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伏在窗戶旁邊的眾人不說話了,這種沉默並不是真正來源於愧疚和自責,他們也並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理由值得愧疚。 程東像個沙袋一樣,被一次又一次地擊倒,再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 在這個被擊倒與重新爬起來的過程中,每個人的喉嚨裡都像是被塞進了一顆巨大的雞蛋。這讓他們覺得窒息、覺得慌亂、覺得如芒刺背。 有些人已經從窗外縮回了腦袋,觀看這場戰鬥的人變得越來越少得可憐。 帽子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她把指甲捏進肉裡,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你沒必要為了我們這樣!” “你想多了……” 即便是身體被鋼筋一次又一次地洞穿,即便是一條胳膊已經被怪物的胃液腐蝕乾淨,程東卻依舊保持著臉上的那道戲謔而嘲弄的笑容,“我不是為了你們,我不是為了任何人。” 他的力量正在隨著血液的流失而逐漸消散。 【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衝鋒了……】 程東看著自己被鮮血染紅的連帽衫,自嘲地笑出了聲,【輸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嘗試過,我奮鬥過,我努力過……重要的是不論我的生命荒蕪成什麽樣子,這個操蛋的城市仍然沒有打倒我!】 衝刺,躍起,揮拳。 整座小區的燈光突然熄滅。 怪物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弄得措手不及,猩紅的蠍刃乘著程東最後一拳的去勢釘入了怪物的左耳,隨後程東像是隻折翼的雛鷹從高處墜落,同時鋒利的刀刃也在怪物的胸膛上劃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 “又……乾掉了一個醜八怪呢!” 程東仰面躺在肮髒又汙濁的廢土之上,從怪物身體裡噴濺出的黑血和內髒在他的視野裡逐漸放大。他當然明白,此刻的身體已經完全不能再次承受這種強腐蝕性的血液了,他甚至已經閉上了眼睛。 “程東,我回來了!” 他似乎聽到了意識網格裡面高樂的呼喊,“我幫你搞掉了小區的電力系統,這群怪物的注意力特別糟糕,我們還可以再試試的,站起來!” 朦朧間,他似乎感覺到有個柔軟的軀體壓在了他的身上,那股刺鼻的惡臭讓他覺得惡心,“程東,你答應過她要保護好那個孩子的,鬼娃娃的汙血傷不到我們這些容器,別睡,站起來!” 他感覺自己的手被人輕輕地拽住,一個奶聲奶氣的孩子在他耳邊低語,“我不恨你了,大哥哥……你是我們的英雄,求求你睜開眼睛好不好。” 他聽到這座小區裡的很多人都在歡呼著,他們似乎都在高喊著“英雄”。 “切……”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我不是英雄……” 怪物巨大的腳掌朝著程東的腦袋重重地踩了下去,他甚至連翻身躲開的力氣都沒有。帽子紅著眼圈,緊緊地把程東抱在懷裡,“該擋在你身前的是我們,我們不會讓你死的!” “喂喂喂,誰說我要死了,讓我休息一會好嗎……我才不會為了你們這些不相乾的醜八怪,斷送了我的小命呢……” “你是個白癡!” “呵呵……”程東又露出了一絲苦笑,“他們都這麽說我……” “你果然是個白癡!” 一道鋒利的刀光閃過,怪物那未等落下的腿卻莫名其妙地與身體分離,隨後刺眼的刀光飛速地織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只在一瞬間,那隻怪物的身體就被切個成了幾百塊碎肉。巨大的怪物像是積木一般轟然倒塌,最後一塊碎肉落地之時,濃稠的黑血才像是噴泉一樣飛濺了出來。 如果說有一種黑色,即便在漆黑的夜幕之下也能璀璨耀眼的話,那指的已經就是伊堂嵐的刀。 “你這家夥還沒找全身體嗎?區區幾百隻怪物就能把你搞得這麽狼狽,你很弱誒!”銀發勁裝的伊堂嵐抬手甩幹了刀刃上的黑血,挑著一根眉毛,戲謔地看著程東,手裡還拎著一顆猙獰的人頭。 剩下的三隻鬼娃娃在憤怒地嘶吼,可是礙於這剛剛出現的黑衣男人,這幾隻全憑本能行事的怪物,竟然一時間全部選擇了按兵不動。 “就算身體還沒找齊,這些醜八怪也殺不了我……老子用不著你幫忙!” 明明連動一動手指都已經十分吃力了,可程東還是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緩,“要不是顧及到那些黑血會腐蝕掉義肢,再來一千個怪物也不夠老子打!” “你就吹吧!” 伊堂嵐把黑刀在手上轉了一個圈,信手插進了腰間的刀鞘裡,“下刀夠快,血不沾身……嘿,我說你可以啊!” 仿佛在此時才剛剛留意到程東的身上還趴著個人,伊堂嵐耷拉著個脖子小步湊到了程東身邊,“連霉菌的容器你也能泡到手?你還真不挑食……那個實驗室的妹子讓你弄哪去了?” “她……” 沒等程東開口,裙子小姐卻叉著腰走到伊堂嵐身邊,抬起小腿踢了他一腳,“帽子姐姐不是大哥哥的女朋友,帽子姐姐最喜歡的人是我!” “哎呀,你個小東西,你敢踢我?” 伊堂嵐一把按住了裙子小姐的腦袋,好整以暇地勾起了嘴角,“你知道我是誰嗎?信不信,我一刀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你是……無名指?緘默者,廢物部的五根手指之一?” 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帽子慌張地從程東的身上爬了起來,無處安放的雙手扯弄了兩下自己的衣角,她略帶尷尬地自我介紹道:“你可以叫我帽子,我也是裁縫的一個容器。” “哦!” 伊堂嵐似乎對這些類人生命體並不感興趣,一把推開了裙子小姐,大大咧咧地走到程東身邊,昂揚地注視著剩下的那三隻怪物,“還能爬起來不,別躺在地上裝死了,起來再戰啊!” 龐大的殺意如實質一般地席卷了整片空地,那三隻瘋狂的怪物竟然齊齊地後退了一步。程東不由得在心裡苦笑,這就是蘇醒者的能力啊……只可惜,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些醜八怪竟然絲毫都不怕我,白給了伊堂嵐逞英雄的機會。 “道理我都懂……”程東依舊理所當然地躺在地上,現在這裡有伊堂嵐出手,戰局已定,他自然樂得做甩手掌櫃,“可是你為什麽一直都要拎著那個腦袋?那個腦袋對你很重要嗎?” “腦袋?什麽腦袋!” 伊堂嵐抬起左手,才看見那顆臉上套著鐵箍,面目猙獰的人頭,“哦,去東城區的時候隨手宰了一個不長眼睛的垃圾,忘了扔了!” 說完話,他竟真的把人頭隨手扔到了一邊。 人頭像是皮球一樣,在地上彈了兩下,緩緩地滾到了帽子的腳邊。帽子用眼神輕輕地一瞥,不由得捂著嘴巴驚叫道:“這人是螺母?黑瞳五癲一狂裡的東城之王,螺母?” 伊堂嵐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誰知道他是什麽螺子螺孫,螺帽螺釘的,想殺就殺咯……喂,你到底能不能起來!” “所以……你拎著個人頭……從東城區跑到了南城區?” 程東抽動了兩下嘴角,“沒人注意到你嗎?” “耳朵的光學皮膚,都是從我的基因序列裡提取到的技術資源,你覺得就憑那些人,能看得到我?” “所以……你到南城區幹嘛來了?” “我……我當然是……” 伊堂嵐的表情一滯,隨後一臉尷尬地看向程東,“我忘了……” “你又為什麽要殺了螺母呢?” “這個我知道,我……嘶……” 伊堂嵐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隨後又無奈地聳了聳肩,“也忘了!” “靠!我現在嚴重懷疑你也是個腦殘!”程東咆哮道。 “上一次關於手指的反公司行動失敗後,我記得上帝之手曾經公開表示,五根手指全部被公司剿滅,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並不是這樣。” 帽子在一旁沉吟道,“拇指、中指和小指從那次大戰之後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作為食指的暴食者程東,被手公司大卸八塊;而作為無名指的緘默者……伊堂嵐先生,他的腦乾終端似乎遭受了不可逆的重創。” “呸!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說我是腦殘?信不信老子一刀砍死你!”伊堂嵐說著話,竟真的朝著帽子走了過去。 裙子小姐尖叫著擋在了帽子前面,而正在此時,仍舊趴在窗戶附近的住客卻突然暴發出了一連串的驚呼。 “小心!小心鬼娃娃偷襲!” 站在伊堂嵐身後的三隻怪物似乎終於找到了進攻的時機,一個鬼娃娃搶先一步衝了過來,巨大的拳頭夾風帶雨地卷向了一臉不知所以的伊堂嵐。 “不知死活……” 反觀伊堂嵐竟然頭也不回,瞬間從原地消失。與之同時,一拳揮空的鬼娃娃卻突然覺得自己的脖子一涼,眼中的世界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後,迎上了伊堂嵐的那雙漆黑的眸子。 濃稠的黑血瞬間噴了那一大一小兩個容器一身,程東的嘴角,再次不自覺地抽動起來:報復,這是赤裸裸的報復。 伊堂嵐提著怪物碩大的頭顱,輕巧地躍下了它的身體,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程東:“現在還剩兩個,咱們倆一人一個,好不好?” “不好!”程東躺在地上哼哼。 “為什麽不好!”伊堂嵐仿佛被踩到了尾巴,轉過身子大聲地質問道。 “你先把那個醜八怪的腦袋扔了。” “哦!” 信手丟掉了鬼娃娃的頭顱,伊堂嵐元氣滿滿地拍了拍手,“這回你能爬起來了吧?” “爬不起來!”程東繼續哼哼。 “為什麽爬不起來?” 程東沒皮沒臉地甩給了伊堂嵐兩個字:“沒勁!” “喂,我只是路過,順帶幫忙,你要不要這樣!” “我剛剛弄死幾百隻這麽大的怪物,留下兩個福根給你,不過分吧?大哥,我的身體還沒找全,現在還是長身體的時候,我真的累了,我打不過它們!” “那行吧!” 伊堂嵐說著話,大大咧咧地擼起了自己的袖子,“用你的【蔓】來吸我的血,老子借點力氣給你。” 程東的眼睛一亮,“你不怕我吸乾你?” “呸!你個身體都沒找齊的廢人,還能吸幹了我?” 伊堂嵐把腰板挺得筆直,“放肆地用,大膽地用,朝著吸乾我的方向而努力……哎,我說!你這家夥來真的!” 程東當然不會徹底把伊堂嵐榨成肉干,在未來反公司、反黑瞳的運動中,伊堂嵐這家夥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一環。一點點的力量,就足以幫助程東乾掉眼前的這些醜八怪了,畢竟屬於他的能力,並不僅僅來源於那幾條嗜血如命的血藤。 程東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收回了雙臂之上的蠍刃,悠悠地開口道: “高老板,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