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先生,”魯利羅格說道,從納撒尼爾·沃特雷口中發出的話音多少有些改變,他的口音顯然更英式,還有某種蛛絲一般不斷纏繞的節奏,我覺得曾經聽到過,卻一時之間無法確認,“歲月可不仁慈。您今年幾歲了,四十?四十一?但人們恐怕會以為您比這年紀還老上十歲。” “改變了的人不止我一個,”福爾摩斯回答道,“你經歷的變化比我更大。” “但您劣化了,先生,而我卻變得更為強大。我的提升無法估量。如今站在你面前的,相比於從前的自我,就如同太陽之於月亮。我不再是其他光源的蒼白反照,我自己便是強大的火焰!” “始終沒變的是您的自大。” “當一個存在成為神之後,讚美它自身能算傲慢自大嗎?”福爾摩斯的對話者得意地笑了起來。“我想不算。以定義上來看,諸神本就是出眾的存在。我們不需要謙卑。而當一個神是從人類這個低級的形態抵達至高天的頂點,那麽它便更是偉大。我賦予了自己神性。你無法貶低這種成就。” “我並沒有打算這麽做,”福爾摩斯說道,“我對此隻感到驚奇。” “福爾摩斯?”我說,“我不明白。你和魯利羅格交談的口氣很熟悉,像是關系很好。” “啊,原來是那位盟友,”魯利羅格說道,“忠實的華生。”它專心地打量我,腦袋緩慢地左右搖晃,精密得如同鍾擺。“您,同樣也屈服於時間的摧殘,先生,盡管沒有您的同僚那麽明顯。腹部多少有些鼓脹,頭髮也多少有些稀疏了。” 它的審視讓我狼狽不堪,而它的話暗示出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則更讓我難堪。但這又怎麽可能? “您已了解了失去的感受,”魯利羅格繼續說道,它的視線似乎深深地穿透進我的內心,“在您心中有一道悲痛的疤痕,一條永遠無法閉合的黑色裂縫。摯愛之人。妻子。她被人從您身邊奪走,您的心也從此永遠地缺了一片。多麽悲傷。” “我……我……” “不。不需要回答我,醫生。不管您支支吾吾地說出什麽樣的話來,都只不過是可憐的反駁或頑固的哀悼,它們於我毫無意義。我是神,還記得嗎?我已遠遠超越了人類關心之事的范疇,這些事對於我,就像塵土微粒對於星辰。” “你很熱衷於天文學比喻,”福爾摩斯說道,“這也不奇怪。或許你並未像你希望我們相信的那樣,徹底褪去你的舊皮。你留下的痕跡可不止一星半點。” “我尚未遺忘的事有不少,福爾摩斯先生,”魯利羅格說道,“我的凡世生活中的不少方面依舊嵌在我的記憶中,難以磨滅——尤其是我的記憶本身不會終結。我怎麽可能回憶不起來?我又怎麽能忽視策動了此事的人?” “您之所以會死,都是咎由自取。” “並非如此。要不是您介入,要不是您與我兩人仿佛吵架的流氓一般近身肉搏,一切本該極為順利。然而現在,我成了我原本為您而準備的厄運的犧牲品。到頭來,這反而有了好結果。” “那或許你該對我表示感謝,”福爾摩斯說道,“而不是為我謀劃一場可怖的死亡。” 魯利羅格發出嘶啞的咯咯輕笑。“這時候了還能妙語如珠。這一點倒是沒變。碰巧的是,我對您沒有感激,福爾摩斯先生。我當然不會這樣想。另外,雖然您可能會驚訝,不過我也並不對您生氣。我已下定決心要解決您,但我希望您的死亡並非是因為惡意、暴躁易怒或其他諸如此類的瑣碎動機。我只是想做個整理,就這樣。讓一切進入正道,整潔有序,遠離某個潛在的妨礙。你看,從事後的結果而言,您在沙德維爾的地底洞穴裡其實是幫了我一個忙。您殺了我,但與此同時,您也讓我獲得了自由。” 現在,最後,我終於知道魯利羅格是誰了。這個認知就像是我的肚子上挨了一拳。 “莫裡亞蒂。”我喘著氣說道。 那雙珠子似的眼睛再一次盯著我。“醫生,您可算跟上班裡其他人了。終於!我剛還在心裡想,要不要讓您帶上傻瓜學生的帽子去角落裡罰站呢。” “但是……” 魯利羅格搶先抬起手。“不。別讓我聽到這類話。‘但我明明看著莫裡亞蒂教授沉下去了。我看到他被奈亞拉托提普拖進湖裡。他已經死了。他應該死了。’您的直覺與理智發生了矛盾,而且,您知道,這次自己的直覺是對的。我沒有死。或者不如說,我超越了。我獲得了神格。” “怎麽做到的?” “當我意識到自己注定覆滅——當我被越來越深地拖入那湖泊黑暗的深淵,且無法擺脫奈亞拉托提普觸手的掌握——我便讓自己服從了不可避免的事。我松開了自己原本抓著的鐵鏈,它的另一頭就拴在福爾摩斯先生身上,我也正是以此來將他與我一起拉下水的。在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奈亞拉托提普可以擁有我,但它不能同時擁有我的對手。我的靈魂,也只有我的靈魂,將會被交給“伏行之混沌”。我不會與其他人共享這一命運,尤其是不能與那個破壞了我的計劃,讓我無法獲得即將授予我之神格的人。因為即使是在我的肺裡已全無空氣,想呼吸的衝動大到壓倒一切的時刻,我依然心懷雄心,想要成為神祇。我無非是被迫接受了自己必須放棄以某一種方法來獲得它的機會,而如此一來,我便得另找一種方法。為此目的,奈亞拉托提普便是關鍵。” “你自願向它獻身。”福爾摩斯說道。 “是終極的獻祭。在此之前我本想將你、你的兄長、這邊的這位好醫生,加上那位警察一起交給它,用來交換神力,而現在,我給它的是一個遠超你們四人總和的單一存在:那就是我。” “如果從一開始你就能做出這樣的選擇,那能給我們省很多麻煩。” “是消除了麻煩,福爾摩斯先生,假如這麽說能讓您更舒服一點。”魯利羅格說道。既然我已經知道他是莫裡亞蒂教授,他那種居高臨下的刻毒語氣便不會再讓我認錯。無論是否是神祇,它說話的方式就像過去的莫裡亞蒂。“我全心全意地向奈亞拉托提普屈服。它徹底獲取了我。它將我視作物質,視作宴享,但我還有其他計劃。它沒有預料到的是我無法被掌控的意志。我下定決心,自己的靈魂將不只是神的食物。它沒有被消化。不如說,我成了它內部的一股力量,成了與外界隔絕的離散的實體。我抗拒被它吸收,反而成了吸收的那一方。一點一點地,我自內部以奈亞拉托提普為食。” “就像絛蟲。” “這類比還算精確,只是說得有些簡單。我因為它的力量而茁壯。我成了它內部的寄生蟲,而它對此一無所知。它漸漸虛弱,而我逐漸強大。沒過多久,‘伏行之混沌’便退回成了初生的團塊。我利用奈亞拉托提普不定形的特點來對抗它,重塑它,從內部將它改變成了全新的形態。我成了它體內的‘隱藏的意志’,而後漸漸浮出水面。這用了多久?我說不上來。於諸神而言,時間的流逝與凡世不同。幾分鍾對它們而言,可能是幾個小時;而幾個小時,則可能是若乾個永世。每一秒都是一次永恆,而永恆不過一秒。沒有線性流動的時間,至少就它們所知沒有: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諸神存在於時間之外,它們能觀察它,就像我們能觀察空間中的立方體,讓它仿佛三維的物體一般,任由我們翻轉、仰望、旋轉、倒立……抱歉,有些概念無法以語言傳達。不管怎麽說,無論這個過程花費了一年,還是永恆,亦或是眨眼之間,總之奈亞拉托提普迄今為止為人所知的存在終止了,出現並取而代之的是魯利羅格。” “一名新的外神。” “一名如鳳凰涅槃一般,從人類的灰燼中誕生的外神。除詹姆斯·莫裡亞蒂之外,還有誰能完成這樣的飛躍?” “接下來就是慶祝了,”福爾摩斯說道,“假如您還未大肆為自己慶祝的話。” 魯利羅格以傲慢的輕蔑注視我的同伴。“您這些帶著絕望的努力讓我厭倦。您在期望什麽樣的結果?想刺激我,讓我產生嚴重的判斷錯誤?激怒我,讓我在惱怒之下直接用槍打死您?當我說您的冷嘲熱諷毫無用處時,請相信我的話。我已成為神,而您連一點妨礙都算不上。” “不管怎麽說,很明顯,您依然對我懷恨在心,莫裡亞蒂。” “魯利羅格,希望您能這麽叫我。” 福爾摩斯不屑一顧地吐出一口氣來。“既然您這麽堅持的話,魯利羅格。同樣明顯的是,盡管我看來是如此無關緊要,您依然費了很大力氣來抓住我。您竭力說服納撒尼爾·沃特雷定居英格蘭。” “我沒有,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那您說服撒迦利亞·康羅伊跟著他來到了這個沿海國家。” “這一點,沒錯,我確實插手了,”魯利羅格說道,“康羅伊希望能向沃特雷復仇,而既然沃特雷正巧住在倫敦,亦即您腳踏的這片土地,康羅伊便也偶然地來到了這裡。康羅伊只是在追蹤沃特雷,而我也不過就是利用了這種情勢,用它來追蹤了你。便利的機會近在眼前,我不是會拒絕它的人。” “無疑沃特雷將他前往米斯卡托尼克河的遠征經歷講述給大袞俱樂部聽的事,也是您安排的。從沃特雷的角度看仿佛愚蠢的疏忽,事實上卻是巧妙的計謀。” “聽到這樣的自白,您的兄長和他那愚蠢的小團體中的其他成員將傾向於記住沃特雷,但與此同時又將他貶為廢話連篇的外行人。納撒尼爾·沃特雷的名字將會刻印在他們的記憶中,並與撒迦利亞·康羅伊聯系在一起,由此假如您的調查陷入無風的僵局,親愛的麥考夫便會吹起這股風,送您再次上路。沃特雷本人完全不明白為什麽他要提起這次遠征。他這麽做不過是回應他內心的某種激勵的本能。” “由您引發的本能。” “不過是基礎工作的一部分罷了。在某一時刻,我必然要殺死您。而我努力的方向,則是以某種於我而言盡可能有趣的方式帶來這種結局,此外,或許,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於您也同樣有趣。” “您堅持將此事說得輕描淡寫,魯利羅格,”福爾摩斯說道,“卻給我留下了明顯的印象,讓我覺得自己對您而言很重要。也正因此,您才會創造出如此精心織就的網來困住我。您將我視為會在您更廣闊目標上造成妨礙的人。” “沒有的事,福爾摩斯先生!”魯利羅格宣稱,它話音中的惱怒卻與這否認不符。“一點也沒有。您完全沒能給我造成任何麻煩。” “您讓我和華生看到了您征服幻夢境卡達斯的過程。那只是想讓我們知道,您多有潛力,又多好鬥?” “沒錯!” “這難道不是某人對它的成就感到不安的行為?自吹自擂的欺凌弱小者通過吹噓被欺凌的受害者數量來掩飾它缺乏自我價值?華生在他的某一篇小說裡讓我給了你‘犯罪界的拿破侖’的稱號,而我現在想的是,用拿破侖來比喻是否合適。畢竟,真正的拿破侖靠征服了半個歐洲來補償他的缺陷。他是個裝腔作勢的鸚鵡,行為舉止不那麽像將軍,反而更像個將小錫兵在起居室地毯上推來推去的男孩,直到威靈頓出現,讓他把它們都收拾整齊。” “福爾摩斯先生!”魯利羅格低聲怒喝。 但福爾摩斯沒有因此而閉嘴。“我可以看得出來,在你與他之間有著不少相似之處。你發動了一場戰爭。你引領外神,讓它們列隊,與舊日支配者對抗,給它們製造一個仇敵,引導它們的怒火,並以此來鞏固它們對你的忠誠之心。你扔下挑戰的手套,而它無疑會被對手撿起。外神對舊日支配者的公開挑戰——我和華生在幻夢境的幻視中見到了它——太具有煽動性,無法忽視。舊日支配者就像沉睡中的熊,它們不會在意受到刺激,顯然會出手猛擊。成為神明對你而言是否依然不夠?如此看來,在點燃一場宇宙范圍內的全面衝突之前,你將不會停手。” “我還要贏得這場衝突,讓自己成為諸神之首。” “為了什麽?為了補完你這個存在內部的某些基本的不足。它將終結於何處?你將讓整個宇宙分崩離析,只為了期望能以此來滿足你內心惱人的空虛,但這將讓你留在何處?你會成為廢墟的皇帝。在你心中——可以肯定,那是一個黑暗而乾癟的器官——的某處有一個聲音,它一直在告訴你,說你永遠不會獲得滿足。即使在你的戰爭結束,當你擁有你希望的一切之後,它依然會對你低聲耳語,說你是詹姆斯·莫裡亞蒂,一個失敗的學者,失敗的神秘學家,失敗的人類,失敗的神……” “我的名字不是——” “失敗的一切。你能對自己做的最好的事,是中止這一過程。看看你自己吧。你站在那兒,氣得冒煙。倘若我,不過是個人類的我,便能讓你變成這樣——而你,是位神明——那麽你一定對我極為恐懼。而假如你恐懼我,那你便不可能是個神。” 魯利羅格看起來即將爆發。它的整個身子顫抖著。若說福爾摩斯命中了要害,恐怕有些保守。他命中的恐怕是核心,而潛藏的事物在可怕的壓力推動下,即將湧上表面。 “該死,歇洛克·福爾摩斯!”魯利羅格怒吼道。它似乎就在我們眼前脹大,納撒尼爾·沃特雷的身體無法承載一位神明的全部暴怒,它膨脹起來。它的血管突出,筋腱繃緊。有幾秒的時間,我甚至覺得它可能會爆炸。 那隻夜魘似乎也覺得此事很有可能發生。這生物開始警惕地後退,遠離魯利羅格。 就在此時,福爾摩斯發出了信號:單手向下用力一砍。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魯利羅格讓我如此分心,差點就沒看見。 現在,魯利羅格迷失於狂怒的暴發,賜予了我們成功最大的可能性。 我們有了屬於我們的機會。我們抓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