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廣場。 掌舵人維納的雕像一如既往地莊嚴而挺拔,耀眼的霓虹燈在這座城市上空恍若璀璨的煙花一般,爭相綻放著自己奪目的光芒。各式義體機型與美女的三維投影,在一幢幢大樓的上空林立錯落。 中央城區,富人的天堂,窮人的熔爐。 這是每個霓虹市民最向往的地方,而如今那一大一小兩個“怪物”正坐在維納雕像的腳邊,望著往來不絕的人潮發呆。 連帽衫、鴨舌帽、口罩墨鏡,兩個人把自己包裹得像是剛出土的古屍。 程東訥訥地盯著雕像身後的一大片空曠的廣場,那裡曾經是一家名叫【銀湯匙】的酒吧,只是現在連廢墟的蹤跡都找不到了。 此時的高樂變得出奇地安靜,故地重遊卻物是人非,他或許也在心中百感交集吧。程東倒也因此樂得自在,他拍了拍已經改名叫“小耳朵”的女孩,柔聲道:“所以……帽子想要讓我幫你找齊所有的意識碎片?” 小耳朵饒有興致地交替擺動著兩條小短腿,乖巧地點了一下頭:“她和我說,你早晚有一天會重新和工匠小姐見面的。到了那個時候,再讓工匠小姐把這些零散的意識碎片重新整合,載入到我的腦子裡面去,我記得應該她說的是這個意思。” 程東輕笑了一聲:“她怎麽知道我還會見到安雲?怎麽,你們這些家夥難不成還會算命?” “心執一念,終能如願,這是媽媽和我說過的!” 小耳朵鼓勵似地拍了拍程東的大腿,“我媽媽說的準沒錯,放心吧大個子!” 程東的心裡一暖,他訥訥地在心裡嘀咕著:心執一念,終能如願。 不由得又想起了程秋野在尖塔當中所做出的慘烈的決定,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的意識撕碎成了十三份,身體因為經受不了放射性光子的持續照射,而瞬間溶解霉化。每一株菌絲,都是程秋野對於那個時代的怒吼,她寧願把自己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也不願意傷害尖塔裡的任何一個孩子。 這個瘋女人在進行自我意識分離的時候,似乎有意把所有的美好都放在【童真】的身上,心執一念,終能如願……她在死前所留下的最終的願景,應當就是復活自己的女兒吧。 很顯然,她算是成功了。 小耳朵歪起腦袋,隔著巨大的墨鏡鏡片,一臉疑惑地盯著程東:“你幹嘛?” 枯燥的頭髮被汗水黏在了她蒼白而柔軟的臉蛋上,程東溫柔地替她把帽子摘了下來,沒說話。 小耳朵嚇得一把按住了自己的鴨舌帽,嗓音也抬高了一個調門:“你幹嘛!” “熱嗎?” 程東的聲音從未如此溫柔過,想起小耳朵的從前,想起程秋野的曾經,他隻覺得眼前的這個容器可憐又可愛,“你要是覺得熱……我們完全可以把這些東西摘掉的。” “不要!” 小耳朵胡亂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重新把連帽衫上的帽子扣到頭上,“我和他們長得不一樣,他們會害怕我的!小裙子……哦不,小耳朵不想讓人害怕!” 程東又輕笑道:“他們為什麽會怕你呢?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會在意到你長成什麽樣!” 小耳朵小心翼翼地把手從頭上放下,警惕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小聲道:“真的?我……我可以把帽子和眼睛摘下來嗎?” 程東伸手指了指高樓上的三維投影,一個白面、白發、白瞳仁的女人正十分賣力地舞動著自己的腰肢,做著各種各樣難度極高又充滿誘惑的舞蹈姿勢:“你覺得投影上的那個家夥,看上去嚇不嚇人?” 小耳朵早已不聲不響地抱緊了程東的胳膊:“她也是容器嗎?” “當然不是!” 程東拍了拍小耳朵的腦袋,“這是霓虹市最出名的一位網絡主播,她叫Gloria-兔耳子。” 小耳朵一臉茫然地抓了抓腦袋:“龜什麽……兒子?” “是Gloria!Gloria-兔耳子!這家夥原來是和族的人,你可以把她的名字理解成……呃……帶著光環的兔耳朵小姐?” 程東似乎也不太理解這些網絡主播起名的規律,自作聰明地回答道,“呃……大概是這個意思,總之……這副打扮,在中央城這個地方非但不會讓人覺得恐怖,反倒還是一種時尚的象征呢!” “她明明是個人,為什麽偏要說自己是兔子的耳朵呢?” 小耳朵這個鄉下來的孩子明顯對於城裡的世界充滿了疑惑與好奇,“還有,這個人為什麽要把自己打扮得這麽可怕?為什麽中央城的人會認為這種打扮很好看呢?這明明應該算是恐怖了吧!” “這個……我也不知道!” 好說歹說,程東終於幫小耳朵把帽子和墨鏡摘了下來,這孩子的頭髮早已像是被水洗過了一樣緊緊地貼著頭皮,涼風一吹,惹得孩子被凍得直打擺子。但是口罩還不能摘,天知道什麽時候又會下雪,即便是作為容器的小耳朵並不需要和人類一樣呼吸,但是在程東眼裡,這個看見什麽都覺得新奇的孩子,儼然已經和普通的小女孩沒什麽兩樣了。 小耳朵撲閃著黑漆漆的大眼睛,一臉壞笑地盯著程東:“你為什麽還要帶著帽子和墨鏡,你為什麽不摘掉?” 似乎是害怕小耳朵下一秒就會摘掉自己的帽子,程東搶先一步抓住了自己的帽簷:“我和你不一樣!” “你和我有什麽不一樣?” “我……這裡的人都認識我,我不想被他們認出來!” 小耳朵若有所思地把食指抵在唇上:“你也是網絡主播嗎?你要比那個龜兒子還要出名嗎?” “是兔耳子!算了……隨你怎麽叫吧!” 想起自己曾經在中央城區鬧得滿城風雨的場面,程東不由得掩面苦笑:“我……嗯……算是網絡主播?只是名聲可能聽起來不算太好……” 程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小耳朵顯然沒有聽清,“只是什麽?名聲怎麽樣?你果然比龜兒子還要出名嗎?” “算了算了……” 程東顯然並不想在【龜兒子】這三個字上浪費太多時間,他一把拉起小耳朵的小手,拍拍屁股從維納雕像的腳邊跳了下來,“餓了吧,哥哥帶你去吃飯!想吃什麽?” “小耳朵想吃……唔……想吃魚骨湯、青霉拌飯……哦對了,小耳朵還想吃烤老鼠!” 這些東西除了魚骨湯聽起來還像個食物的名字,剩下的東西還是人吃的嗎?程東不禁在心裡又是一陣惡寒:“算了算了,想來程秋野在生前也是個中國人,對於中餐館的記憶,多少也會留下一些給你吧。” 距離中央廣場不遠的D7區渤海大道上,恰好就有一家地道的中餐館。 小店的門臉不大,但貴在價格合理且味道好吃,雖說整間門店只能擺下五六張長凳桌椅,來這裡吃飯的饕客卻依舊可以用【絡繹不絕】四個字來形容。 好在當程東兩人來到這裡的時候,靠門的地方剛好留有兩個空位。 仿生人服務員熱絡地把手裡的菜單遞給程東,卻被後者禮貌地推開了:“一盤蔥香合成牛肉,一盤糖醋魚,兩碗轉基因大米,謝謝!” 程東將手裡的筷子遞給小耳朵,輕聲道:“喏,這個東西叫做筷子,會用嗎?” 小耳朵反手把筷子握在手裡:“當然了,在小區裡的時候我們都是用筷子吃飯的……就是這個東西太麻煩,沒有杓子方便!” “算了算了……” 再度扶額苦笑,程東招來了服務員,給小耳朵換了一隻杓子。 “這裡好奇怪啊……和我印象裡的城市不大一樣。” 小耳朵仍然饒有興致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這裡的樓房真高!而且都那麽漂亮,只是……這裡為什麽和小區一樣,從來都沒有過白天呢?還有……這裡的小孩子太少了,他們都不用上學的嗎?” “這座城市裡早就沒有學校了……還有太陽,太陽這東西最少也有30多年沒有在東方升起了吧!”程東看著漆黑的天幕,也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小耳朵似乎永遠都有提不完的問題,定定地望著程東,一臉真誠:“為什麽不用上學?為什麽這裡沒有太陽?” “這個……說來話長了,還是先吃飯吧!” 碗筷交擊,小耳朵吃得很香,對這家店鋪讚不絕口。她似乎從來都沒吃到過新鮮的食物,想必在那個可怕的小區裡,最新鮮的食材也就只有老鼠肉了吧。期間程東點了兩杯飲料,小耳朵三下五除二地把餐盤裡的食物吃了個精光,一臉滿足地拍著自己的小肚子,蒼白的臉蛋上被蹭得油光鋥亮。 “哇!小耳朵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麽美味的東西,下次你還帶我來這吃東西好不好!” “下次哥哥帶你換一家店,哥哥帶你去吃合成雞肉漢堡和冰淇淋,你絕對喜歡!” “真的嗎?謝謝大個子!” “呦,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啊,嘶……怎麽長得這麽醜!” 三個流裡流氣的年輕人晃晃悠悠地走進了店門,一眼就看見了拍著小肚皮的小耳朵,吊兒郎當地走到了程東這一桌旁邊,領頭的一個抬屁股就坐在了程東的邊上,衝著小耳朵抬了抬下巴,“說你呢,小屁孩!長得這麽醜還敢出來嘚瑟?嚇著老子了,你知道嗎?” 小耳朵還當是自己的容貌真的嚇壞了幾個人,連忙扣上了連帽衫上的帽子,連聲道著對不起。 “對不起?” 站在小耳朵旁邊的痞子轉身靠在桌面上,抬手一揚,再一次打掉了小耳朵的帽子,“說一句對不起就完了?我們大哥叫你給嚇著了知道嗎?賠錢!” 餐館的服務員見勢不妙,慌忙走過來準備欄架,可是另一個小痞子反手就從兜裡掏出一張黑皮卡片,趾高氣昂道:“上帝之手駐中央城特別行動隊,危險信息調查組調查員,我們這是在執行公務,沒事的都他媽滾遠點!” 見來人是手公司的調查員,攔架的服務員立刻灰溜溜地退到了一邊,幾個正準備看熱鬧的食客也慌裡慌張地收拾東西準備跑路。 “等會!現在我們懷疑這家飯店裡的所有人,都受到了這個怪物的影響,你們每個人都得給老子留下來接受調查!” 坐在程東旁邊的小痞子一把將泰瑟槍拍在桌子上,“你們要是亂動……那就動吧,反正這支槍也不認人。老子剛拿到這槍還沒有兩個小時,槍法不是太準,到時候傷著你們的腦袋或者打壞刻度了,可別怪我。” 這分明就是剛拿到手公司的執行權,專門奔店裡收保護費的垃圾。可是眾人顧忌著那杆槍和公司調查員的身份,只能把苦水往肚子裡咽,敢怒不敢言。 小耳朵是真的以為自己闖禍了,又一次執著地把帽子扣在頭上,期間還不忘了給自己重新戴上墨鏡。只不過這墨鏡還沒等架在鼻梁上,就又被那些痞子粗暴地擊落。墨鏡在地上打了兩個盤旋,立刻被個馬丁靴給踩成了粉末。 “老子他媽跟你說話呢,醜東西,嚇著我們大哥了!賠錢!” “今兒這店裡的一個都別想走,我們要的也不多,每個人1700萬威廉,少一個子兒都別想豎著出去!” 誰能料到出門吃個飯還會碰上打劫的,更何況這夥人仗著手公司這麽大的後台撐腰。但是他們一開口就是1700萬這麽多,這幾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哪能一下子拿出這麽多錢? 在高壓強權之下,欺凌更弱小的家夥是所有生物的本能。這些湊不齊贖金的家夥,便立刻不約而同地把矛頭全部轉向了小耳朵。 “哎喲,都怪你!長成這樣,你幹嘛還要出來嚇人啊!” “說的就是,本來長得就嚇人,還要出來連累別人!” “這樣的醜東西活該死了算了,活著也是浪費空氣!” “我要是你啊,就老老實實地在家裡呆著,除了上繳刻度的時候露個臉,我可不好意思出來嚇唬人。” 幾個痞子似乎被很滿意眾人的反應,高興得前仰後合,期間還不忘朝服務員要來了一碟瓜子。 小耳朵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時之間也忘了自己身負著黑色霉菌這樣厲害的武器,兩顆黑亮亮的大眼睛裡瞬間就升起了一層水霧,小嘴一扁,作勢要哭。 “還有臉哭?死了算了你!” 食客們和幾個痞子的奚落聲不絕,程東一把放下了手裡的杯子,語氣平靜得像是個路過的陌生人:“趁老子還不想動手,閉上你們的狗嘴!” “呦呵,當爹的可算說話了!” 坐在程東身邊的痞子扭了扭身子,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程東的肩膀上,“怎麽著?想跟老子們練練?你行嗎你!” “你配嗎?” 程東也饒有興致地轉過了身子,一手撐在桌子上,另一隻手淡定地摘下了帽子和口罩,“看清楚,說明白,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們——老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