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案件集

8 绝不可能之事
  大樓東翼的整個三樓恰如這座醫院的諢名。走廊兩側,所有病人都在各自的病房內呻吟哀號,激動的程度遠甚於我們上次來訪。上次我看到被鐵鏈拴在床柱上的人,此時拉緊了他的束縛物,嘴巴大張,無聲地擺出了長久地陷於痛苦之中的尖叫姿勢。鐵項圈深深地嵌入他的頸部皮膚,勒出血來。其他病人則仿佛狼一般地吠叫,兩名護工正奮力給一個家夥套上緊身拘束衣。他竭盡全力地與他們搏鬥,咬牙切齒,想在他們身上留下咬痕。他的雙唇上蒙著一層唾液泡沫,像是得了狂犬病的動物。
  盡管我們周圍一片嘈雜,喬希醫生仍勉力保持著冷靜而樂觀的態度。“你們一定理解,”在喧鬧中他拔高聲音說道,“病人這樣逃跑根本聞所未聞。我們一直謹慎小心地保證病人始終都被鎖著,無論是不活躍的病人還是有攻擊性的病人都一樣。但這次的事件,我們的預防措施基本上都是多余的。”
  確實如此,疤臉男子的病房門半開著,但它的狀態很難說是被正常開啟的。門歪歪斜斜地掛在鉸鏈上,其中有一個鉸鏈已經徹底脫落,另一個也變得扭曲。
  “門是被暴力打開的。”喬希醫生說道。
  “還用你說。”福爾摩斯嘴裡喃喃,眯眼看向那兩個鉸鏈。
  “這需要相當大的力氣。”
  “可以說是超越常人的力氣。”
  “好吧,沒錯。有記錄表明,普通人在適當的刺激下,能夠完成驚人的肉體壯舉。恐懼、恐慌,或是渴望拯救所愛之人於危難之中,都會引發強大的活力,從而讓肌肉擁有異乎尋常的力量。我很肯定,在這裡發生的就是這樣的情況。這個病人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強烈狂躁壓倒,將門掰開。我們同樣可以推斷,麥克布賴德是匆匆跑來想要控制住他,病人卻將麥克布賴德丟出了窗口。在此之後,這個男人以異常的方式離開這座建築,逃走了。”
  “什麽方式?”
  “在走廊那一頭有一扇窗。從這裡就能看到,它和病房裡的這扇窗子一樣,也破了。我推測病人將它作為出入口,經由旁邊的排水管爬到地面上。”
  “您說的這一套可真是相當可信的情節,”福爾摩斯說道,“我很支持。我建議您在提到這起事件的所有報告中都使用它,醫生。您已以最令人滿意的方式闡明了事實。”
  這位精神病專家焦慮的臉微微放松,類似於微笑的表情出現在他嘴角。
  “假如可以,”福爾摩斯繼續道,“我很樂於自行查看病房,純粹是為了讓您滿意。無疑您一定有其他事務要忙,監督捉回逃跑的病人不過是其中之一,而我將不再佔用您的時間。”
  “您是要我離開,讓你們單獨在這裡。”
  “不過十分鍾左右。正如我所說,您對這一系列事件的總結十分精確,不過,我是個特別一板一眼、吹毛求疵的人。我懇求您縱容我的這一小小毛病。”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福爾摩斯可以表現得令人相當愉快,因此也總能讓他如願。這一次也不例外。喬希醫生不過支吾搪塞了片刻,便同意了。
  “很好,福爾摩斯先生。您就檢查吧。然後,就請離開吧。”
  “感謝您的好心,醫生。”
  隨著這位精神科醫生匆匆離開,福爾摩斯踏過歪斜的房門,走入病房。我也跟著他走了進去,牆壁多少隔絕了一些周圍瘋子們製造的喧鬧,這一點讓我松了一口氣。他們的吵鬧聲在此之前一直折磨著我的神經。
  “你並不認同喬希醫生對這些證據的闡釋。”我說。
  “一點兒也不,但強化他目前已經相信的事似乎是個審慎的選擇。現在他已有了一套可以給醫院董事會交代的解釋,而且,如果有必要,還可以告知媒體。他的假設經過了歇洛克·福爾摩斯確認,即便不算是官方的權威之言,至少也能增強他的信心。”
  我環顧著地板和牆上以木炭筆寫成的潦草拉萊耶語。那三行文字不斷重複,就像前一天看到的那樣,但我又意識到,它們的總數比之前更多了。撒迦利亞·康羅伊——如果這確實是他的名字——在我們來訪之後也一直沒有閑著。
  與此同時,福爾摩斯檢查了破碎的窗子。他的手小心地撫過突起的玻璃殘片和木頭裂口,敏銳的視線也隨之遊走。一陣輕柔的風吹了進來,翻攪起他外套的底部邊緣。
  “啊!”他喊了一聲。他的手指落在依附於一塊碎片尖端的某一小塊東西上。他將它扯了下來,拿給我看。“華生,你覺得這是什麽?”
  我凝視著它。“似乎是一塊皮革的碎片。黑色的皮革。從衣服上刮下來的?可能是麥克布賴德的鞋?或許是他被扔出窗子的時候扯下來的。”
  “原本確有可能,但事實上他的鞋的皮革是棕色的,而非黑色,而且據我所知,就在剛才我觀察他的屍體時,他的鞋完好無損。兩隻鞋的鞋尖上都有些磨痕,但都是通常穿著使用時會產生的痕跡。除此之外,你看這塊物質的柔軟程度。”他將碎片在空中揮動。它非常柔順,黏稠度近乎膠狀物。“它沒有被硬化處理過。這是新鮮的組織,就在不久之前,還屬於某個生物。”
  “我不喜歡這個可能性。”
  “我也是。但結論似乎無可辯駁。我們的病人不是逃走的,他是被劫持了。”
  “被誰?”
  “更準確的問法恐怕是‘被什麽’。不幸的是,在我們的隱秘工作中,我們常常發現自己在尋找的不是某個人類代理人,而是非人類的存在。你在小說中寫過,我的格言是‘消除所有的不可能’,但在生活中,這句格言很少能夠派上用場。在我們探尋真理的道路上,我們更多的是在追尋‘不可能’,而不是‘不太可能’。在這個例子裡,‘不可能’存在的是一只能飛行的野獸,它具備退化的知覺,巨大而強有力到足以將一個發育良好的成人抓起,還有著夜間活動的習性……我說到這裡,還沒能縮減你能想到的物種嗎?”
  “可能性依然很多。不過我的腦海中蹦出來的是拜亞基。”
  “考慮到我們剛才的談話,拜亞基出現在你的意識中也不足為奇。然而,這一小片皮肉沒有那種生物標志性的特征。它的柔韌性和延展度說明它是從翅膀上鉤下來的,而拜亞基的翅膀堅硬而透明,類似黃蜂的翅膀。我想,我們得考慮一種更像蝙蝠的備選。還沒有想法?好吧,那我們來看看喬希醫生提到過的另一扇窗,按照醫生的說法,病人就是從那兒自己爬出去的。”
  我們來到走廊的另一頭。一路上,病人們的吼叫和威嚇齊齊向我們襲來。其中一人住在最遠處的病房裡,他上下跳動,朝我們不停擺動雙臂。我不由得覺得,他這是在以他那令人困惑而模糊不清的方式,扮演著飛過走廊的那只有翅生物。
  “看來我們這兒有位目擊證人,”福爾摩斯說道,“您看到它了嗎,我的好先生?您看到是什麽從窗子裡進來了?”
  病人還在跳動、拍打手臂,完全無視我同伴的詢問。他那雙透著驚恐的眼睛裡,視線失去了焦點,說明他已遠離理智的邊界。
  “進來?”我說,“但喬希醫生說的是,那名病人從窗子裡出去了。他沒有提到任何東西進來。”
  “哦,華生,華生!喬希醫生說的只是他的推測,或者毋寧說,是完全違背了明顯證據的瞎猜。看看這兒地板上的玻璃。看看它們的數量有多少。就算是小孩都能從中得出最基本的推論,窗子是從外被破壞的,而不是從裡面。就算是蘇格蘭場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哦。哦,對。”
  “說明這扇窗戶是入口,而不是出口。”福爾摩斯將身子探出去,朝左右兩邊看了看。“正如喬希醫生所說,窗外確實有排水管,但它在足有五碼遠的地方。當然可以設想有人能從窗台上跳過去,抓住它,然後往下爬,但這得冒上我絕不願承擔的風險。很可能爬不了多久就會從排水管上掉下去,或是從一開始就沒能抓住它,而失敗的後果則不堪設想。”
  “沒有臉。沒有臉。”
  這含糊的喃喃低語,是從模仿著飛行姿勢的病人對門的病房裡傳出來的。病房內的住客直挺挺地站在門口,擺出類似立正的姿勢,雙手蓋住臉龐。
  “就像這樣,”病人說道,“沒有臉。我怎麽看得到?我怎麽聞得到?我怎麽吃得了?我怎麽說得出?我沒有臉。”
  “你沒有臉?”福爾摩斯問道,“還是你見到了某個沒有臉的東西?”
  “我沒法看到。我沒有看到。”此時,此人之前說話時的莊重態度突然被恐懼撕裂。他身體上的每一根筋腱都拉緊了,就像是一根繃直的線。“沒有臉。”
  福爾摩斯又逼問了幾句,卻一無所獲。這個病人陷入了神情恍惚的狀態,將自己視作他曾經見到卻拒絕承認見到的東西。
  福爾摩斯放棄嘗試後說道:“無論是他,還是他在走廊對門的同伴,都沒法提供無可指摘的證詞,不過兩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證實了我的假設,同樣的還有這扇窗子的狀態。一個飛行生物闖了進來,先殺了勇敢跑向病房的麥克布賴德,然後沿走廊飛行前進,打開某個特定病房的門,抓走住在病房裡的人。它將護工扔出去造成的開口也成了它離開的便利通道,在這個過程中,它皮質翅膀上的一小塊組織被刮了下來。這裡提到的這種怪物沒有臉,有著黑色軟骨質的表皮和——”
  “是夜魘。”我終於將拚圖的最後一塊完成了,開口說道。
  “你終於想到了,老朋友。確實是夜魘。它就是我們的犯人。但不管怎麽說,我認為,它只是誘拐了病人的工具,而不是主謀。夜魘的習性是規避人類的。它們在遙遠偏僻的地方作祟,殺死任何侵入它們領地的人。但它們也以能被訓練得服從命令而知名,就像獵鷹或獵犬。假如能在某隻夜魘尚幼小之時就捕獲它,並以正確的獎懲機制將它養大,它便會具有服從性。”
  “有人派出一隻馴服的夜魘綁架了康羅伊。”
  “我對眼前這情境就是這麽理解的,”福爾摩斯說道,“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這個人是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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