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威脅等級已經達到臨界值了,西邊的那群家夥一直在對我們虎視眈眈,你知不知道!” 帶著金絲眼鏡的瘦高男人正在對著那個女人怒吼,他用一手捂著額頭,在實驗室裡叉腰踱步,似乎是在努力地平複內心的憤怒與焦慮,“親愛的,我知道這麽做對你來說很困難……但這是我們的職責不是嗎?還記得我們最初給公司領導遞交【光榮進化】提案的目標嗎?建造一個絕對安全的城邦,令全民都有參與戰事的能力,以此形成完美的武力震懾。你看,現在【尖塔】已經落成了,我們只差最後一步,我們難道要在這裡放棄嗎?” “所以……你就要奉獻出自己的女兒?” 女人歪著頭,憤恨地瞪著金絲眼鏡,“小耳朵是你的親女兒啊……你忍心將她推進尖塔,做第一個義體實驗的受試對象?今早送她上學的時候,她還嚷著要見爸爸,可現在她日思夜想的爸爸卻要讓她成為實驗室裡的第一隻小白鼠!” 或許是因為強烈的不安作祟,這個文弱的男人將自己的拳頭握得青筋暴起:“你怎麽還不明白,為了和平,這是應有的犧牲!” 女人歇斯底裡道:“憑什麽第一個犧牲的要是咱們的女兒!我不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們是整個項目的發起者,我們不能白白讓普通群眾參加這次實驗……這不公平!” 男人氣呼呼地走到辦公室的門前,微微側過臉來,看著已經哭成淚人的妻子,眼神堅定而悲苦,“秋,我知道這很殘忍……但請想一想那些將要因為這場戰爭而失去家園、失去父母的孩子……我們不能任由事情這樣發展下去。在這場戰爭中,有能力改變戰局的我們不能作為旁觀者出現,我們已經想到了改變戰事,甚至預防戰事發生的方法。我們不能半途而廢……” 他在丟下一句對不起之後,重重地摔門離開。 “我要和你離婚,我要去民政局告你!我死也不會讓小耳朵和你走的……死也不會!” 女人頹然癱坐在地上,用近乎沙啞的嗓音向男人咆哮道,“李申,你這個混蛋!你不得好死!” “李申?” 這個名字讓程東的頭皮一麻,空氣牆的那頭再度變為黑色。 那個金絲眼鏡男並不是程東認識的李申,一時之間,他也想不通兩個李申之間的關聯是什麽。 換皮手術,或者刻度移植技術?如果當真如此,他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關於小耳朵的那場試驗將會迎來怎樣的結果,作為後來人的程東不言自明。這座承載了聯邦人民無數希望與怨恨的尖塔,活生生地摧毀了32萬個受試體的生命,而真正能夠被派去前線,委以平複戰亂使命的,只有他們廢物部的5個人。 32萬比5,一個多麽冰冷且殘忍的數字。 他無法設想當西丘的政客們,看到一個個有如怪物一般衝殺進戰場當中的全義體改造者時,是否會對當初挑起戰爭的舉動而悔恨。在大國的博弈當中,每一個百姓卻儼然成了勁風當中的蒲公英,他們才是戰場上最為慘烈的犧牲者。 程東不經意間又想到了小裙子。 【我有一個充滿歡樂與美好的童年,家人們都在盡全力呵護著我的童真。直到在我6歲的那一天,媽媽在生日會上送給了我一條白裙子,爸爸將我送進了黑色的遊樂園。】 這段話中所描述的故事,莫非並不是發生在裁縫的身上? 關於裁縫的這段意識碎片,莫非所暗指的是他們的女兒,小耳朵? 所以裁縫才會背叛手公司,轉而加入反公司武裝黑瞳。可是那個被稱為李申的男人又是怎麽回事,在這段記憶中,金絲眼鏡李申為了維護國家的和平與安定,甚至不惜將自己的女兒作為義體改造計劃的第一犧牲品。一個對【光榮進化】報以如此熱忱的家夥,怎麽可能成為反公司組織的頭號罪犯?這段記憶碎片一定缺少了什麽,而黑瞳當中那個被稱為裁縫的家夥,一定擁有著關於那座尖塔最全面的記憶線索。 仿佛是終於捕捉到了開門的鑰匙,程東短暫地按捺住了逃離這個空間的想法。盤起退來席地而坐,靜待著空氣牆的那邊再次亮起微光。 “恰馬爾,你確定沒有拿錯東西嗎?” 不等青衣開口,安陽反倒以責難的語氣率先質問道,“既然媽媽描述中的0981號溶液具有那麽強大的信號阻斷功能,為什麽那怪物身上的血藤反而更多了!” 恰馬爾一臉委屈地看了看瓶身,轉而把有字的一面舉到眾人面前,操著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嘀咕道:“我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這些藥品向來是交給我來保管的,我怎麽可能拿錯!” 他獻寶一樣地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只有拇指大小的玻璃瓶,裡面的乳白色液體在日光燈管的映襯下顯出了詭異的顆粒質感,“我甚至還……還悄悄地幫你準備了一份……” 實驗台上的程東周身大震,左眼驟然睜開,漫卷的血藤立即將恰馬爾手中的玻璃瓶打飛,而在半空中高速運動的瓶身則徑直朝著青衣的方向砸了過去。 孩子們整齊劃一地發出了一陣驚呼,安陽則毫不猶豫地縱身躍起,狠狠地將青衣撞倒。 玻璃瓶擦著安陽的後背撞到了實驗室的牆壁上,一股刺鼻的氣味登時在本就不大的實驗室中彌散開來。劫後余生的青衣一臉後怕地抱緊了懷裡的安陽,輕柔地拍著他的後背,“謝謝我的寶貝,你救了媽媽一命。” 安陽靜靜地看著牆壁上殘留的溶液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流下牆壁,滲透進毫無察覺的青衣的身體。 他沒有說話,反而在小心地避開了地面上的溶液之後,將青衣抱得更緊了,“媽媽,你沒事就好,我已經失去了姐姐,不想連你也一同失去了!” 招展的血藤在此時瞬間包裹住了程東的全身,那顆散發著碧綠光芒的左眼仇恨而警惕地注視著面前的三十多個孩子。 隻礙於作為義眼存在的高樂沒辦法開口說話,他真的從未像現在這樣憤怒過。 程東這家夥在做事的時候或許總是出格而不計後果,但他絕不應該遭受到這樣的對待,至少,他不應該成為這些孩子們仇恨的對象。在15層的每一次揮拳,都仿佛擰著程東的心尖,在他每一次看似不計後果的揮拳中,都在提心吊膽地盡量避開這些孩子的要害。 為什麽一個拿命為別人爭取自由的傻瓜,到頭來會成為人們放在砧板上狂歡的對象,他簡直越來越看不懂人心了。 尤其是那個叫做安陽的小兔崽子,如果不是程東,這小家夥恐怕早就累死在了東勝工廠的高強度作業裡……不,他甚至連橙衣人的面試篩選都可能沒辦法通過!可現在,這小子卻成了最想殺掉程東的人。 青衣似乎並沒有受到0981號溶液的影響,她輕輕地將安陽放到一邊,警惕地與那顆碧綠色的眼睛對視著,“或許安陽說得對,我們應當率先摘除掉那顆難看的眼珠子。” 安陽謹慎地瞥了一眼青衣的後背,她的背部以詭異的姿態向上微微隆起,那一團乳白色的溶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弭於無形。 這是……霉菌的功勞? 安陽暗自思量著,轉而第一個從手術台上拾起刀子,“媽媽,剜出荷魯斯之眼的任務就交給我吧!我是北城區工匠小姐的弟弟,在義體拆卸這方面,我要比弟弟妹妹們更有經驗!” 他不顧青衣的阻攔,就率先提著手術刀走向了手術台上的程東。碧綠的眼眸光芒大盛,一道血藤瞬間以破空之勢抽向了安陽的前胸。 高樂把力道拿捏得很好,在不傷到安陽的骨頭為前提下,這一記血鞭,足夠讓他皮開肉綻了。看著躺在地上,痛得死去活來的安陽,高樂不禁在心裡嗤笑。如果不是擔心等會程東醒來,見不得安陽死掉,此刻他早就榨乾這小子的血肉祭天了。 無數血藤再度沿著藤甲的縫隙當中噴湧而出,警惕地注視著實驗室內的每一個活人,似乎隨時隨地準備取走他們的血肉。 而青衣終於在此刻重新披上了深黑色的霉菌鎧甲,從實驗台旁的抽屜裡取出一支亮銀色的手槍,“區區一顆眼睛,我就不信你能攪出多大的風浪!不就是無限增殖的血肉藤蔓嗎,我就不信你能防得住這隻喀邁拉手槍裡的液氮子彈!” “砰”的一聲槍響。 程東看到,這座早已繁華不再的城市裡,到處彌漫著謀殺與搶劫的硝煙。那個唯唯諾諾的女人,正帶著十來個孩子穿行在灰白而殘破的廢墟之間。 防控警報在城市的上空嘶鳴,又一輪空襲降臨。 無數巨大的炸彈在林立的高樓間迸濺出重重泥沙噴泉,冰雹一般密集的砂石瘋狂地衝刷著女人那張沾滿泥汙的俏臉。 她把這些孩子迅速地塞進了一個預製板與混凝土磚塊構成的夾縫裡,自己則以一種極其不舒服的姿態斜臥在地上,用手死死地摳著預製板的頂端,將夾縫唯一的通路牢牢地堵住。 每一次震天徹地的爆炸,都會嚇得孩子們縮一縮脖子,在這些灰頭土臉的小娃娃中,一個看上去只有四五歲的男孩,噙兩顆晶瑩的淚珠奶聲奶氣道,“媽媽……我害怕……” 女人的眼神裡帶著種視死如歸的決絕,她勉強地露出一張盡量溫柔的笑臉,輕聲道:“乖孩子,媽媽最愛的小耳朵,不要怕……這些叔叔只是在放鞭炮,一會鞭炮聲就會停了。等這輪鞭炮停下來,媽媽帶你們去找最好吃的大饅頭,好不好?” “小耳朵要吃兩個大饅頭!” “小耳朵要吃白花花的,沒有粘上泥巴和石灰的大饅頭!” “等找到大饅頭以後,小耳朵要給媽媽分一半!” “小耳朵最喜歡饅頭了,香香的,軟軟的,要比土豆好吃多了!” 女人的笑意變得更濃,眼睛裡竟然也泛起了晶瑩:“好好好,你們都是媽媽最疼愛的小耳朵!” “十多個孩子,竟然都叫小耳朵?” 程東哆嗦了一下,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怎麽突然感覺這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