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案件集

7 回到贝特莱姆
  我們的出租馬車從威斯敏斯特橋穿過泰晤士河,朝東南方向駛往聖喬治公園。夜幕降臨,我也漸漸疲倦。而到此時已有四十八小時未曾睡覺的福爾摩斯,卻還依然神采奕奕。他那好似用之不盡的能量儲備是依靠可卡因維持的。此時他已四十一歲,卻有著比這年齡小一半的人才有的活力。但他也有著超越年齡、發灰的臉色和凹陷的雙頰。他眼周布滿皺紋,嘴角兩側的法令紋深得仿佛刀刻,太陽穴附近的兩鬢變得斑白。我看到他身體內潛伏著一個本不該這麽早出現的老人。不難推測,再過二十年的歇洛克·福爾摩斯看上去將會是什麽模樣。他為了跟上自己設定的狂暴節奏,便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燃燒著既定的壽命,就像點燃的導火線。
  毫無疑問,是疲勞壓抑了我的靈魂,我發現自己沉浸在對剛亡故的妻子悲傷的回憶中。在婚後的那幾周裡,我曾經定期經過這條路線,離開貝克街去下坎伯韋爾的弗裡斯特家拜訪她,她就住在那兒,當家庭教師。
  瑪麗曾十分熱愛每日的這個時刻,這初夏時分黑暗逐漸籠罩城市的時間段。東方的天空呈現出的深藍紫色,讓她想起她在孟買的童年,在那兒,暮光湧動而群星升起,它們如此明亮,你甚至可以在星光下讀書。我時不時會問她是否渴望回到印度,而她則會以她特有的溫柔而真誠的口吻表示,她絕不會去任何她的心不在的地方,而她的心,就在這裡。伴隨著這句陳述,她用手指著的不是倫敦而是我,這一點讓我的心頭湧起的快樂強烈得簡直難以描述。
  “我希望我最後的遺言是你的名字,約翰,”她曾經這樣對我說過,“當我在臨終之時,我希望能呼喚你,讓你來我身邊。”
  “你會比我活得更久,瑪麗。”我回答。
  “但你看不出來嗎?就算你先我而去,我也會呼喚你,而你依然會來找我。而後我們的靈魂將會相聚,就像我倆現在這樣。”
  而當瑪麗當真離世之時,我的名字也確實是她臨終之時雙唇吐露的詞語。她痛苦地尖叫著它,一隻淌著口水的貪婪拜亞基將她撕成了碎片,就在我的眼前。
  “你想起了已故的華生夫人。”福爾摩斯說著,打斷了我憂傷的回憶。
  “你怎麽知道?”
  “自她的葬禮之後,我曾經好多次看到你展現出特殊而莊重的模樣,就像你現在這樣。更有形的證據則在於,你現在正急切地攥著自己的襯衫袖口。”
  “我的襯衫袖口?”我確實下意識地做出了這個動作。“這又能說明什麽?”
  “你不是曾經告訴過我,你和你的妻子在牌桌上是可怕的盟友?”
  “沒錯。”
  “而這是你們在牌桌上獲勝的原因,當你們與朋友們一起打橋牌或惠斯特牌時,你們兩人之間有一套秘密的暗號,可以讓對方了解自己接下來要出什麽牌?”
  “沒錯。但我並不為此而驕傲,而且我們只有在和鄰居阿特韋爾夫婦打牌時才會用上這一套。他們是一對好人,隻除了打牌的時候。好勝心會讓他們表現出最醜陋的一面,瑪麗和我則下定決心,還是靠出老千來打贏他們的好,如若不然,輸了就會被他們狠狠嘲笑。”
  “你告訴過我,假如你倆中有人打算出王牌,便會偷偷地用左手拽右手的襯衫袖口,以此來提醒對方。而現在,我看到你做出這個動作,只能聯想到你的腦海中一定在想著瑪麗。我早已注意到,當她是談話的話題時,你便會無意識地做出這個動作,並回憶起快樂的往事,以及你與她共享的親密的夫妻感情。因此,有理由認為,不管什麽時候,你在獨自沉思中突然想起她時,也會做出同樣的動作。”
  “自從我失去瑪麗已經過去兩年了,”我說,“有時候一切似乎就發生在昨日,但有些時候,我總覺得那是在很久以前。每當我開始覺得痛苦可能會變得模糊之時,它便會重新複蘇,如從前一般地尖銳,甚至可能更甚以往。我……我本能夠救下她。我本可以防止這件事發生。那個拜亞基……只要我能再快一點發現,就能在它撲到她身上時殺了它。”我的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而顫抖。“福爾摩斯,對瑪麗的死,我和那個生物一樣有罪。”
  “你沒有!”我的朋友喊道,“你怎麽敢這麽說,華生,別這樣想。你和你的妻子遭到了伏擊。誰都無法預料這樣的事情,你反應的速度已經十分驚人;不及你的人可能會被嚇傻,但約翰·華生沒有。他拿出槍來,殺了那頭野獸。”
  即使是現在,我依然能夠鮮活地回憶起——我怎麽能忘得了?——那隻拜亞基侵入我們家中的那一刻。當時瑪麗和我正在火爐旁享受一個彼此依偎的夜晚,她忙著做針線活,而我則在精讀最新版的《柳葉刀》,一個平常而溫馨的夜晚,然而就在此時,傳來一陣劇烈的玻璃碎裂聲,噩夢般的野獸從我們起居室的窗口闖了進來——那是一隻巨大而醜陋的生物,雙腳長蹼,還有一雙膜狀的翅膀。它是禿鷹、蝙蝠、黃蜂及其他生物的混合體,腐敗而憔悴的外表則同樣也如同死屍。
  那隻拜亞基發出褻瀆神明的尖嘯,凶殘地踱過地毯,衝向瑪麗,而她則坐在椅子上驚呆了,面部因為震驚和無法理解面前的景象而失色。我本能地撲向梳鏡櫃,那裡面擺著我的配槍。我穿過房間,猛拽開抽屜,拿出手槍的這段時間,長得仿佛有數個小時。光靠赤手空拳我絕無法戰勝拜亞基,這種生物太過強壯。不過,子彈若是瞄準了,便能將它擊倒,畢竟拜亞基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堅不可摧。在那些能夠馴服它們、大膽地駕馭它們的存在驅策下,它們或許可以飛越虛空,在星際之間穿行,卻依然像其他普通的動物一樣,會被小小的火槍子彈擊倒。
  這拜亞基移動得極為快速,比我能夠想象的更快。甚至在我轉身面對它時,它已襲到瑪麗身上。它的爪子深深地插入了她的軀體,將她撕開。它鳥嘴般的嗉囊就在她的頸邊。她哭喊著我的名字,那些詞消融成了厚而凝滯的咕嚕聲。
  下一個瞬間,那隻拜亞基死了。
  一分鍾後,瑪麗躺在我的懷中,同樣也離開了。
  “此外,”福爾摩斯說道,“我們發現了罪犯,不是嗎?正是那三人用咒語召喚出了拜亞基,將它派往你的屋子。”
  我點了點頭。“阿博德勒·克汗、莫赫米特·辛格、德斯特·阿克勃爾。”我懷著恨意一口氣念出了這三個名字。它們在我舌尖上嘗來仿佛強酸一般。
  這三名錫克教教徒連同瓊諾讚·斯茂,被惡棍巴索洛繆·舒爾托騙走了他們非法所得的贓物。斯茂錯誤地以為自己得到了一箱寶藏,包括傳說中的鑽石“大摩格爾”,據說是這世界上現存第二大鑽石。然而事實上,那個箱子裡裝的是一塊藍綠色石頭雕刻而成的伯克魯格偶像,伯克魯格是半兩棲類生物圖姆哈種族崇拜的神。大約一萬年以前,這支種族曾居住在失落大陸奈爾的城市伊布。鄰近城市撒那斯的住民是一支看上去更接近於人類的種族,他們憎惡圖姆哈族柔軟的半兩棲類軀體,滅絕了這支種族,竊走了這尊偶像。撒那斯凱旋歸國的戰士將它當作戰利品,擺放在城市中的主神廟裡,但當晚,這尊偶像消失了,唯一一個目擊者是高階祭司塔蘭-伊什,人們在神廟發現他的屍首,面容因為恐懼而擴張。一千年後,魔法的復仇降臨在撒那斯,一場慶祝征服伊布的祭典遭到破壞,參與的狂歡者都變形成了虛弱無力、無法言語的綠色生物,看起來與被屠殺的圖姆哈族極為相似。撒那斯城中其他膽小的居民恐懼地逃離了這座城市,再也沒有回去過。
  自伯克魯格的偶像從撒那斯消失的這一千年之中,它時不時地現世,在不同人之間倒手,而它帶來的,永遠只有不幸。到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它落入印度北部省份的王公之手。他相信它不過就是個裝飾性的水蜥蜴玉石雕像,便將它放入了自己的黃金珠寶窖藏之中。
  當英屬印度強化了對次大陸的控制,這位王公開始為自己的財富擔憂。他設計了一個巧妙的偽裝,將他認為最沒有價值的物品,也就是那尊偶像,放在一個有佛陀搭扣的鐵箱子裡,送往阿格拉的要塞中妥善保管。負責保管這個箱子的仆人名叫阿奇麥特,他相信此人能夠保管這個箱子,便告知對方說,箱中之物與他在這個塵世財富的半數相當,而事實上,他將一切都偷偷藏在宮殿的地下室中。
  扮作商人的阿奇麥特與同伴德斯特·阿克勃爾一同抵達阿格拉,後者是阿博德勒·克汗的義兄弟,阿奇麥特將這個箱子裡的秘密告知了阿克勃爾,同時宣告了自己的悲慘命運。
  斯茂、克汗、阿克勃爾和辛格合夥謀殺了阿奇麥特,打開了箱子。他們發現裡面裝著的不是王公的大批珠寶,而不過是個看似廉價的人造偶像,因此失望至極。不過,克汗是個博覽群書、自學成功之人,也對秘術有興趣,他認出了這尊偶像。他知道,雖然這塊飽經風霜的石頭看起來微不足道,卻蘊含著深遠的力量,於是便設法說服了自己的共犯,讓他們相信這尊偶像的價值超過這世上的一切財富,因為只要有正確的咒語,它便能當作武器使用。事實也確實如此,假如使用得當,它能讓這四人成為人類中的神明。因此,他們將箱子藏在要塞一面牆上的洞中,並約定等這個國家的一切塵埃落定再回頭來取,但他們最終未能獲得這個機會。阿奇麥特的屍體被人發現,這四名凶手也遭到逮捕。
  在安達曼群島的流放地,斯茂落入了官員巴索洛繆·舒爾托少校和亞瑟·摩斯坦上尉的管轄之中。他將箱子的事告訴他們,想讓他們替自己從那隱藏之地將箱子取出來。不過,他認為這兩個人都不會對一個製作粗糙的異教徒偶像感興趣,但有可能樂意分上寶藏的一杯羹,於是便對盒子裡的物品撒了謊。而後舒爾托背叛了斯茂和摩斯坦,獨自帶著箱子逃走了。
  斯茂將他的後半生都用於在布萊爾島謀劃復仇。他與一名安達曼群島人交了朋友,後者是名巫醫,幫助了他,教他如何用咒語治病,並讓何蒙庫魯茲服從他的命令指揮。而摩斯坦則回到英國,很快便在神秘的事件中離奇失蹤。事實上,他是在與舒爾托爭執的過程中突發心臟病死亡,後者處置了他的屍體,沒有告訴任何人。
  摩斯坦的女兒瑪麗是令我和福爾摩斯卷入這個事件的中介。她收到了一系列怪異而神秘的信件,上面沒有別的內容,只有一個用墨塗畫而成的魔法符號,它類似長老神的符號,但中心的星不是傳統的五角,而是四角。事後證實這些信件由斯茂寄出,他懷疑瑪麗知道鐵箱的所在之處,但事實是她對此一無所知。事實上自她在十多年前回到英格蘭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或聽說過摩斯坦上尉的事了。
  這個魔法符號——它被福爾摩斯稱為長老神的四角符號——是斯茂計劃的一部分,他打算讓瑪麗心神不寧,喪失勇氣。他打算持續不斷地將這個符號寄給她,從而瓦解她的精神平衡,最後再突然出手,從她受到擾亂的思維中誘出他想要取得的信息。但直接將真正的長老神符號寄給她可能會引起危險,因此他設計了一個自己的版本,看似危險,實質上無傷大雅。
  當福爾摩斯和我終結了斯茂的詭計,我們以為這件事已經了結,卻沒算到他從前在東方的共犯。幾年後,那三名因為謀殺阿奇麥特而被判處無期徒刑的錫克教教徒從馬德拉斯監獄逃脫,設法來到倫敦。阿博德勒·克汗讀了我的小說《四簽名》,他對此事本就了解,輕松地從字裡行間梳理出了埋藏其下的真正故事。他正確地推斷出伯克魯格的偶像現在落入了歇洛克·福爾摩斯手中。他和他的同夥希望奪回它,他們認為處理此事的最好方法是先用一隻拜亞基來殺了我。他們認為除掉福爾摩斯最親近的盟友,能讓他因為悲痛而脆弱,從而被他們輕松地獵殺。
  或許這計劃確實奏效了。但由於錯誤地殺了瑪麗,這三名錫克教教徒招來了福爾摩斯和她鰥夫的義憤。我們不知疲倦地搜尋犯人,而當我們抓住他們時,處置他們的方式也極端殘酷。我對我們所做的事並不感到驕傲,但我也不會為此而羞愧。我們將那尊偶像還給了他們。與此同時,我們也激活了它那可怖的力量,施加在他們身上。噩運化作一陣怪異的光瀑和翻滾的綠色迷霧,降臨在克汗、辛格和阿克勃爾身上,他們在其中漸漸變形,身體背部隆起,變成了無法言語的類青蛙狀生物。在此之後,我用子彈打穿了他們的大腦,結束了他們的生命。在我拿起手槍之前,我發誓自己看到他們鼓起的黑色眼睛中湧現出了悲慘的恐懼,而這一點給了我極大的滿足。這三個人明白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他們知道自己產生了怎樣的轉變,也知道自己成了多麽醜惡而可憎的模樣。死亡對他們而言一定如同仁慈的解脫。而對我來說,則是理所應當的甜美正義。
  “那確實是我的錯。”我堅持道。
  “上帝啊,你到底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華生?”
  我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吐出。“因為我寫了那本書。”
  “《四簽名》?”
  “是的,它像指路牌一樣讓那三人準確無誤地找到我。”
  福爾摩斯莊重地凝望著我。“你之前從未說過這一點。”
  “這段時間以來,這個念頭一直在我的心中盤旋。我一直試圖說服自己不再多想,但無能為力。我告訴自己,不管我是否出版了那本小說,那些錫克教教徒最終還是會找到我們。那本書不過是讓他們的任務變得更簡單,也讓不可避免的事更早到來。”
  “完全就是這樣。”
  “但或許我該將真正的故事掩飾得更好些。我該像自己改變這個故事一樣地修改裡面出現的人名,讓人徹底無法循跡追蹤。甚至在我撰寫初稿時便隱隱產生了擔憂,但我沒有理會它們。我想讚美瑪麗。我覺得自己是在寫一封給她的情書。然而相反,我寫下的是她的死刑判決書。”
  我雙眼刺痛,淚水湧了出來,我轉開臉,不想讓福爾摩斯看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麽不動筆了。不全是因為我的要求,瑪麗的死,讓你患上了‘恐懼症’。”
  我點了點頭。“在那之前你不止一次要求我不要再寫與你有關的故事。這似乎成了完美的借口。瑪麗已不在人世,那三名錫克教教徒也是,而我則開始意識到我的這些記錄不僅僅是無害的消遣。因此我又寫了一則短篇小說,作為虛構的歇洛克·福爾摩斯職業生涯的壓頂石,在其中我令他隨著莫裡亞蒂教授一同湮滅。這順應了你的要求,但同樣也是我在試圖清除自己因《四簽名》而產生的罪惡感。我在當時沒能意識到這一點,但後來我明白了。即使你允許我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將你‘復活’,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會那麽做。我的故事成了一把雙刃劍。它們給我們帶來了大量的好處,但與此同時,也傷害了我們。”
  “考慮到你剛才說的這些,”福爾摩斯說道,“我們昨天在土耳其浴室裡的爭執就顯得更加令人遺憾了。我有時候真是個遲鈍的糊塗蟲,華生。”
  “有時候?”我帶著一絲微笑重複了這個詞,而他也回之以微笑。
  “但我還不至於毫無共情能力。你知道的。在今天之前我本希望你能對我更加信任。但現在,我發誓我會更注意你的感受。”
  “但你顯然無法改掉一個維持了一輩子的習慣。”
  他咯咯輕笑。“好吧,很難。或許這對我來說要求太高了。但我今後要努力記得,我的華生雖然令人敬畏,卻也像任何其他男人一般有著自身的脆弱之處。在他堅定的外表之下是——哎呀!這是什麽?”
  出租馬車已在“瘋人院”外停下,福爾摩斯的注意力被某樣東西吸引,但我的雙眼視線依然有些模糊,因此沒能注意到。福爾摩斯猛地推開我們前方齊腰高的馬車門,跳到馬路牙子上。
  “給馬車夫錢,華生。”他喊了一聲後便匆匆向救濟院裡走去。
  片刻之後,我趕上了福爾摩斯,他與一群人站在主建築東面的廣場上,人群中有一個穿製服的護工和一個穿西裝的男子。後者是個英印混血,我想起葛雷格森曾經提到過“瘋人院”有個“混血”醫生,估計他就是這個駐院的專家。此人正彎著腰,專心地檢查一個躺在地上的人的身體。當我抵達時,他悲傷地搖了搖頭,給這場檢查下了結論。
  “這可憐人,”他說著站直身體,“我沒有什麽能為他做的了。你說你發現他時他就已經這樣了,伯勒爾?”
  “不到五分鍾前,喬希醫生。”護工回答道。
  我換了個角度,好更清楚地看看地上的人。但甚至還未聽到醫生的診斷宣告,我就知道自己看著的是一具屍體。他的腦袋和軀乾形成了不自然的角度。舌頭也不自然地從嘴裡探出。大睜的雙眼之中,深紅色已經彌漫了整個眼白的部分。
  接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認得這個人。暴斃重塑了他的五官,但胡蘿卜色的頭髮和根根直豎的眉毛卻極有特色。
  那是麥克布賴德。
  我的呼吸在喉嚨裡凝滯。那位蘇格蘭護工死狀淒慘,而我們認為是撒迦利亞·康羅伊的那位病人,便是由他負責的諸多病人之一。發生了什麽,不需要歇洛克·福爾摩斯出面演繹,因為屍體旁散落著碎玻璃和上過漆的木頭碎片。福爾摩斯抬頭向上,我也隨著他的視線向上,看到三樓有一扇壞了的窗,此時它已只剩一個參差的缺口,窗框已經蕩然無存,只有一點中梃的殘余留在原處,且全都向外突出,仿佛排列不齊的齙牙。麥克布賴德不是自己從那兒跳了出來,就是被人扔了出來,從三層樓上落下,摔斷了脖子導致死亡。
  福爾摩斯拉回視線,清了兩下喉嚨來宣告自己的存在。在此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和我同伴在場的喬希醫生轉過身。
  “你又是哪位?”他喊道。
  “歇洛克·福爾摩斯。請問您是?”
  “西蒙·喬希醫生,精神病專家。啊,果不其然,我聽說著名的歇洛克·福爾摩斯昨天一早來過這裡,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您再次出現,可真是會挑時候。”
  “我來的理由很明顯,”福爾摩斯說著指了指屍體,“可憐的麥克布賴德。”
  “這的確是慘絕人寰,”喬希醫生說道,“而且,唯一一個該為他的死而負責的病人從病房中逃脫了。幾分鍾前我們才發現了這件事,我已讓護工們外出,分頭對這周邊進行搜索。放心,犯人一定會被追回。”
  “那是誰?誰逃脫了?”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您該管的事,”喬希說著,挺起胸膛,“這是醫院管理層的事務,就算我的手下搜索無果,在有需要的情況下,我們也該去找警方,而不是一個業余偵探,即便您在某些領域備受尊敬。”
  福爾摩斯未被對方鄙夷的口吻嚇退。“您剛才提到的病人,是否有可能是一個滿臉傷疤、少了一隻手的人?”
  喬希醫生目瞪口呆的表情已提供了福爾摩斯所需的全部答案。
  “那扇窗,”福爾摩斯解釋道,“是從樓梯口開始數過來的第四扇,靠我們這邊。而我剛才提到的病人所在的病房,是那一層的第四個,也在我們這一側。這是最基本的推理。”
  喬希醫生在心中默默掙扎了一會兒,接著他說道:“麥克布賴德擅自允許你們進入醫院,我為此責備過他。‘瘋人院’向形形色色的所有人開放的日子早已是很久以前。我們的病人不應被當作笑料或公眾的消遣。我們不會邀請人來參觀病人,並收取費用。精神病院幫助需要同情和治療的病人,這些我們都提供。”
  “我們絕不是來‘參觀’的,只是來了解一個案子的線索。”
  “不管怎麽說,我們有規定,而麥克布賴德違反了規定,但是,”喬希醫生繼續說道,“您昨天探望的病人今天從病房逃脫,並在此過程中殺死了一名護工,這確實是個特殊的巧合。他此前從未表現出一點兒暴力的跡象。我不得不懷疑,其中是否有什麽因果聯系。”
  “我們到訪激發了他意料之外的反應?”福爾摩斯問道,“假如情況確實如此,那麽當時就應該發生了,而不是隔了一天半之久。”
  “究竟是什麽原因,或僅是因為某個原因,我沒有證據,無法證實,福爾摩斯先生。但與此同時,我保持懷疑。”
  “假如您允許我和華生醫生前往上述病房,我就能有更多機會打消您的懷疑。”
  喬希醫生對這個提議權衡了一番。“您真的能解釋為什麽這名病人突然逃走,還有他究竟去了哪裡?我不是在撈救命稻草,”他補充了一句,雖然在我看來他就是如此,“但只要能提供幫助,不管它究竟有多偏離傳統,我們都會歡迎,此人來我們這兒的時間短暫,我們對他的了解幾近於無。”
  “我會竭盡所能提供幫助,”福爾摩斯說著優雅地鞠了一躬,“但我無法保證。”
  此時喬希醫生的情緒已平複下來。“我想那也不會有什麽壞處。伯勒爾,去找張床單或者你能找到的別的東西來,將屍體蓋上。二位紳士,請你們跟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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