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案件集

11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寻梦之旅
  一開始,福爾摩斯覺得他自認的“一眨眼之間”,其實是他失去了意識的一小段時間,而在此期間,公孫壽趁機離開了。這個想法讓他覺得,那中國人一定是在他身上玩了一個精心布置的惡作劇。在雙座四輪馬車裡提起的所有超自然的事件,那粉末畫成的魔法圈,還有公孫壽的祈禱文,全都沒有任何意義,不過是在烘托渲染氣氛,但根本沒有高潮。那些粉末不是人骨,不過是動物骨頭磨成的粉。所謂的毒品,不過只是染色的水。他身體上感受到的不安,無非也就是身心失調的反映。公孫壽騙了他,而他卻一頭扎進了這個騙局裡。
  這個念頭讓他極為惱怒,甚至發誓絕不會讓公孫壽這樣玩弄了他之後還能逃避懲罰。
  就在此時,他注意到風不再吹拂。這本身沒有什麽特別的,但少了風聲之後,只剩一片寂靜,卻顯得很不同尋常。福爾摩斯從未遇到過如此安靜的情況,一切都仿佛被取消了,一切都陷入死寂。無論遠近,都聽不到一點聲音。然而事實上,鄉間不可能是寧靜的。總有樹林裡的生物發出嘰喳啁啾,有牛鈴叮當,有鳥兒鳴叫,有農場工人叫喊,有車輪滾動,總有某些會發出聲音的東西。但此刻,福爾摩斯卻被徹底的無聲包裹住了。甚至當他的一隻腳在草地上挪動時,也沒有發出一點點沙沙聲。他所能聽到的全部聲音,就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天上的雲一動不動。這甚至比寂靜更讓他緊張。它們掛在天上,就像是畫上去的一般,仿佛不過是舞台劇上的背景幕布。整個世界似乎靜止了,被凍結在了某個時刻。
  也或許,是凍結在了兩個時刻之間。這種感覺,就像是他滑入了時鍾表針嘀與嗒之間的間隙。福爾摩斯拿出他的獵人表以確認自己的懷疑,沒錯,表停了。秒針一動不動。他拍了拍,但表就是不肯向前走。要麽是表壞了,要麽就是這整個世界不知怎麽回事靜止了。
  接著,出現了一個男人。
  福爾摩斯沒看到他是怎麽出現的。前一刻,他還完全不存在,接下來,倏忽之間,他就站在那兒,就在福爾摩斯面前,與他不過一臂之遙。
  那個男人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像蘇格蘭短裙,腳上套著皮草做的靴子,肩上以熟銅做的扣子固定,搭著一條鬥篷。他的二頭肌上套著金臂環,頭頸上戴著金項圈。他的皮膚上畫著亮藍色的之字形標記,福爾摩斯覺得那是植物染料靛藍畫出來的。那人留著齊肩長的頭髮,修剪得很不平整,至於他的膚色,總體看來是飽經風霜的黝黑。
  他的肌肉發達,但看起來與現代農耕勞動者的體格完全不同。他的身體柔軟而結實,說明他早已熟知苦難與打擊,也說明他的生活在各方面都是一場戰鬥。他拖著一把雙刃斧,看起來和以此為主題的圖畫很像。那斧子垂在他手裡,他的手隨意地握著斧柄,斧頭幾乎就要垂到地上。那斧子的兩面刃都帶著切口和凹痕,福爾摩斯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些痕跡顯然說明這把斧子曾經砍過盔甲和人骨,而且,砍的次數還不少。
  那人警覺地看著福爾摩斯,咕噥了兩聲,不過不確定這其中是否帶著好意。它有可能是個問候。當他終於開口說話時,口音非常生硬,但不知為何,福爾摩斯知道它是一種未曾記錄也不再為人所知的語言,然而他依然完全能理解它,對方也能理解福爾摩斯的意思。
  “你來了。你是誰?”
  “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我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或許你是真實存在的人,而公孫壽煞費苦心地讓你穿上了全套類似凱爾特戰士的裝束;要麽就是我在做夢,夢到了你,而你不過只是我的想象虛構出來的幻影。不管到底是哪一個答案,我的判斷是,你再現了某個古代先民。至於你應該是什麽人,或者實際上是什麽人,則取決於我該如何看待這件事。”
  “我不認識什麽公孫壽,”那人說道,“他是德魯伊嗎?是巫師嗎?”
  “他很可能幻想自己就是這樣的人物。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曾經是名酋長,是一個偉大部落的首領。我們從北邊來,從蠻荒的山地來,那兒冬季漫長,冷風蕭瑟。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我們奮力向南,擴張我們的領地,吸收那些樂意被吸收的部落,鏟除那些不樂意的。我們到達如此遙遠的此處,幾乎抵達白色的海岸,讓不列顛的大部分都屬於我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將我的堡壘建築在偉大的泰晤士河邊,讓它成為我們的家園。在此,我以我鋼鐵的斧與鋼鐵的意志維持了統治。我以鮮血和掠奪向諸神獻上我的敬意,而後暫時獲得了無人能與我競爭的回報。”
  “毫無疑問。不過所有好事都會到頭,嗯?你話中有話,這是我的印象。”
  在這個威風凜凜的陌生人面前,福爾摩斯難得地產生了樂觀的情緒。盡管這個男人有著粗魯而乖戾的外表,還有一件尺寸驚人的武器,但他意識到自己完全不必害怕對方。這次見面對他有益,只會給他啟迪,而不是毀滅。
  “諸神,”無名的酋長說道,“不會一直現身,也很難討好。他們索要的靈魂,必須來自血腥的戰場,或祭壇上祭司的聖器刃下。通常來說,這樣就足以滿足他們的胃口,讓他們不至於從沉睡中徹底醒來。但有時候也並非如此,而到那時,這世界上的所有人就該小心了。”
  “你喂食他們,從而讓他們馴服。是這樣的意思嗎?就像一個母親會在夜晚給焦躁吵鬧的嬰兒哺乳一樣。”
  酋長帶著惡意大笑起來。“可他們不是嬰兒。我們才是。諸神已經很老了,比時間更古老。他們自群星之間,自其他世界來到此處時,地球還很年輕,尚未成形。有人說他們是被放逐的,還有些人則說,他們離開是出自他們的自由意志,只是為了尋覓新的牧草。他們跨越了彗星背後的深淵,蜂擁來到這裡。他們將這個世界佔為己有,瓜分出各自的領地。但他們之間並不和平。這不是他們的天性。”
  “他們互相攻擊。”
  “在幾千年裡,這些擁有近乎無限的力量和恐怖的知識,來自群星的生物之間衝突不斷。兒子反叛父親。仆從挑戰主人。兄弟鬩牆。在競爭中,他們摧毀了大陸。他們使用的武器極為可怕,其原理和量級都非人類所能領悟。他們夷平群山,在大地上分裂出峽谷。原本這個世界的所有土地都聚合在一起,是諸神之戰讓它們分裂,讓它們移動,四散開來。”
  “有不少地理學家,比如說安東尼奧·施耐德-佩萊格裡尼,就會給大陸板塊漂移的現象提供另一種解釋。”
  酋長看著福爾摩斯。
  “抱歉,請您繼續。”福爾摩斯說道。
  “在當時,諸神的強者將自己立為地球的主宰;”酋長說道,“而沒那麽強大的,則退避到了地底或深海。不少神因為站在輸的那一方而遭到了囚禁,他們的囚牢並不總是在地球上,有些在別處,在其他世界裡,在現實的夾縫中。諸神之間達成了某種程度的休戰,仇恨暫時被擱置,卻未必都被原諒。比如說,在克蘇魯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不可言說者’哈斯塔之間,就永遠只有仇恨。”
  聽到這兩個名字,尤其是前一個名字時,福爾摩斯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這種恐懼源於他內心深處,仿佛是遠古遺留下來的。雖然他這輩子從未聽說過他們的名字,但他內心中根植於種族潛意識裡的部分,知道在聽別人提起他們的名字時,就該感到害怕。克蘇魯。哈斯塔。這兩個詞對他來說就代表著恐懼、憤怒和戰栗。
  “漸漸地,”酋長繼續說道,“諸神陷入沉眠,就像熊的冬眠一樣。他們之間的衝突結束了,因此也就到了休息的時刻。宇宙有循環,正如一年有四季。即便已能不朽,即便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他們也必須閉上雙眼,沉入夢中。如今,他們沉睡在他們星羅棋布的城市中,沉睡在他們的洞穴裡,沉睡在世界與世界之間的空隙。但他們還在望著我們。他們始終望著我們,觀察著人類從動物般的無知漸漸覺醒,有了自我認知。‘舊日支配者’和他們的族人知道我們,時不時會呼喚我們,想從我們手中獲得任何我們能給予的東西。”
  “我明白了,你給他們的不夠。而這是你倒台的原因。”
  酋長陰鬱地點了點頭。他的視線向身後的古墳望去。“我的屍骨在那兒漸漸腐爛。我的血肉成為蛆蟲的食料。我曾經是羅奔的侍僧。我的祖先來自薩納斯,羅奔曾經是主宰那地方的神祇,當那座城市逐漸式微,對他的信仰也隨著大眾一起離開了瑪爾的土地。我是來到這些島嶼的移民者的直系子孫,同時也是我部落的國王。因此,對我來說,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取悅羅奔。他是戰神,而我們敵人的鮮血和心臟也曾經讓他感到滿足。”
  “‘曾經’。什麽改變了?”
  “改變的是我。我厭倦了衝突。歲月漸漸侵蝕了我,我對戰場的熱衷也漸漸消退了。我只希望能管理好自己已獲得的土地,而不是開疆拓土。我們毫不留情地向南碾壓的行軍因此而停止。羅奔非常失望。夜裡他在我面前顯現,他用了年輕人的形體,戴著常春藤花冠,手持長矛。我們在我的臥室裡搏鬥,他和我,但結果隻可能有一種。”酋長歎了口氣。“我竭盡全力,奮勇揮舞我的斧子,但誰又能戰勝一位神祇?”
  “是啊,誰能呢?不過,至少你的人民將你埋葬的地方很是不錯,這片尊貴的土地配得上你這樣尊貴的統治者。”
  “這裡?選這裡是羅奔下的命令,這是對我最後的嘲諷。你可以從這裡俯瞰這個國家所有我曾拒絕征服的領土,你可以在這兒看到不列顛最後的角落,只因我厭惡讓鮮血流淌,因而未曾踏上這片土地。這不是榮譽。這是一種懲罰。”
  “不過,你真的確定與你戰鬥的是羅奔本人嗎?會不會是某個篡位者,一個覬覦你王位的年輕新貴?”福爾摩斯想給這位酋長的死找出合理的解釋。他是偵探,他想找的是謀殺,而不是天罰。
  “就算事情或許真如你所說,那也沒有什麽不同。不管怎麽說,他顯現出了羅奔的樣子。不管叫什麽名字的殺手,只要他披著某個神祇的偽裝,乾那神祇乾的事,他就是神本身。”
  “我明白了。”
  “我恐怕你其實沒有明白,”酋長說,“我恐怕你的眼界依然太過狹窄。”
  “好吧,那你要怎麽讓我的視野開闊起來呢?”
  下一個瞬間,福爾摩斯就後悔自己提了這個問題。因為,酋長直接高舉斧子,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作為回答。在福爾摩斯矮身避開之前,甚至在他能稍微動一動之前,那雙刃斧的一邊刃便已向他掄了過來,然後……
  *
  ……沒有砍中福爾摩斯,但也沒有落空。斧子穿過了他。他感覺到了斧子的存在,帶著一陣沙沙聲,就像是一根冰做成的線進入他的身體,而後又穿了過去。但他知道自己沒有受傷,整個人還完好無缺。這種感覺有些像是斷裂,但不是頭從脖子上掉下來,或軀乾和四肢分離,它是靈魂與身體分割式的斷絕。就在那一刻,他的心神完全脫離了肉體的軀殼。他成了思想,成了自身存在的純粹本質。他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本人,卻沒有了能帶著他到處移動的肉身。
  他飛了起來。從博斯山,從薩裡郡,從英格蘭的大地向上,飛了起來。而後他穿過海峽,穿過歐洲、阿拉伯半島、印度、亞洲。他穿過這顆行星的表面,仿佛一道光。然後,從飛鳥的高度,他看到了風景。如此壯麗的風景。
  他飛到太平洋中央的一座小島上,那地方其實就是一塊火山岩,上面散布著無數腐爛的魚類屍體,頂上則是一塊白色的巨岩。在它附近的一條海溝裡,有一個長著鱗片、有點像魚的獨眼巨型球狀生物正翻滾著,慢慢上浮到海面。
  他又飛向下一個島嶼,它更大一些,島上有一座遺棄的城市,島上建築的輪廓和角度都不規則,當你盯著它們看時,這些輪廓和角度便好像都折疊起來,似乎它們的建造者掌握了某種數學家們都未曾知曉的幾何學原理。在這裡,在泥牆支撐的拱頂下,躺著人形的怪物,它們都圍繞著一個體形更為巨大、長著蝙蝠翅膀的巨獸沉睡,而那巨獸本身也在睡眠之中,它的面容福爾摩斯隻瞥了一眼,就很慶幸自己沒有更靠近去看。
  他繼續向前飛行,來到冰雪覆蓋的南極荒原,來到另一座廢棄的城市,它有許多高大的圍牆,還有深入地裡的墓穴。他看到一些動物,它們很像得了白化病的企鵝,六英尺高,啪嗒啪嗒地在街道上行走,它們的眼睛退化成縫,幾乎什麽都看不見。他還看到了一個黑色的原生質團塊,它有點像水母,凝膠質的表皮上蠕動著觸須和感覺器官,就他對生物學的研究來說,還找不出任何與之類似的動物。
  再往前,他飛到美國南部,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中,他見證了一場可怕的巫術儀式,而後,他又從那兒去了格陵蘭,又見到了一場幾乎一模一樣的儀式。無論是炎熱潮濕的港灣,還是冰冷的北極圈,無論是半赤裸的西印度群島土著漁民,還是披著毛皮的因紐特人,他們誦唱的聖歌和他們跳的舞,多多少少都有著相似之處,而他們頂禮膜拜的雕像,正是那個長著蝙蝠翅膀的巨大怪獸。就在剛才,他窺探到了它的真身,躺在一群臣民之間,它那張觸須叢生的臉太過恐怖,讓人無法直視。
  他接著飛到新英格蘭,這裡是全美國最文明的地區,但在這兒潛伏的恐怖,遠比天空中的星星更多。他察覺到,它們就像皮膚上的疣子,像原本健康的器官上的癌細胞增生,這種疾病使綠色深谷、愜意的城鄉小鎮、繁忙的城市、無窮無盡的森林和麥浪滾滾的農田都枯萎了,墮落的斑點和團簇出現在最不可能出現之處,玷汙了看似最無害的地方。
  福爾摩斯與那皮膚黝黑的酋長在一起時,覺得自己身處一個無盡而靜止的時間片段之中,而現在,他穿梭於這星球最黑暗的角落,覺得時間飛速流逝。夜與晝交替,仿佛蠟燭那忽明忽暗的火焰般閃動,而這晝夜之間的交替速度,也越來越快。他覺得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他在空氣中盤旋飛行的加速度最終讓重力再也沒法抓住他,他從地球的大氣中一頭朝太空飛去。他就像一枚活體的火箭發射而出,穿過宇宙,穿過群星,穿過星雲,穿過群星之間那無垠的虛空,直到抵達這世界極盡頭的某處,它離我們的太陽系如此遙遠,以至於我們的太陽成了一顆微小的塵埃。在這裡,他看到了一個地方,有幾十顆行星由大得無法估量的橋梁連接在一起。這些行星以精心計算過的軌道彼此環繞旋轉,仿佛一個宇宙尺寸的星象儀,同時它們的整體又以持續而恆定的軌跡,繞著這片太空的外圍公轉。
  行星上居住著不少生物,個個都很奇異。有些黑暗而沒有固定形體,有些則是白熾的能量球體。有些長得類人,有些則像動物。有些昂首闊步,周身盤繞著霧氣或火焰,有些則在地上四腳爬動,或是蜿蜒遊行,或是緩慢流動。它們如此全能,以至於幾乎都忘了需求和欲望是什麽。在無盡的生命中,它們四處遊蕩,時而彼此相遇,做些漫無目的的交流,時而回到自己輝煌而莊嚴的僻靜住所中隱居。不知為何,福爾摩斯知道它們一定是長老神,在“舊日支配者”之前的先驅,在宇宙本身誕生沒多久之後,它們的生命便已激起。而在一億個世紀之後,它們不再關心任何事物,甚至包括它們自己。它們只是存在著,而這一點對它們而言,便已足夠了。
  此時,身處太空邊界的福爾摩斯忽然被猛地拉了回去,他從來時的路退了回去,就像是整個人被系在一個突然被人松開的橡膠圈上。他從萬有的邊疆飛速來到正中心,來到宇宙旋轉的中心點。
  這裡一片混沌,光與暗攪動,形成旋渦,正中心漂浮著許多奇怪的城堡,它們呈螺旋形扭曲,受巨型氣流的控制擺布。有的像雪花,有的由大量多面體組成,還有的牆面波光粼粼,如水一般地流動著。它們彼此各不相同。
  這些是另一群神祇的住處,而這些神,這些遠古神祇,全都貪得無厭,心懷惡意。他們是霧,是石,是珠寶,是血肉,他們在等待著。他們在等待著呼喚。他們在等待著人們滿懷敬意地呼喚他們的名字。他們在等待著人們發出邀請,而後他們便會跨過虛空,前來犯下可怕而可憎的惡行。他們只在一念之間便能跨越無限的距離,只要他們認為這趟旅途值得,他們便能去往任何地方。自他們發源的,只有憎惡、墮落和蔑視。即使其中那些由光組成的生物,也會散播陰影,而他們這麽做無非是為了平息自身汙穢的欲望。
  接近這些遠古神祇,往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心中植入了強烈的恐怖,他覺得自己會立刻徹底發瘋。任何人類惡棍犯下的罪行也無法與他們神祇的邪惡相比。他們正是恐怖具象化形成的肉身。
  福爾摩斯唯一的期望,就是趕緊離開他們身邊,尤其是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因為他感覺到,倘若這些怪物中的任何一個瞥見了他,他便會永遠迷失,被拖進某種痛苦的深淵,永世不得脫身。他不知該如何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只能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過是恐怖的幻象。這些當然是真實的,他說,但倘若他能讓自己相信,倘若他能確定自己還在薩裡郡博斯山的山頂上坐著,而他所見的一切都不過是想象……
  *
  “我的神智拯救了我,華生。”他說,“我從青春期開始就嚴格訓練自己的分析學思維方式,讓我恢復了理性。要是沒有我大腦的力量,我的靈魂或許此刻仍是某個遠古神祇的玩物,而我的肉身將會被人在那座山頂發現,沒有感覺,沒有意識——我將被人關起來,被精神病學家徒勞地研究,成為一個淌著口水,不能自理的廢人。”
  *
  在堅定的意志力量的作用下,福爾摩斯拒絕接受雙眼所見的一切,他堅持他正在地球上,正在自己的身體中,正在恍惚出神,就這樣。他注意到,有不少遠古神祇漸漸對他產生了好奇。他們察覺到出現了一名闖入者。一個水銀組成的生物,朝他的方向伸出一條阿米巴原蟲般的偽足。一個沒有眼睛,全身覆蓋著膿包的蜘蛛從他那網狀的巢穴中向他探出一束絲線,就像拋出一道細線。在一個陽台上,一個或許會被當作是美麗女子的東西抬頭嗅了起來,他抬起鼻子,仿佛貓在捕捉清風中的氣味。倘若福爾摩斯不能立刻離開,他將永遠無法脫身。
  他回想著北唐斯那清冷的空氣。他回想著他坐在身下的潮濕土地。他回想著頭頂不太高的地方,那些朦朧陰鬱的雲。他回想著他對十二月時薩裡郡鄉間的所有印象,它的景色、聲音和氣味,它們代表的塵世和神聖的俗常。它們才是事實,是數據。而其他的一切——舊日支配者、長老神、遠古神祇——不過只是推測和幻想。他不能沉溺於推測和想象。他隻接受那些能被觀察證實,能被邏輯推演的事物。他拒絕認可任何其他的事實。
  就這樣,福爾摩斯確實一點點緩慢恢復了。他不再在宇宙中心盤旋,離開了奧林匹斯之邊和冥獄之境。他回到自己的身體中,全身冰冷,四肢僵硬,疼痛,饑餓。他張開眼睛,而他的眼皮似乎極為沉重,讓他覺得自己是在推開兩扇生鏽的大門。而後,他看到天光熹微,夜晚已經降臨。他摸索著自己的獵人表,它已重新走動,上面顯示時間剛過五點。
  他想站起來,雙腿卻虛弱無力。一整天,他都保持著那個雙腿交疊的姿勢,曝露在大自然中,缺乏血液循環讓他的下半身麻木而僵硬。他只能四肢著地蜷伏著,直到他的四肢恢復了足夠的感覺。接著他蹣跚地跑出骨灰粉畫出的圈子,下了山。
  公孫壽早就離開了。那輛四輪雙座馬車也是。福爾摩斯完全孤身一人,手裡甚至都沒有一盞能照亮前路的遮光提燈,月亮和群星也被雲層遮蔽,他只能讓自己盡可能小心地行走。下山的路沒比車轍道好多少,他時不時會踉蹌一下。低垂的樹枝劃拉過他的臉。石頭絆住他的腳。他實際上什麽也看不見。
  就像是要加重他的悲慘程度似的,天開始下起雨來。他考慮過找個樹下乾燥的地方,躲在那裡過夜,或是至少等傾盆大雨過去,但他懷疑倘若自己停下來,可能就再也沒法起身了。於是他艱難前行,直到最後,他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座鄉村小屋的燈光。福爾摩斯敲了敲門,迎接他的卻是一把雙筒獵槍,端著它的農夫態度完全稱不上友好。接下來發生了一小段對話,屋主讓訪客趕緊離開,而訪客則苦苦哀求屋主的幫助。談話陷入僵局,接著那個男人的妻子出來幫忙,叱罵她的丈夫在看到紳士——而且是一名遇難的紳士——時竟然沒能認出來。她邀請福爾摩斯進門,給了他一份令他精神大振的熱兔肉派。接著那女人吵贏了配偶,給他們的輕便馬車套上馬匹,讓他將客人送到多爾金車站。那男人不情願地照辦了,很快福爾摩斯就及時趕到了火車站,乘上了開往滑鐵盧的末班火車。多虧了他那髒亂的外表,其他乘客沒人想坐在他身旁。他們只看了一眼,便都走到其他車廂裡去了。這是一件小小的幸事。
  *
  “現在,說到這裡,”福爾摩斯總結道,“我開始傾向於認為,我遭遇的這一切都是毒品誘導出的妄想。沒有什麽酋長。沒有什麽諸神——不管是舊神、長老神還是遠古神祇。都是想象。要製造出這些東西來,公孫壽有的是辦法。可能,在我受到他那‘雞尾酒’的影響時,他還留在我附近,蹲在我身邊,輕聲將這些東西灌進我的耳朵裡。我的潛意識聽到這些文字的描述,將它們轉化成了讓人迷醉的畫面。也可能,就像我一開始推測的那樣,那位酋長不過是個變裝過的人,一個貧窮的演員,收錢演了這出戲。這就能解釋我為什麽理解得了他的口音和思想了。如此一來,這整件事不過就是個表演出來的謎中謎,一出隻演給我一個人看的神秘劇,而我因為陷入了麻醉品造成的昏迷之中,因此無法辨別演出和現實。”
  “那目的是什麽?”我說,“為什麽那個人要這麽煞費苦心地乾這些事?”
  “為了迷惑我,讓我不知所措。為了懲罰我在‘金蓮’旅館造成的破壞。此外,還有,華生……”
  “什麽?”
  “只有這樣,我才能將這些如此真實的事拋諸腦後。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骨髓深處,有某種東西正在對我說,我敘述的一切其實都發生過。你一定會覺得我這麽說是瘋了,很可能你確實是對的。但是,雖然我想將自己的這些經歷合理化,我卻做不到。公孫壽的那番儀式,目的並不是將我逼到發瘋的邊緣,雖然結果是我差點崩潰了。它的目的在於讓我打開眼界,讓我了解事物真正的道。它帶來了可怕的顯靈!”
  我試著安慰他。我本可以向他保證,一定是他弄錯了,那就是一場幻覺。我本可以說,只要他好好休息一晚上,一定能將一切都整理清楚,等到明天,他又會恢復成原本的自己,到那時,他再回想起今日的事件,將會覺得它不過就是模糊的譫妄。等到他臉上和雙手上的擦傷都痊愈,他甚至可能會將這些事都忘在腦後。
  然而,這些話,都是謊言,我沒法充滿信心地將它們說出口。相反,我發現自己說的是:“福爾摩斯,我想你現在一定累極了,除了好好洗個澡,上床睡覺之外,恐怕也想不到什麽別的了。但我還是要乞求你寬容我,因為我有些事要告訴你。很早以前,我就想將它們從我的心頭挪開,除此刻之外,我想不到任何更合適的時機。”
  他那遲鈍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興趣的光芒。他的好奇心被我激發了。“怎麽說?”
  “我也經歷過一段你所謂的‘可怕的顯靈’。好幾個月來,我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將它吐露給某個人聽,任何能理解它的人,好卸下我心頭的重擔。我相信你就是那個人,而現在,正是說出來的時候。在你經歷了那些之後,在你見證了那些之後,我們比之前有了更多共同點。你當然熟悉《哈姆雷特》裡的那句話:‘天地之大,赫瑞修,比你能夢想到的多出更多。’”
  我稍稍向他湊近了一點。
  “我,”我說,“也曾見過那些生物。在地球上。在地底下。更多。可怕的生物。我就是活生生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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