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时机身狠狠震了一下,韩哲醒过来。接近两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几乎都在睡觉,连空姐什么时候替他披上毛毯都没有印象,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不受控地昏睡。飞机正在滑行,韩哲看了眼舷窗外的跑道,视线一时模糊,竟分不清这里是鹭城,还是沪市。他眯上眼,揉着眉心醒神,心想,这次真是疯过头了。昨晚,窗帘一直没有关上,他们去到哪儿,月光就跟到哪儿。韩哲从后面紧紧拥着她,仿佛过了今晚,世界就会崩塌,他们必须抓住最后一刻肆意狂欢。所以两人又是天亮才阖上眼,生物钟彻底乱了套。手机闹钟刚响了一声就被韩哲飞快摁掉,谷音琪背对他而睡,埋在蓬松被子里像是某种藏在雪堆里的小动物,许是察觉到动静,女孩往他怀里拱了拱,直到背脊贴上了他的胸膛,才松了劲儿继续睡,韩哲收回来的右手就这么顺势搭在她身侧。……韩哲这下算是完全清醒了,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解了安全带,把薄毯折好放到隔壁的空位上。他拿出手机,关了飞行模式,点开与谷音琪的微信聊天框,最后的对话停在谷音琪给他发了个“一路顺风”的表情包。他发过去一句:落地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韩哲看了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半。估计她也是累透了,这会儿还在补眠。他又点进谷音琪的朋友圈,发现对方还是没有发任何内容。明明在餐厅和大排档吃饭的时候,韩哲见她都拿手机拍了照片,本来想着她应该是用来发朋友圈的,可如今朋友圈依然是一条灰线。还是说,她设置了分组了?韩哲习惯了自己开车,出了到达大厅后直接往停车场走,上了车后,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个可能——或许她有其他社交账号?“翘班”两天,他直接回公司,准备把需要经他手的工作补上,赶得及的话,今晚还得去赴约。路上开始拥堵,车子走走停停,韩哲很少在开车的时候用手机,无论车子是走还是停,但如今有些控制不住心里窜出来的兴奋。就像小时候对着一道数学题,突然想明白了要用什么公式去解开它,那种跃跃欲试的心情。终于在一个红灯处,他抓起了手机。他已经记下谷音琪的微信号,再去另一个社交平台上搜索——像这种以字母组成的用户名,一般都会习惯性用同一个。跳出来的相关用户有许多,有些后缀加了姓氏,有些则加了生日。韩哲记得谷音琪的生日,1月30日,是下个礼拜的周六。结果还真让他找到了,只看了一眼那账号的头像,韩哲立刻确定是谷音琪的账号。虽然和她的微信头像不同,但和她支付宝的头像一模一样,是个卡通小人儿。他正想点开,后面车子按起了喇叭,重新握上方向盘时,韩哲才发现双手手心都出了细汗。他想,他可能找到了小龙藏宝的洞窟了。赵宁今晚搞了个派对,为了庆祝自己恢复单身,他约了一个暧昧对象,让她带上几个小姐妹,今晚一起游船,喝香槟。线条优美的豪华游艇行驶在黄浦江上,两岸霓虹灯光把江水染得光彩夺目。美轮美奂的夜景让姑娘们努力忘记冬夜的江风有多刺骨,总之,每次手机举起的时候嘴唇和脊梁骨都要停下发颤,等自拍结束,才抱住手臂猛搓几下,好让自己恢复一点儿暖意。举香槟杯的姐妹合照拍完,姑娘们又去甲板尽头拍单人照,得抓紧时间,因为背后的地标性建筑越来越小。确认了相片里的自己表情管理到位,小姐妹们哆哆嗦嗦地往船舱楼梯走。一群人下楼梯时,和一身穿西装的高冷男子擦肩而过,等男人上了甲板,几人才窸窸窣窣讨论起来。“你不是喜欢这种高贵冷艳型的男人吗?上啊!”“你没见我刚一直主动找话跟他聊?可他不冷不热的,两三句就把我的话堵死,太没意思了。”说话的姑娘眼角瞄向底层娱乐室方向,小声说:“下面的那些难度系数比较低。”回到温暖的船舱时,DJ已经把音乐风格换成适合小酌一杯的慵懒爵士。男人们分坐在U型沙发两侧,推杯换盏,吞云吐雾,见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回来,男人停下了大盘基金等话题,有人招呼着一同举杯,祝愿赵大公子早日找到真爱。酒杯碰撞声清脆铿锵,赵宁放下酒杯时发现少了俩人。他问其他人:“韩老说他去打电话,那疯子去哪儿了?”“鬼知道,可能喝酒喝多了去放水了吧。”有人提起韩哲:“今晚韩哲一直在看手机,现在又是准时准点地打电话,怕不是跟鹭城那位复合了。”另一人说:“不能吧,不是听说对方已经有新男友了?韩哲往上凑干嘛?身边多少爸妈都想把女儿嫁给韩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别人家的孩子’,到现在已经成了‘梦想中的女婿’。”“要是没复合,怎么这几天又跑鹭城去了?这么千里迢迢追妻,也只有我们老韩能做到了。”那人手里夹着雪茄,点了点赵宁的方向,“但凡你学到韩哲五成,可能今天游艇上开的就是你孩子的周岁生日party(派对)了。”赵宁笑骂道:“你就不让韩哲有新对象了?”对方却说:“不可能,韩老又不是你,这么快就能有新的目标。”甲板上的韩哲不知道发小们在议论他的感情事,沪市的晚间比鹭城冷了十度左右,他说话时有白烟在唇前成形,又很快让夜风吹散:“所以你今晚和奶奶一起睡?”“对啊,感谢某人的误工费,让我这段时间能不为生计发愁,感恩感恩!”谷音琪正绕着楼下的老树走,声音软糯,使得道谢的态度听起来不怎么诚恳。她打算最近晚上都来奶奶这边睡,反正不用去夜店了。老太太这个点已经睡下了,纪莹也是,只有姑姑还在客厅看电视,谷音琪就跑到楼下接电话。奶奶和表妹的问题不大,她主要不想让姑姑知道韩哲的存在,懒得再编一个谎话。电话那边的男人低笑了一声,声音很沉,很小,但还是传到了谷音琪耳朵里。她挠了挠发痒的耳廓,问:“你笑什么?”韩哲不承认:“我没笑。”谷音琪不依不饶:“你肯定笑了,我都听到了。”韩哲不在这幼稚的问题上与她纠缠,只是又沉沉笑了一声。“你呢?游艇party,俊男美女……”谷音琪语气戏谑,“还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哦?”“没有,就是在江上走一圈,等他们把酒喝完就差不多上岸了。”韩哲想了一下,问,“要跟你视频吗?你现在方便?”谷音琪顿了几秒,才回他“可以”。她挂了电话,很快视频就拨了过来。老树树荫下没什么光线,谷音琪快步走到健身器材旁的路灯下,才接起。韩哲那边切到了后置镜头,他指着很远的地方,说:“再早一点儿就能让你看见那座高塔了。”此时确实已经完全看不到那栋地标性建筑物了,但还有其他的江边建筑群,依然流光溢彩。谷音琪去过好几次沪市,还没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观赏过这不夜城。“你那边冷吗?风很大吧?”谷音琪戴着耳机,能清楚听见风灌进耳朵的声音,“太冷就别聊了,你进船舱吧。”“还行,再聊一会儿。”韩哲把镜头切回前置,这时两人均是一愣。镜头里出现了另一个人,安静无声地站在韩哲身后不远处——是毕韦烽。韩哲转过身,下意识把手机放低,问毕韦烽:“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毕韦烽扯起嘴角笑笑:“来好一会儿了,见你忙着跟人视频,就没喊你。”他两步就走到韩哲面前,语气好奇,“刚那位妹妹是谁?不像魏梦晴啊,赵宁他们还在讨论,以为你和魏梦晴复合了呢。”“不是。”韩哲没打算跟他多说,拿起手机想跟谷音琪先说再见,毕韦烽却硬是挤过来,凑近了手机一看,高声惊呼道:“哎呀,原来是这位妹妹啊,哈喽,又见面了。”韩哲毫不犹豫地把那颗大红脑袋用力推开,对着手机说:“你早点儿休息。”接着挂了视频。韩哲双手插袋,微眯的眼眸逐渐犀利,问:“‘又见面了’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见过她?”“你忘了?我们在那家夜店见过啊。”毕韦烽笑得没脸没皮,接连着问,“你和她现在算是在一起了?”韩哲不想理他,丢下一句“你喝醉了”,抬腿往船舱走。毕韦烽嗤笑,身子后靠到栏杆边,问:“所以你花了多少钱?”韩哲生生止住脚步,再回头看向从小到大的老友,眼里的温度已比江风还冷。他不反驳,不辩解,不发怒,就这样睨着毕韦烽,仅仅抬了一下手,示意毕韦烽有什么话一次性全说出来。毕韦烽不是第一次看见韩哲这样的眼神,但每次看见,都会暗自庆幸,还好韩哲从小自制力强得惊人,把那些阴暗的东西都压抑到谷底里去,不然他们这群人里头,“疯子”的外号可能要落在他头上。不喊不叫的狮子最危险。“之前你说你知道自己做什么,我看现在你是失了理智。”毕韦烽认真了神色,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谈钱不谈感情,谈感情就别牵扯金钱,这俩玩意就不能搅在一块儿谈。人家指不定一开始只想和你谈钱,可你不仅给钱,还要给她感情,以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刚才毕韦烽站在楼梯口听墙角,韩哲偶尔溢出的笑声落在他耳里,怎么听怎么别扭。韩哲以前几次恋爱都没试过这样吧?再后来韩哲和对方视频,毕韦烽没忍住,走出了甲板。隔着老远他都能看见女孩在那小小屏幕里的笑脸,她的笑声像冬天里晒暖的羽绒被子,蓬松又绵软。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韩哲背后,可毕韦烽还没弄明白胸腔里那股酸味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深喘一口气,语气渐渐咄咄逼人:“你脑子那么好使,这会儿怎么就想不明白了?要是对方不动心还好,动心了你要怎么办?你家里能接受吗?韩哲,别说你家那环境,就算普通人家都不一定能容下她,还是说你要一直让她无名无分地跟着你?就当你笼子里的金丝雀或波斯猫?”韩哲算是听明白了,之前他总担心毕韦烽不待见谷音琪,现在他觉得,毕韦烽不待见的是他。所以毕韦烽和谷音琪,是什么关系?冷冽江风把船上的旗帜吹得呼呼作响,毕韦烽压下烦躁怒火,挠了把头发,站直身,说:“我收回之前的话。”一直沉默的韩哲终于开口,嗓子哑得像转动坏掉的舵:“什么话?”“我说你‘别循规蹈矩那么多年,最后却往坑里跳’,我收回这一句。”毕韦烽径直走向船舱方向,经过韩哲身边时,表情是罕见的严肃,“现在要换个说法,你可别把人姑娘带进坑里去。”毕韦烽离开后,甲板上只剩韩哲一人。西装和衬衫都挡不住寒风,寒意从脚底攀起,像只地狱中的小鬼,沿着脊椎骨头一节节爬到他后脑勺,张开血盆大口往太阳穴直接咬下去。紧攥着手机的指节硌得生疼,韩哲松开手机,把扣到领子的纽扣解了两颗,风从空隙钻进去,身子更冷了。他走回船尾,双手撑住冰凉栏杆。他低下头,看见那本来昳丽迷幻的江水,被螺旋桨搅成一团团黏腻的泡沫。昨天晚上在海边木栈道,谷音琪说她不要同情。韩哲想,她也不需要这种看着漂亮,一搅就轻易烂掉的恋爱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