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案件集

34 怪物的行为动机
  剩下就沒有多少可說的了。我的意思是,接下來的事件可以簡單地如此總結:我得救了。
  救了我的人是萬帕諾亞格印第安人,正是兩周前我們曾遇見並交談過的那一群波卡塞特族勇士。他們,尤其是他們的酋長,有著“敏捷的棕熊”之稱的阿莫斯·羅賽爾,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沒法說得更直白了。首先,羅賽爾替我包扎了傷口,在此之前還在傷口上敷了用稠李樹皮製成的某種藥膏,它加快了治愈的速度,也避免了傷口感染。(這種古老的民間藥方即使不能說有著遠超現代醫療的功效,至少也算同等有效。)而後他命令他的同伴用白樺樹枝和一條毯子製成雪橇,用皮條將我綁在這傾斜的擔架上,一路拉到弗雷德裡克堡,這段路程步行約四天半。納特與我們一同前行,不過一次也沒有承擔過雪橇及其上乘客的重量。那完全是這些印第安人完成的任務。納特承擔的不過就只有《死靈之書》,他用外套包著這本書,仿佛摟著嬰兒一般地將它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
  讓我再說一次:是萬帕諾亞格印第安人的狩獵小分隊救了我。他們也救了納特。他們被“美人號”覆滅的騷動吸引到那地方,恰好及時看到我被查理身體中的尤尼奧爾威脅。他們致命的乾預不僅拯救了我的性命,也救了納特的,因為毫無疑問一旦我們的對手解決了我,便會去追擊納特,讓他也遭受同樣的厄運。我們之所以能繼續活下去,仰賴的完全是這些印第安人的勇氣和他們精準的箭法。
  納特在當時便很了解這一點,現在也是。依我判斷,當時他將我留下獨自面對尤尼奧爾而自己逃走時,沒跑多遠就看到了那些印第安人。他目擊了他們殺死尤尼奧爾並照料我的過程。他意識到這些人是他獲救的最大希望,於是便從藏身之處現身,懇求他們憐憫。盡管當時我失去了意識,沒有看到這一幕,不過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以一副混合了自大與羞怯的神情走向他們的,那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表情。
  而現在,當然,他已讓所有人相信,是這些萬帕諾亞格人導致了米斯卡托尼克遠征的不幸結局。這些印第安人全沒來由地突然襲擊了我們,只有納特和我活了下來。他們殺死“美人號”上的三名水手,燒了那條蒸汽船,而納特和我隻來得及設法逃脫。這是我也曾添油加醋過的誹謗,現在我對此十分後悔,隻想撤回它們。眼下我直接寫下了這一切的記錄。這份筆記的內容才是真實純粹的,沒有摻雜任何謊言。納特·沃特雷說了謊,我也說了謊,但我們兩人中只有一個對自己所做的事感到遺憾。
  *
  將我們放在弗雷德裡克堡的大門外後,這些印第安人便離開了,不過在此之前,阿莫斯·羅賽爾還對我們說了如下這番話:“我不知道你們在河上遊做了什麽。我也不想知道。但即使如此,從那個襲擊了你們的人形惡魔來看,很顯然,你們無視了我的建議,進入了那片不屬於你們的領域。你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我相信你們已經學到了教訓。希望白人能像我們印第安人一樣尊重禁區,這樣他們才能留在安全的地方,不至於給他們自己和其他人帶來傷害。”
  在這番辛辣的告誡之後,酋長抬起一隻手,莊嚴地一揮,隨後便與他的同伴一起離開了。直到他們走出能聽見的范圍後,納特這才咕噥出了一些不敬的話,說野蠻人根本不了解他們的土地之類。
  弗雷德裡克堡的一名毛皮捕獵者在此地承擔了類似赤腳醫生的職責。他檢查了我的傷勢,表示說我的手剩余的部分必須切除,才能保證不產生壞疽。他也查看了我的左眼,但認為它還有救。只要眼睛周圍那些被燒毀的組織痊愈,我應該還能再睜開眼睛,只是或許只能睜開一條縫。
  他給我灌了不少威士忌,直到我醉得幾乎無法動彈。我模模糊糊地感覺這個矮胖粗壯、臉頰紅潤的家夥將我綁在一張桌上,然後往我左臂手腕以上的部分綁上了一根止血帶。接著是一陣劈砍、削銼的聲音,我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一把巨大的鋸齒刀切割著我手腕上骨頭、筋腱和肌肉的聲音。手術過程相當野蠻,疼痛也極為劇烈。不過,更糟的是那種被拖拽的感覺,他對待我手臂的方式,就好像那是屠夫砧板上的一塊肉。
  他的活兒乾得不錯,至少我可以這麽說。在那樣的條件下,這個毛皮捕獵者兼外科醫生(他的名字,就算我曾經聽說,現在也不記得了)證明了自己的手藝。他留下一塊皮,將它包在殘肢的切口上,然後用棉線縫住,完工後的產物——現在,幾個月後,我正看著它——比它若是不經處理會變成的模樣要整潔且美觀許多。我們在波士頓的家庭醫生張伯倫表示說,它堪稱他見過的“家庭切除術”的優良范例。
  納特設法讓我倆登上了前來這個邊遠城鎮的下一艘補給船。我們一同擠在這條簡樸的小船上一間狹窄而裝飾粗鄙的船艙內,回到阿卡姆的這一路上,我不止一次地質問他,為何在我需要他時如此將我舍棄,讓我疼痛而無助地躺在那兒,任由尤尼奧爾險惡地向我逼近。納特找了不少借口,說他去找武器了,說他想找根樹杈好反抗尤尼奧爾,我希望自己能相信他,但不知為何又做不到。我很清楚,他當時想救的只有他自己。
  在這趟旅途中,納特反過來說服了我給這趟遠征結果的另一個版本作證,而不是我們倆都真正經歷過的那一個——在他這個版本中,我倆都沒有任何過錯,造成了這場大災難的,是印第安人。他說,我應該想想,要是披露出所有出錯的部分會造成怎樣的恥辱。這將等同於學術上的自殺。倘若知道了我們做的事,誰還會再資助或庇護我們將來的事業?我們的名字將永遠帶上汙點。我們會成為譏嘲的對象,甚至攤上刑事訴訟。最好是從現在開始便堅持一段雖然虛假卻至少有著部分事實基礎的敘述,從而免於讓我們擔負任何責任。畢竟,我們確實遇到了萬帕諾亞格印第安人。我們確實與他們有過意見分歧,雖然內容不同。我們確實看到他們殺死了我們的一名同伴。這都是不容否認的事實。那麽,為什麽不能稍稍誇大一點呢?沒有任何一個活人能出面否認我們的話,沒有任何人,除了那些印第安人自己,但就算有人找到了他們,讓他們出庭作證,也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他們的話。我們的證言與他們的抵觸?沒什麽好爭論的。
  我的全部本能都叫囂著反對這麽做。現在我已經能認清納特是個什麽樣的人了:墮落,狡詐,對他周圍的所有人都具有毫無顧忌的破壞性。就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我差點喪命。查理、尤尼奧爾和船長則確實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死。我知道自己應該去當局那兒告訴他們事情的真相,不管因此會對我自己造成怎樣的後果。
  但這該死的混蛋,他的話聽起來似乎也有道理,而且他越是嘮嘮叨叨地重複,就越顯得如此。最後我發現自己克服了疑慮,答應了他的建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正是他之前錯誤行為的共謀,罪行的共犯,而我最不希望的是自己被整個社會拋棄。我的靈魂已永遠地沾上了汙點,納特的靈魂也同樣如此,但假如只有我們倆知道這一點,是否會更好些?
  *
  我們一回到阿卡姆,我便在醫院中度過了一段時間,在此期間,一名警探前來找我做了筆錄。結束後,那人看著自己的筆記,似乎是滿意了。他說,事實上這筆錄差不多也就是走個形式。我對這些事件的描述與沃特雷之前給他的一致,因此,就他所知,這案子算結了。警探祝願我盡快康復,隨後便離開了。
  恢復到能夠出院後,我第一個去見的人便是納特。他一次也沒來醫院看望過我,這讓我感覺自己遭受了不止一丁點忽視。不過,來到他寓所時,我發現他正在收拾行李。我抵達時,他正將他那異常生物的珍藏中最後的一部分裝入一輛拉著窗簾的馬車。看到我時,他表現得很是驚訝,而他的行為在我看來,則顯得鬼鬼祟祟。
  在他幾乎搬空了的房間裡,我問他準備去哪兒。他閃爍其詞。“跟親戚一起”已是他肯透露的全部,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模糊的說法,類似於“然後去歐洲定居,可能去英國吧”之類。
  “納特,”我說,“你打算離開,甚至連一聲道別都不和我說,讓我很不舒服。你把我留在醫院裡遭受折磨,卻一次都沒來探病,這也讓我很不舒服。甚至萊克都懂得情理,來探望過我,他明明都已經和我疏遠了。”
  “我一直很忙,”納特表示,“當然,我也常常想起你,扎克,但我已通盤思考過我們這趟小小的沿河旅行和它那不幸的結局,我覺得,為了我自己好,我得讓自己與阿卡姆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唉,這當然也意味著我與你之間保持距離。對此我十分遺憾。”要是他的聲音聽起來能更遺憾一點就好了。“就算只是這麽看著你,”他繼續說道,“都讓我痛苦。它提醒我倆,我們本該更小心才是。我們不該如此衝動地做出我們乾的那些事。顱內認知傳輸並不安全。至少我目前看來如此。我們肆意妄為的結果,讓你承受了比我更深的傷痛,你的余生將會一直背負這個印記,但恐怕我們忘了,我自身也受到了損失。光是經濟上的——”
  我怒斥出聲:“經濟上的?我丟了一隻手,納特!我這輩子都毀容了!我的這張臉,從前也不算難看,現在卻只能引起厭惡的退縮和憐憫的怪相。甚至連你都是——我可以看得出來。我是反感和同情的對象,我這輩子都將會如此。你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嗎?你能有一丁點模糊的概念嗎?我懷疑你不能。而現在,你正打算將我像個壞了的玩物般拋開。要不是我來拜訪你,你差點兒就不聲不響地離開阿卡姆了。我以為你是我朋友。人怎麽能犯下如此驚天大錯!”
  他想哄我,但我已不會再相信他的任何話。“更重要的是,”我徹底爆發了,說道,“躺在醫院床上的時候,我有的是大把時間來思考、回顧我們這場遠征中發生的事,尤其是修格斯複蘇並發起襲擊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事,因為那是個至關重要的時刻,讓一切出現問題的時刻。”
  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場事故。我尤其關注的是尤尼奧爾尖叫之後我聽到的那串腳步聲。當時我猜測它們屬於某一個打算去救尤尼奧爾的人。也正因此,我鼓起勇氣走出了我的船艙。但當我和納特抵達船尾,除了尤尼奧爾之外沒有任何其他人,而尤尼奧爾則被修格斯抓住了。當時我沒有注意到這點矛盾之處,那一夜的忙亂與恐怖,以及隨後幾天裡其他令人分心的事,讓我一直無暇對此多加思考。
  但在醫院裡,有了反思的空暇,我意識到這些腳步聲必然屬於——也只能屬於——納特。它們從我門前經過,不是向尤尼奧爾走去,而是反過來,走向納特的船艙。當我在甲板上探出頭,看到納特站在他的門口,我看到的不是他剛離開的當口,而是回房。換句話說,在此之前,他人正在別處。
  “那隻修格斯是怎麽蘇醒的,納特?”我問,“它是怎麽掙開束縛,爬到船上的?它是怎麽找到尤尼奧爾的?”
  “怪物的行為動機,誰說得清?”納特輕飄飄地回答。
  “那修格斯是自然複蘇的,還是被喚醒的?或許是某人念誦了一段咒語,或是從某本書裡取得的必需之詞,然後故意將它從休眠中喚醒?又是否是那同一人叫醒尤尼奧爾,以某種借口讓他來到船艙外,而後將他留給這隻修格斯寬厚、憐憫地處置?”
  “這真是荒謬的控告。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扎克?聽聽你說的什麽話。胡說八道!”
  這些抗議的憤怒程度,納特自稱無辜時的激動情緒,只能讓我進一步地認定他有罪。
  “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我說,“你設計了這一切,好讓我們有人類的實驗對象。我竟然沒能早一點識破,我真是個愚蠢的瞎子。這根本不是什麽‘意外的機遇’。是你自己製造了這番境遇,然後不顧我的反對,施行了手術。你對我做了這些!”我將殘肢在他臉前揮動,“你毀了我!”
  納特問他怎麽可能促成這雙重的壯舉,讓修格斯不僅令尤尼奧爾·布倫尼曼負上致命傷,還令查理不可挽回地失了智。這將同時需要超凡的預見能力和驚人的運氣。
  “魔鬼的運氣,”我反駁道,“或許是魯利羅格幫了你。”
  此時我知道自己擊出了明顯的一劍,因為納特的表情在一瞬間陰雲密布,而後才恢復到了他之前那種溫和而興味盎然的狀態。
  “沒錯,你珍貴的魯利羅格,”我說,“惡魔,主人,密友,或者不管它到底是什麽。你以《死靈之書》為媒介,與那東西交談。它可能並不存在。它可能只是你腦海中的一個聲音。但通盤考慮我們在那條該死的河流上航行時我見到的一切後,我開始相信,魯利羅格或許真的存在。在你之中還有著某樣東西,納特,某樣不正常、不正確的東西,一個更陰暗的存在。當那隻紅色的水蛭襲擊尤尼奧爾時我曾瞥到過它一眼,而後的那天晚上,當你驚訝於我站在你船艙門口時我又見到了它,當時你的樣子就像是準備要打我。我相信,你成了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的奴隸。它迷住了你。它引導著你。當然,我知道這些話聽來有多離奇。但不管怎麽說……”
  “離奇?”納特說著,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幸災樂禍的光芒,“很好,我很高興你能意識到這一點,扎克,我很歡迎你將你發現的真相與任何你樂意的人共享。把我和魯利羅格的事告訴其他人吧,看看它會對你造成什麽後果。你覺得要過多久他們便會表示你瘋了?撒迦利亞·康羅伊在河流的上遊不僅丟了一隻手,還丟了他的神智,這些話又有多快便會傳播開來?無論如何,控訴納撒尼爾·沃特雷與某個異界惡靈結盟,不會給你自己帶來任何好處。即使是在怪事不斷的阿卡姆,這麽做也會讓你顯得很不合群,更別提在馬薩諸塞州的其他地方了。你剩下的那丁點前途也會被剝奪,再也無法重新獲得。”他湊得更近,五官上再也沒有一絲和藹的痕跡。“來試試毀了我啊,扎克,你能毀掉的就只有你自己。”
  “我從沒有……我從沒有說我要告訴任何人。”我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也不會這麽做。你發現的任何與我有關的事——或者說你相信你自己發現了的——你都會留在心底。就像如果你知道怎麽做才對你更好,就會將發生在米斯卡托尼克河上的一切都留在心裡。你在這裡沒有任何力量,扎克。所有力量都歸於我。你微不足道。你不過是個跳蚤。當這個世界發生改變之時——我可以在這裡提醒你,世界將會發生變化,而且比你所知的更為徹底——像我這樣的人將得到一切,而像你這樣的人則會被我們甩在身後。這便是未來。聰明的話,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
  這就是納特在最後對我說的話。這是一段臨別時甩出的刻薄話,它的性質我至今沒能完全領悟。我甚至不太確定向我吐露出最後這些誇誇其談的告別之人究竟是誰。那是納特嗎?還是說他的影之自我魯利羅格正在透過納特說話,就像個腹語者借著假人開口?他說的“未來”究竟是什麽?他的措辭,聽起來不僅是個不祥之兆,它更像是一種對全人類的威脅。
  至暗時刻來臨了。我沒精打采地回到波士頓和我父母的家中,他們歡迎了我,但不像是在迎接回頭的浪子,而像是迎接遠親。無論是我的父親還是母親都不太能忍受看見我,我意識到這當中暗示的意味,他們覺得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我應得的,是我性格中的某種缺陷的必然結果,就像押沙龍的死不是他應得的,因為這完全違背了他的美德和前途。苦悶壓迫我的靈魂,孤獨和自責在我心中彼此較量,與之相隨的則是深深的遭到背叛的感受。我開始酗酒。我變得陰沉而孤僻。我哪兒也不去,誰也不見,什麽事也不做。再後來,我用吊窗繩和掛衣鉤做了蠢事,雖然沒造成什麽後果,但它確實讓我的父親和母親行動起來,將我送進療養院裡,那是城外三十英裡處的衛斯保羅州立醫院。這是為了我好,他們說,但我覺得這也是為了讓他們自己的內心獲得平靜,因為如此一來他們便能擺脫我這病態的存在。在幾個月裡,我接受了值得稱讚的精神病治療,最終被醫院放了出來。也就在此時,我心中形成了一個計劃。我的思維再度清晰,我的生命又有了目標。我知道自己應該做的是什麽。
  我要把納特找出來。不管他去了哪兒,我要找到他,奪回他欠我的。他所擁有而我不具備的,將會成為我的。我要扭轉天平。
  我應該這麽做,確實應該如此,即使這將終結我的存在。我在此發誓。
  撒迦利亞·康羅伊 1893年11月 馬薩諸塞州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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