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點著淡淡的檀香,蓋因姑母前段日子信奉那新傳入中原的佛教,以土地主的豪放風格捐了不少廟,也攢了不少香。近日她jīng神委頓,這些檀香正好點上安神。聞蟬走近些,看到姑姑濃黑散著的長發,還有白如紙的面孔,低垂青黑的眼睛,偶有手指動一下。 聞蓉在閉著眼假寐。 蓋著一層毛毯,一隻雪白的貓悠悠閑閑的,於毛毯上巡視自己的領土。 而李懷安正坐在榻邊,於午間小憩的姑姑耳邊,低聲說著話。仔細聽的話,會知道他不是在聊天,而是給妻子講故事。李懷安將說書先生的本事也學了來,哄妻子午睡,“……說那林中郎君,發現了那大虎,便大吼一聲……” 聞蓉問,“那打虎英雄俊嗎?” 李懷安想了想,“應該挺俊吧。” 聞蓉說,“比我們二郎俊?” 李懷安:“……”他哪裡知道所謂二郎的長相?不過結合一下妻子溫雅秀麗的面容,再加上自己只是普通中上的臉,他覺得那小子還活著的話,得看他繼承了誰的臉…… 聞蟬覺得姑父平時不說話,這時候為難的樣子,倒也很好玩。她忍著笑意,正要上前打招呼。屋外傳來幾聲通報,少女側身,看到一個著官服的小吏進了來。李懷安察覺有人,已經起了身。那小吏過來,與李懷安低語,“……那李信……” 李信?! 聞蟬幾乎以為自己耳疾,聽錯了。李信的大名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她側目去看姑父,迫切地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那小吏的聲音卻低了下去,讓她怎麽也聽不到。李懷安聽下屬匯報事qíng時,發現小侄女正以一種渴望的眼神看著自己。女孩兒容貌漂亮,誰見都喜歡;她的眼睛也明亮,烏黑分明,充滿期盼地看著人時,讓人心生憐愛。 但是小侄女為什麽要一臉渴望地看著自己? 李懷安想半天,覺得自己明白了,“小蟬,你想你阿父了對麽?” 聞蟬:“……啊?” 我為什麽要想我阿父? 李懷安安慰她,“等你二姊來了,就能接你回長安見你阿父了。”他自覺幽默地加一句,“你一個人回去,我可是不放心的。萬一再……” 萬一再遇上李信那樣的匪賊怎麽辦? 李懷安與聞蟬同時想到了這一句。聞蟬往前一步,殷切地盼著姑父說下去。但是她姑父怕她害怕,居然隻笑了一下,就不說了。跟小侄女說了自己有事,就與來找他的小吏匆匆忙忙離去,讓侄女陪她姑姑多說些話。 聞蓉對丈夫的忙碌已經見慣不慣,難得她jīng神萎靡,還能認得身邊人。此時,她正於榻上坐起,招呼魂不守舍的聞蟬坐到自己身邊,嫌棄道,“你姑父見天講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給我聽,不是天神下凡歷劫,就是山有捕虎英雄。我就不愛聽這種故事,還怕他自卑,得裝著喜歡聽。我還是喜歡跟小蟬說話,小蟬給姑姑講講故事吧。姑姑最喜歡聽你說話啦。” 她也要說書嗎? 聞蟬將被姑父身邊小吏話中的“李信”吸引走的注意力,勉qiáng拉了回來。坐於姑姑左右,問,“您想聽我說什麽?” 聞蓉嘴角噙笑,眸子溫柔地看著她,“講講你和你二表哥相處的事qíng吧。我最喜歡聽這種俊男美女相親相愛的故事啦。” 聞蟬:“……”我去哪裡變一個二表哥來,再與他相親相愛,然後講故事給您聽啊? 聞蟬應付姑姑應付得很辛苦。她到底年少,而聞蓉只是在二郎一事上混沌,她於其他事qíng上頗為清醒。聞蟬這種沒有qíng愛經驗的小娘子,磕磕絆絆講故事的話,很容易就能讓聞蓉發現異常。聞蟬自己也知道,心中苦頓,都不知道去哪裡編故事…… 她喜歡的江三郎,一直高如雲間皓雪,端端正正,清清貴貴。她從來沒得過他的另眼相看,也從來不知道他喜歡她的話,會是什麽樣子。 而喜歡她的…… 聞蟬想,雖然我討厭李信煩李信,但是我好像只能用他來給姑母舉例子了。畢竟像他這種明明知道我不稀罕、還沒有自知之明厚著臉皮追我的兒郎,獨此一份,絕無分號啊。 聞蓉聽得興致盎然,不知小侄女后背已經出了層汗。 等到李伊寧前來看母親,聞蟬才從姑姑的“魔爪”下解脫。出門的時候,被青竹扶著手,都覺得腿軟,頭暈目眩。 青竹擔憂地望翁主一眼。 侍女們隨翁主走上廊廡,靜悄悄的。過了會兒,聞蟬緩過神後,問青竹,“方才你聽到我姑父他們,說的是‘李信’嗎?” 青竹:“……”她聽到了,但是她越來越覺得翁主和那個混混走得過近了。於是她裝糊塗,“婢子沒聽到。” 不料舞陽翁主於不該堅決的時候,非常堅定自我,“他說的就是‘李信’,我肯定沒聽錯!李信怎麽會和我姑父扯上關系?”她走在光影時明時暗的長廊裡,光斑浮照在她的身上,清瑩明媚。看得廊外那從垂花門另一頭走來的郎君們眼睛近乎看直。 青竹看翁主蹙著眉,半天沒放下這回兒事,隻好無奈道,“這有什麽奇怪的?官寺不是一直通緝他嗎?說不定抓住了呢。” 聞蟬脫口而出,“怎麽可能?!” 青竹:“……”翁主不可置信的眼神,刺了她一臉。刺得她不忍睹卒。 聞蟬覺得李信怎麽可能會官寺抓住?他都張揚得上天了,官寺也拿他沒辦法。怎麽一會兒……聞蟬心中突突跳,“青竹,你記不記得,他走的那天,和我告別的時候,我跟他說,‘一般說這種話的人,都再也回不來了。’你記得我說過這個吧?” 青竹:“啊。” 聞蟬不安地從侍女這裡找安慰,“會不會是我咒得他被抓了?” 青竹:“……啊。” 她用微妙的眼神看著自家小翁主。 小翁主念念叨叨半天,越來越不安。然後吩咐下去,“讓護衛們出府去探探qíng況,李信平時住在哪裡啊?我要去看看他……不過也不著急。我也不是要專門去看他,我是怕我咒著了他,看他有沒有事,安安心而已。” 她有了主意,快速在廊廡一頭轉了個彎,抄近路往自己住的院子方向去了。 侍女們急忙跟上,而青竹正又憂心忡忡,又被小娘子弄得好笑:您說您不著急,您這麽跟歡快小麻雀一樣飛回院子去gān什麽?您想找人就找唄,我們又不能攔著您,您犯得著給自己找什麽“詛咒”的借口嗎?您要是說個話有這麽靈驗的話,咱們那位迷戀成仙問道的皇帝,早把您接未央宮裡住著去了。 眾女陪同翁主回去院中,正於斜對面走上廊廡的眾郎君們錯了過去。郎君們遙遙望著舞陽翁主纖娜背影,連句話都沒說上,心裡抱憾。自這位翁主住到李家,成天往府外跑,一會兒一個事。在李家快兩個月,翁主都沒跟他們說過幾句話。 李家三郎李曄拉著幼弟五郎,也站在眾兒郎中,陪他們一起婉歎佳人無緣。他心中則想:舞陽翁主高傲無比,我都沒跟她說過幾句話,你們有什麽遺憾的?人家恐怕根本看不上你們啊。 聞蟬回去後,護衛們打聽出了李信平時住在哪裡。聞蟬便抱著“我就看看我咒人有沒有咒成功”的心態,出府上了馬車,去那個破落的院子尋人了。她第一次找李信,心中突突突疾跳,一路上都無法平靜。但她也注定失望,那處屋院現在已經人去樓空,根本無人居住。 李信不在那裡,李信在郡城中的牢獄中。 入了獄門口,一條極窄的過道光線昏暗,兩邊牆壁上隔段距離,便點著火燭照明。腳步聲從疊,穿著官服的李郡守來了這裡,身後跟隨著獄令官、郡決曹、令史等一眾官寺吏員。 獄令官正領著一個老頭子給郡守介紹,“這位令史,檢驗屍身已四十余年……” 李郡守不悅道,“說重點!” 獄令官忙推出令史,那令史顫巍巍跟郡守報告,“死去的那位郎君,名喚李江,年十六。腹部有傷口約一寸……” 李郡守不耐煩聽這些,隻問,“臉能看清嗎?後腰有胎記嗎?”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在這個方面,給郡守肯定答覆。這個,得郡守自己去看。李郡守想了想,也決定讓令史帶路,先去看看死去的少年李江。之前郡決曹已經吩咐過這少年的特殊,其他屍體令史忙碌後,都是認出身份後、糙席一卷、丟出去處理。獨獨這個少年,將屍身處理得清潔些,靜待郡守的到來。 到一間冰冷的房舍中,進去後便感覺到絲絲縷縷的寒氣。其余人等等候在外,李郡守與令史進了房。令史掀開蓋住屍體的白布,李郡守蹲下來,一手執燭,盯著少年蒼白的睡顏,一寸寸地去看。 青眉秀目,少年長得非常gān淨。 容貌是很俊俏的那種,集合了李家和聞家的優良傳統。如果讓愛慕美顏的妻子看到,她定然非常高興:自家的郎君長得非常俊。 但是他已經死了。 所以李懷安不能讓聞蓉知道。 他又讓令史給屍體翻身脫衣,去看少年的後腰。他手中的火燭舉得極低,幾乎要碰上少年那傷痕斑駁的後背,得令史小聲提醒,才回過了神。李郡守舉著燭台的手發抖,閉了目。 他看到了那處腰間胎記。 其實他只看臉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六七分猜測。再看到那胎記的時候,心中恨怒悔疚,鋪天蓋地一樣襲向他,讓他幾乎崩潰。 這是二郎! 是他的親生兒子!他自家的小子! 他走丟了十年的孩子! 那胎記,與他記憶中的方位顏色形狀分毫不差。多少年午夜夢回,妻子一遍遍與他qiáng調,他閉著眼,都能想起當年繈褓中,看到的那個胎記。他從來不qiáng求,他認為一切都是命,他以為二郎早就死了,他從來不抱希望! 消極地找人,可有可無……一直到妻子的病qíng,嚴重到必須找到這個孩子的地步。 少年顏色蒼蒼,身上盡是大大小小的傷。在他離開自己的這麽多年,他到底是受了多少罪,活得多麽艱辛,才有走到自己跟前的這一可能。而就這樣,他仍無數次與這個孩子錯過,他仍然不太在意……李懷安沒想過自己真的能找到他!可是他更沒想過,自己找到的,是一具屍體!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