没买机票吧?”她问。车子驶进路边的临停位,韩哲说:“还没,那你陪阿嫲回去,学校的报到怎么办?”谷音琪解释说:“我应该当天来回,很近嘛,或者住一晚,周日早上再回来。”韩哲应道:“行,那我这个礼拜就不过去了,你先忙你自己的事。”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韩哲突然问:“你下午回御景了?”“嗯,回去打扫卫生。”谷音琪抿了抿唇,抬头看有些暗红的夜空,继续说,“我还没跟你提起过吧,公寓下个月就到期了。”“哦?那你要续租吗?”韩哲问她。谷音琪反问:“你想要我续租吗?”韩哲微怔,有些疑惑:“这事还是看你的需求,你觉得有需要,那就租,不需要的话,那就退了。”有一句话几乎在下一秒就要从谷音琪的嘴里蹦出来,她硬生生止住,哈哈笑了两声,说:“不续啦,我搬回来阿嫲这边住。”淡淡的异样感在韩哲心里一瞬即逝,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听见谷音琪吸了吸鼻子,心一紧,皱眉问:“谷音琪,你在哭吗?”“啊?没有没有,可能起风了,有点儿凉。”谷音琪刻意又吸了几下鼻子。韩哲便说:“那进屋吧,别待在阳台了。”“行,你也快回家吧,小心驾驶哦。”谷音琪提醒他。韩哲稍微心安,应道:“好。”挂了电话,韩哲点开苏肃的微信,最后一条信息是苏肃给他发来的周六飞鹭城的机票信息。他打下“把机票退了吧”一行字,但迟迟没按下发送。而谷音琪在无灯的阳台上再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此时真的起风了,楼下的老树叶声婆娑。已经黑屏的手机屏幕滴满了水珠,水渍好似被海浪打碎的月光,咸涩、冰凉。谷音琪抬起手,扯着袖子抹了把已经湿透的脸,细声咕哝:“可恶,明天眼睛又要肿了……”这一晚,两个城市都看不见月亮,像是被谁和谁藏进了口袋里的那些个小秘密。韩哲能感觉到谷音琪的变化,她这学期没课,论文已经定好初稿,答辩安排在四月下旬,韩哲前一晚才问她要不要来沪市,第二天谷音琪就拉着旅行箱空降机场了。那天也是韩哲第一次临时翘班,开会开一半,亲自跑一趟机场把人接回家。一开始韩哲还觉得,这或许是因为情人节那晚他踏出的那一步,让两人关系有了些转变。中午他都不用苏肃给他订午餐便当,能推的饭局都推掉,时间一到立刻下班,开二十分钟车赶回家。晚上也一样,他没有再加过班,连苏肃都忍不住问了一句:“韩总,你最近下班后是不是有约会啊?”韩哲勾了勾嘴角,说:“家里有人做饭,得赶回去吃。”一个人住时,韩哲对吃饭没太大讲究,面条饺子一锅炖,谷音琪才来几天,那些使用率极低的厨具都得以重见天日,冰箱被各色蔬菜、水果填满,之前成了摆设的洗碗机终于派上用场。谷音琪手艺了得,家常小菜不在话下,海鲜硬菜也轻松娴熟,韩哲很捧场,每一顿饭之后几乎没什么厨余进湿垃圾桶,谷音琪笑他吃这么多,别一个月后变成胖哥哥了。韩哲摇着头说,很难胖,毕竟每天的运动量管够。客厅沙发旁的矮几也被谷音琪占领,她要继续修改论文,还要同时准备答辩用的PPT,原本韩哲把书房让给她,她不要,说在公寓时习惯了窝在客厅用电脑,韩哲便想起他上次在谷音琪家坐过的那个蒲团。他好久没在家里看到那么多颜色共存了——从不放多余杂物的矮几,如今堆放着谷音琪的笔记本电脑、谷音琪喝水的马克杯、谷音琪从超市买的薯片、谷音琪绑头发的兔子发圈,和一瓶谷音琪不知打哪儿买来的鲜切花;卧室里,黑白分明的衣帽间里空出一个柜子,再挂进去几件彩色毛衣和宽松帽衫,抽屉里装着或性感或可爱的内衣。可韩哲很快发现,谷音琪没再喊过他“韩哲”。“小韩哥哥”“哥哥”频率最高,偶尔会好像开玩笑似的唤他“大老板”。韩哲压着内心又一次冒头的异样感,想尽办法要谷音琪喊他的名字,可谷音琪都没有。白天他去上班时,谷音琪也能把自己的生活填满,她去看画展,去预约制的书店,去许多许多的花店。中间谷音琪得回鹭城几天,韩哲要给她买机票,她拒绝了,说她之前抢到过航空公司的活动票,一直没什么机会用,正好趁着这个月多飞几趟,回个本。异样感愈来愈强烈,韩哲想问清楚谷音琪到底什么意思,可她依然积极且主动,让他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又或者,他内心深处害怕开口。他们之间的相处就像沙滩上好不容易堆起来的沙堡,一旦开了口,浪就要哗啦一声涌上来了。四月初春,乍暖还寒。经过剧烈颠簸,飞机穿破云层往下降落,舷窗沾上雨珠,谷音琪一颗心悬在喉咙,手指紧张得来回摩挲。她不是恐高,只是不喜欢这种被困在一个大铁皮里、只能随着气流失控、飘荡的感觉。飞机滑行,舷窗上的雨珠越来越密集,谷音琪打开天气看了下,接下来沪市几天都是雨水天气。她轻叹一口气,热气被口罩挡住,从鼻梁缝隙渗出些许湿气。都最后一次了,天公也不作美,她还准备去看刚开的艺术展呢。今天周一,韩哲有个会议,人怎么都得在场,谷音琪让他别翘班了,她自己叫车去他家就好。手机里有韩哲发来的电子锁密码,大堂管家应该也是接到了韩哲的通知,谷音琪被西装革履的管家送进电梯,心想,这小韩哥哥还真不拿她当外人。她走了几天,矮几上的洋牡丹还在盛放期。花瓣一瓣瓣绽开,花苞鼓鼓好似白的粉的馒头,玻璃花瓶里的水是清澈干净的,看来有人按照她的“指令”,每天换上干净的水。花头重,杆子就容易弯,她刚回鹭城的第一晚接到了韩哲的视频电话,他语气总是认真,说,谷音琪,你的花耷拉脑袋了。她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对面的男人有些着急,叫她别笑了,快看看,这花还能不能救。谷音琪弯下腰,拨开软绵绵的花朵。每一枝花杆接近花头的位置,都包裹上一小段纸吸管,这样能支撑住日渐变重的花头。他依然是个好学的“三好学生”,但她这个“老师”要先离开了。她知道自己卑鄙,用这一个月的时间,从韩哲身上汲取了好多好多的温暖。把它们储在脑海里,心脏里,方便她以后低落沮丧没了电的时候,也能从记忆里提取出能量。她拎着行李箱进了主卧,在衣帽间打开,将这次带来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进依然空着的那个衣柜,最后压在箱底的是那件黑色西装。她把衣服挂起来,找出手持熨烫机,将西装上的皱褶熨平,再挂进韩哲的衣柜里。很快,这件西装外套便融进了其他同色系的西装中间,谷音琪收拾好其余小物,再抬头,已经分不出哪件是她挂上去的那件了。锅里的番茄牛腩正在咕噜冒泡,电饭煲响起旋律时,大门的电子锁也响起开门声音,谷音琪迅速挂上笑意,转过头朝着玄关开口:“你回来啦。”韩哲这一整天不大对劲,做什么都不踏实。他掐着点下班,也顾不上什么限速,能在每次超车变道时打灯已经是他最后坚守的底线。车子急刹进车位时,他都觉得轮胎要着火,从车库跑着进电梯,又从电梯跑着到家门口,就怕一打开门,家里一片黑暗。还好,还好,隔着一道门,他都能闻到里头有浓郁香气飘出。缓下呼吸,他摁了指纹,推开门,有光涌出。听见那一句“你回来啦”,韩哲更是知道,这一回自己栽得彻底,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情绪不停涌出,汹涌且澎湃。他勾起浅浅的笑,对着岛台后的姑娘说一声:“我回来了。”接下来一个礼拜,两人过得就好像街上那一双双的情侣。周二韩哲又翘了次班,陪谷音琪去看艺术展。光线穿过混凝土中间的镂空十字架,如神照般温柔落在谷音琪的脸上。韩哲心神微颤,手机相机按下快门。周三中午他一回家,谷音琪就像小鸟一样扑过来,说她被抽中了,晚上能去看脱口秀了。这是韩哲第一次听脱口秀,去的路上谷音琪还在念叨,今晚有你这么个笑点比天高的观众,演员压力可有点儿大了。果然,韩哲全程没怎么笑过,但不妨碍他心情愉悦,因为他旁边的姑娘笑得很开心。周四,他取消了早早预约好的私房菜餐厅,只因为谷音琪说,她比较想吃那晚的小馄饨。小馄饨是那家藏在弄堂里的无名店,后来拆迁,老板娘租了铺面,用自己的名字起了店名,叫“香香馄饨”。一大碗馄饨面蒸腾着热气,谷音琪舀起馄饨拨到韩哲碗里,说太多了你帮我吃几个。周五那天下午,韩哲让谷音琪晚上不用做饭,出去外面吃。谷音琪问:“吃什么餐厅呀?用穿得很正式吗?”韩哲答:“不用,就穿你平时那样就好。”谷音琪也应他:“好哦。”晚上韩哲来接她,车里蓝牙连的是谷音琪的手机,音乐也来自她的歌单,谷音琪跟着音乐偶尔哼两声。“奶奶,最近有睡好吗,有梦到阿公吗……是不是又偷偷哭了啊……你啊多愁善感,可是又最勇敢……”韩哲忍不住笑出声,谷音琪哪哪都好,就是五音不全,可唱出来又有一种特殊的憨实可爱,软软糯糯的,像是喂他的耳朵吃了好几颗糖果。谷音琪向来有自知自明,白了他一眼,又问了一次:“我们去哪里吃饭啊?”韩哲报了一家餐厅名字,解释道:“吃本地特色菜的。”下雨加上晚高峰,车子走一下停一下,驶进泥泞路段,干脆停下了,无法动弹。韩哲手机响了,他戴着耳机接起。谷音琪主动把音响音量调小,她听不见电话那边说什么,但能听见韩哲怎么回对方:“堵在路上……嗯,估计得半小时……疯子不来就不来,其他人都到了?……好,你们再等等……”结束通话,车龙还没动,韩哲下意识看向谷音琪,只是一瞬间而已,心脏便失重往下掉。谷音琪脸上笑意尽失,一双眼眸好黑,这路上有那么多光,没有一束能落进她眸中。她缓缓开口:“今晚……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吃饭?”韩哲的双手紧紧握了一下方向盘,再松开,说:“嗯,我约了我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饭,好吗?”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谷音琪多少愿意考虑一下,没想到谷音琪猛摇着脑袋,毫不留情地回答:“不好,韩哲,不好。”明明有暖气,可车厢里的温度还是冷了下来。雨刮还在左右运作,像一个个巴掌抽在韩哲脸上。如果不是音响里的女歌手还在唱“我的冷静你总抢先一秒就戳破”,他会以为,是不是连时间都要凝滞住。他声音也沉了下来,深处隐藏着一丝危险:“毕韦烽他不去。”谷音琪皱眉,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时候提姓毕的干吗,很快就明白了,韩哲怕是误会了,误会她不敢见到毕韦烽。她直截了当地说:“和毕韦烽没半毛钱关系,你其他的朋友我也不想见。”韩哲也直接问:“为什么?”谷音琪呵笑一声,反问:“我去了你要怎么介绍我?朋友?情人?床伴?还是‘我养的女人’?”她每说一个词,韩哲的眉心就多一道褶子,最后厉声道:“谷音琪,我会跟他们说你是我的……”而谷音琪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尖叫着打断他:“韩哲!我不是!!”叭——叭叭——同时,车后方也骤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韩哲那一刻感受到了,有海浪呼啸而来。海水把摇摇欲坠的沙堡冲散,撞烂,推平,不让它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