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丽觉得自己糟透了。生意已经全部交给雇来的两个客服管理,现在她每周去进一次货也能累得半死。两天前,她从市场出来人都快虚脱了,拥挤的人流,眼花缭乱的衣服, 还有污糟的空气,要不是她强撑着走出市场,说不定已经晕倒在地。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敢上地铁公交,稀里糊涂地上了辆黑车,司机帮她把货搬进后备箱,有意无意中说了句,老板娘生意挺好啊。当时林晓丽没往心里去,半路司机说要搭个亲戚,还说愿意给林晓丽减一半的路费。这种事常有,林晓丽没多想就答应了。五分钟后,那个亲戚一上车,林晓丽就后悔了。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穿一黑色皮夹克,里头打着赤膊,脑袋剃得铮亮,后脑勺上还纹了一只鹰,一看就不是好人。林晓丽在后座上看得心惊胆战,司机跟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操着外地口音,林晓丽都听不懂。无意中往后视镜上扫一眼,惊觉那个光头正凶狠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就像一只野兽在观察自己的猎物。情况不好,怎么办?林晓丽本就瘦,又熬了个通宵,之前在市场里的冲杀已经消耗了她绝大部分精力,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整个人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使不上劲。心里直犯嘀咕:这是黑车,司机和那个光头都来历不明,说不定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或者套牌的,万一司机心黑,绑票, 劫财,劫色,或者拉到没人的地方给弄晕了把器官拿去卖掉,或者直接卖给人蛇,下一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国外的地下俱乐部了……林晓丽不敢再往下想,不论是劫财还是劫色,她都完蛋了。越着急越乱,司机忽然冷冷地看了林晓丽一眼,看得她头皮发麻。林晓丽心中虽慌,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努力想着对策。上次半夜打的遇上的怪司机, 被她扮成白粉妹给吓跑了,但今天这样带着大批货,扮卖白粉的也不像,脑筋一转,她立刻想到天底下有一种人,比卖白粉的还可怕。“两位帅哥,我们公司现在推出一种高科技保健内衣,效果特别好,一次购买一个疗程的话,还能获得现金回报。”林晓丽见司机没吱声,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开了,一会儿说保健品得过什么大奖,是某某明星代言的,一会儿说如果从他手里买了产品的话要是推荐给亲戚朋友就能得到更多现金回报,还能当上不用打卡不用坐班的销售专员,待遇优厚,如果能发动亲戚朋友也参加进来,还能当上区域经理,奖金也逐层翻番。林晓丽急中生智,回忆起某个来家里发动她去搞传销的老同学说的那一套,喋喋不休地念了起来,还说要是司机有兴趣可以马上停车,看看后备厢里的产品。“靠,你该不会是搞传销的吧。”坐在前排的光头忍不住插了一句。“不是不是,我们是直销,直销!”随机应变的机智和随身携带的豹子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林晓丽赶紧强调道。“呸,真晦气,我说你胆儿也太肥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这可是首都!”光头鄙夷地看了林晓丽一眼。“我说你搞这个骗了不少人吧。”司机毫不掩饰对传销人员的不屑。“哎呀,二位大哥火眼金睛。其实我也是被人骗来的,今天第一次出任务,押送这批货去总部,组织里管得很严格,他们还会有人跟踪的。”目的已经达到,林晓丽换了个口气。“现在有人跟踪你?”司机警惕地问道。“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我们老大很有一套,他手下有四十多个人。上次有人逃跑被抓住了,关起来饿了三天。那帮人简直是变态,自己套了太多钱进去也不让别人走。”林晓丽先是警惕地往后看了看,夸张地往下编剧情。司机跟光头对望一眼,光头微微摇头。司机黑着脸没再做声,半小时后,顺利回城, 林晓丽从后备厢里取走货时还调侃了司机一下:“您真的不看看?虽然是传销,但产品还是不错的。”“去死吧你!”司机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飞快地把车开走。看着黑车扬长而去,林晓丽这才松了口气,货已经搬不上楼了,她连走路都觉得困难, 只能请保安帮忙,这才把两大包结结实实的货弄回家。进屋后,林晓丽把货扔给了客服,自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一睡就是整整十八个钟头,连客服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半夜里活活饿醒,爬起来喝了点牛奶,倒头又睡,这一睡睡到第二天中午,要不是必须起来上厕所,她还想继续睡下去。这种极度容易疲惫,极度渴睡,全身乏力的状态越来越让她感觉不正常了。她听秦医生的安排,做了一次全身检查。一同进行检查的,还有陈曦,第一个康复疗程已经结束,除了使用特效药外,中医研究院的教授还来做过好几次针灸和艾灸的治疗。检查报告很快就出来了,秦医生特意把林晓丽叫到办公室:“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个?”“先听好的。”林晓丽毫不犹豫地说。“你爱人恢复的很好,身体对药物接纳度很高,脑电波也越来越倾向于正常人的状态, 只要继续治疗,苏醒的可能性相当高,最好尽量多地给予他各种方面的刺激。小林,指的各种方面,不仅仅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还可以是感觉到了什么,比方说,夫妻才有的亲密。这在国外是有先例的,有个年轻男子变成了植物人后,她女朋友瞒着院方跟他同床,结果把病人给催醒了。”说到这里,秦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您再说说不好的那个。”林晓丽被看得脸红了。“你的情况很不好,已经确诊是重症肌无力。”秦医生对这个陌生的名词,做出专业的解释,“这是种慢性自身免疫性疾病。这种病可发生于任何年龄,多发于儿童及青少年,青年女性比男性几率要高出一倍,晚年发病者又以男性居多。临床表现为横纹肌易于疲劳,能引起身体多方面的反应,好在这种无力现象是可逆的,经过休息和治疗能恢复,但容易复发。”“现在的症状严重吗?要多少钱治疗?”林晓丽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钱。“我了解你现在的经济状况,这是个富贵病,不能劳累,得大养,需要精心护理和饮食上的配合,不仅要保持身体得到休息,精神上也要休息。”秦医生关切地说。“需要住院吗?”林晓丽还惦记着尚未康复的陈曦。“以你现在的病情肯定要住院,赶紧跟家里人联系一下吧,你需要人照顾,你爱人也需要人照顾。”秦医生交代完,又柔声道:“如今医学发达,你的病虽不是绝症,还是能治愈的,你要有信心,另外这也需要你家人的支持。”林晓丽不记得怎么走回病房的,又是怎么把床单哭到拧得出水来。这一次,眼泪没能带来曾经的减压效果,哭过之后更难受了,浑身上下不得劲,手脚都像是别人的。如果真有安排命运的那个人,她恨不能立刻揪起他的领子来问问,为什么坑人?她从不做坏事,不说别人坏话,遇到乞丐,就算她再困难也会给个五毛一块,更不乱踩草坪乱扔垃圾,从不随地吐痰,公交车上遇到老弱病残,就算自己再累也会让座,这辈子只活了不到三十年,可以摸着良心说,从没做过亏心事。不是说种善因得善果吗,天底下那么多死没良心的都活得好好的,像她良家的妇女会得这种怪病?这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手中这白纸黑字的检查报告也只是梦中的道具,变成植物人的陈曦也是假的,要是能够一梦醒来,一切回归到原来那样,该有多好。哭是件伤神的事,不仅仅是流眼泪那么简单,还会牵涉到内脏和神经等等一系列的配置。哭到最后,困意像海浪般朝她袭来。她太累了,从闹离婚开始到现在,事情一件接一件, 她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也没吃过一顿安心饭,她不是机器人,连维护的时间都没有。迷迷糊糊中,她觉得病床的床垫软硬适中,一伸手,摸到陈曦那温厚的手,心里就踏实了,任由意识涣散,投入一片缈无边际的黑甜梦乡。周围一片宁静祥和,就像置身水底,身体变轻了,能感觉到周围有些淡淡的光芒,或许是水光涟漪,偶尔的小声响听起来恍如隔世,再也没有谁能打扰她的安宁。实在是太舒服, 以至于她不想再脱离这种状况,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时间在这神秘领域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世界被打破,云开雾散。第一个出现的人就是陈曦,他已经满头华发,变成了和颜悦色满脸褶子的老头。他俯下身,把嘴贴近林晓丽的耳朵:“老太婆别赖床了,孩子们都来了,大家该笑话你了。”陈曦的声音也变得苍老,难道这个梦境的尽头就是数十年后?莫非自己进入了时光隧道?林晓丽疑惑地揉揉眼,随着陈曦的出现,整个空间的边际就像被人撕开了幕布换到了另一个场景。她躺在一张漂亮的美式皇后床上,房间很大,窗户都足有十个平米,陈曦笑嘻嘻地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幽暗。林晓丽下了床,惊喜地发现这间屋子跟她曾经梦想中的完全一样。真皮老虎椅,还有帖了银箔的雕花梳妆台,这些都是淘宝收藏夹里一个名为愿望清单的分类细目下的家具,难道真的都买下来了?她的手摩挲着那些家具,货真价实的手感让人无法怀疑。更令人惊讶的是,每件家具上,都印着 BF 的花体英文字母。“老婆,你还是那么美。”陈曦笑呵呵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一回头,惊觉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居然也是鸡皮鹤发。当下大惊,难道就这么一睡,一辈子都过去了?林晓丽还在惊诧中没回过神,陈曦却拉起她的手,说:“老婆,一会儿还有个仪式,我把你昨天说的那些话都写了下来,你看一会儿这么说行不行。”林晓丽左顾右盼地打量着这漂亮的屋子,墙上的镜框里有好几张全家福,赶紧过去细看。陈曦煞有其事掏出张草稿,念了起来:“亲人们,朋友们,你们好。今天是我跟林晓丽女士结婚五十周年的金婚纪念日,首先我要对你们的到来表示衷心地感谢。接下来,我要给你们说说我们的婚姻。在本世纪初,我们和大部分夫妻一样,是自由恋爱的,当年在大学校园里,我们也是一对璧人。那时候的我,非常穷,穷到丈母娘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结婚时我们除了爱,什么都没有,曾经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也出过感情危机,还差点离婚。那件事是我们人生的最大转折,后来我们两夫妻一起做生意,慢慢地走出了困境,用了一生来奋斗才有了今天你们看到的一切。我觉得自己拥有最大的财富并不是事业,而是拥有这位全世界最爱我的女人,还有这个美好的家。老婆,今天我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做到了当年的承诺, 一辈子当你的 boy friend,当你的 best friend,有了孩子,我也是 baby's father,现在终于可以进入最高境界——be forever。老婆,谢谢你,陪我吃了那么多苦。”“你说这些干什么?”林晓丽听得云里雾里。“你忘了吗,今天是咱们金婚纪念日,全家老小都来给咱们庆祝啊。”陈曦收起草稿, 盯着林晓丽看了又看,“睡糊涂了?”“爸,妈,准备好了吗?快出来吧,大伙儿都等急了。”门开了,一个长得很像陈曦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另一个小男孩从男子的裤裆下面挤了个脑袋出来,管陈曦和林晓丽叫爷爷奶奶。小家伙长得秀气,颇有点林晓丽的影子。“这是……”林晓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梦可真好,居然孙子都有了。“他是大毛啊,老二家的孩子,你真睡糊涂了?待会儿看到老大一家可别再糊涂了。” 陈曦提醒着老伴,带着孩子出去了。林晓丽迟疑地跟在后面,走出房门,她看到了以前只能在美剧里才能见到的场景,绿色的天鹅绒草地,漂亮的美式别墅,烧烤台上肉香弥漫,餐桌上香槟芬芳,还有很像样的小乐队奏乐助兴。孩子闹大人笑,在这个家庭庆典上,陈曦的台词赢得满堂彩,说到最后,他还即兴发挥了起来,说起当年过穷日子的往事,还有人感动得流泪。如果林晓丽能认得几个来宾,这个梦会更完美。太欢乐的一天,完美得就像梦,以至于林晓丽躺在床上都不舍得睡着,生怕又一睡就会失去这一切。可能白天太兴奋,那种该死的倦怠感来势汹汹,陈曦都还没上床,她眼皮一合就又睡着了。这一睡再没前面那么踏实,心里总惦着陈曦,再醒来,大别墅和漂亮的草地, 还有可爱的孩子们,都还在哪儿等着她吗?不知谁在搞鬼,脚板底有些痒,林晓丽能感觉到有什么在挠,在梦里她仿佛看见有个小孩在床边。一个激灵,她睁开了眼,浑身酸痛地爬起来,床边真的有个小孩,手里拿着一片羽毛。小孩见她醒了就吐了吐舌头,顽皮地跑开了。这是间病房,到处都是白色的,空气里浓浓的消毒水味,林晓丽咬了咬舌尖,疼,这不是在做梦,之前的那个白头偕老的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