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目光從百官臉上掃過,深呼吸了幾下之後,清越的聲音通過太極殿的特殊構造傳達到每個人的耳朵裡:“第二論:稅賦論。改革現有稅制,行一條鞭法,分朝、地兩稅,統一納稅。” 李承乾的話說完,整個太極殿一時有些沉默,倒不是這些人就此讚同了李承乾的建議,只是大家一時間都不明白李承乾說的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一個身穿五品官服,坐在文官中間位置的官員站了起來,先是對李二陛下和李承乾各自行了一禮,然後才開口說話:“敢問殿下,何為‘一條鞭法’,何為‘朝、地兩稅’?” 李承乾朗聲解釋道:“所謂‘一條鞭法’,即是取消現有稅賦中除徭役以外的所有雜稅,統一歸入田稅之中,從今往後只收田稅,其余一概不收。” “至於兩稅法,則是朝廷會根據各地方上報的情況,從當年收取的稅賦中扣除一部分留在當地,剩余部分再上繳國庫,這些留在當地的稱為‘地稅’,上繳國庫的稱為‘朝稅’。” 介紹完後,李承乾又將自己為什麽要如此改革,改革之後有什麽好處說了一遍。 李承乾的話音剛落,整個太極殿就出現了一陣低沉的嘈雜聲,百官都在交頭接耳的議論。 大家討論的重點大多集中在一條鞭法上,至於兩稅論,不好意思,這個把戲早在西漢初期就已經被人玩過了,咱們這位太子殿下只是把前人的經驗翻出來換個名頭罷了。 對於百官的反應李二陛下早有預料,因此並沒有示意內侍讓百官噤聲,任由他們議論。 李承乾老神在在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著有人出來發表意見。 “啟奏陛下,臣愚以為太子殿下此策乃嘉大惠於天下,臣附議。” 大殿之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正在小聲議論的百官都循聲望去,只見站起來的這人卻是之前和李承乾有過齷齪的民部侍郎崔浩真。 李承乾沒想到崔浩真居然會站出來力挺自己,一時間有些發愣。 倒是李二陛下知道崔浩真的為人,見他出頭絲毫不覺得意外,一臉平靜地說道:“崔卿的意思朕知道了,還有哪位卿家有話要說?” 鴻臚寺卿袁琅站了起來,拜道:“啟奏陛下,臣有一問想請教太子殿下,望陛下允準。” 李二陛下語氣平靜地說道:“諸卿若有疑問,可直接詢問太子,無需奏請。” 百官齊聲應諾。 袁琅對著李承乾一禮,說道:“臣鬥膽請問殿下,稅制改革之後,口賦之算該當如何?” 李承乾嘴角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故作不解地說道:“袁大人難道沒聽清孤剛才所說的話麽?孤說的是所有雜稅一並合入田稅,這口賦自然也在其中。” 袁琅聞言神色一緊,不只是他,殿內百官至少有一小半都面色微變,好不容易恢復平靜的太極殿再次喧鬧起來,只是這一次再沒有人慣著他們了。 黃易一擺手中拂塵,沉聲道:“肅靜!陛下駕前,朝會之上,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 他這話一出口,那些官員即便再有意見,也只能閉嘴不再說話。 袁琅站在那裡,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敢真的說出口,一時間憋得面紅耳赤。 等了幾息之後,李承乾笑著問道:“袁大人還有疑惑?” 袁琅嚇了一跳,連忙搖頭,躬身退了下去。 見袁琅退縮,剩下那些官員一個個都面露焦急之色,可是要他們站出來表態,又沒人有那個勇氣。 實在是李承乾剛才已經把舊稅制的弊端和新稅制的好處介紹的十分詳細,此時就算他們站出來,也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反駁。 過了片刻,在幾個官員站出來表態支持李承乾的計劃之後,坐在百官最前面的房玄齡等人也有了動作。 看到這一幕,那些心有不甘的家夥暗自歎息,知道大勢已去。 按照大唐官場不成文的規定,凡事只要三省的主官站出來表態,那就說明某個事件的討論已經到了做決定的時候了。 果然,在房玄齡幾人表示讚同之後,李二陛下便直接下旨由三省共議,確定新的稅法,在全國各地選幾個州作為試點,確定利弊之後再推行天下。 聽到房玄齡等人接旨的聲音,李承乾心裡暗暗松了口氣。 或許滿朝文武都不明白他今天的這些動作背後有什麽深意,可是李承乾自己知道,從聖旨下達的那一刻開始,整個中國的歷史都將為之改變! 因為他剛才提的這些建議,用一個後世耳熟能詳的名詞來解釋就是——攤丁入畝! 對於歷史有所了解的人應該都知道,想要做出這個改變有多難,歷史上為了完成此事,雍正皇帝在短短數年內耗盡了心血。 在今天朝會前,李承乾也特地為此做了很多安排,甚至打定了不惜一切也要推動改革的主意,卻沒想到事情最後居然這麽虎頭蛇尾的結束了。 事後想想,李承乾也明白了過來,雖然表面看上去他面對的局勢要比雍正皇帝還要嚴峻,可實際來說卻恰恰相反。 世家大族雖然比地主老財厲害,可是並非所有的世家大族都靠土地為生。 以如今的大唐來說,天下豪強不知凡幾,可真正以土地為生,靠著剝削佃戶存活的只有江南那些“土皇帝”和齊魯之地的一些腐儒家族。 以皇族李氏為首的關隴貴族和大部分的山東氏族都秉承著從漢朝傳承至今以武立家的祖訓,這些家族雖然也兼並土地,可是卻從不苛待佃戶,甚至會有意拉攏佃戶中有能力的人成為家族的家臣和部曲。 這些家族名下佃戶的口賦,或者說人頭稅,原本就是由各自主家代繳,如今朝廷將人頭稅劃入田稅,對這些家族來說根本就沒有影響,他們當然不會跟著瞎摻和。 沒有了這些人的支持,以齊魯那些腐儒和江南那些南北朝時期才發展起來的跛腳世家在朝中的勢力,根本就掀不起什麽風浪。 當然,這些人之所以選擇妥協,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唐朝的口賦比起後世要低很多。 和明清時期動不動將近一兩銀子的人頭稅比起來,唐朝每年每人二百錢的口賦那簡直都不能算錢了,更何況唐朝不僅可以用錢來交稅,還能用糧食和布帛代替。 依照《唐律》規定,百姓如果不願意交錢,那麽很簡單,你只要交二丈五的粗布就夠了。 二丈五的布是什麽概念? 漢樂府《孔雀東南飛》裡有這麽一句:“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一匹合四丈,也就是說一個熟練的婦女,在原材料充足的情況下,三天就能織出二十丈布,而一個五口之家,全部用布帛繳納口賦,也隻用不到十三丈而已。 雖然沒有人會喜歡把自己的錢白白送給別人,可要是讓他們為了這麽一點錢得罪皇帝和太子,除非是腦子被驢踢了,否則沒人會願意這麽乾。 不得不說李承乾提出這個計劃的時機很巧妙,往前百年,世家實力空前強大,朝廷想要推行這個政策根本就不可能。往後百年,雖然世家不存在了,可是新興的地主階級也會教他做人,就算李承乾能夠推行改革,恐怕最後也是要落得和雍正皇帝一樣的下場,活活累死。 正是因為大唐初建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代,讓他完成了原本要付出更大代價才能完成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