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刘嬷嬷欲言又止。takanshu.com “还有现在的官家刚登基病狂那段时间,我曾求助韩琦,韩琦竟然说‘臣等只在外面见得官家,内中保护全在太后。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安稳!’呵呵呵……”曹太后突然大笑起来,“先帝刚刚大行,他便这般强悍恶毒,公然威胁本宫,不守君臣之道若此!”曹太后突然双目如电,死死盯着窗外墨一边的夜色。 “太后,怎么又提这些往事?” 曹太后收回视线,啜了口花茶,语气和缓下来:“惠德,我是个靠往事活着的可怜人……” 刘嬷嬷知道,濮议后,曹太后彻底寒了心,勾心斗角的深宫,翻脸不认人的养子,追逐权利和既得利益的大小臣工……这一切,让她厌倦…… 这时高居简匆匆进来,身上的雪还没抖落。 曹太后缓缓抬起眼睛,徐徐问道:“办完了?” “是,太后,办妥了。” “江蔓婷处去了吗?” “掌灯时分就让迟建去了,他刚来宫里,是新面孔,识得他的不多,又是天蒙蒙黑。另外,我已收那孩子为义子,必定会尽心办事的。” 曹太后微微点点头,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 韩维、王陶得报,匆匆赶到颖王府。两人碰头后,把今夜的之事仔细梳理一翻,左右分析也拿不准圣意。 韩维略一思索:“若不去讨教韩相公?” “不妥,”韩维不假思索地打断,“如若殿下进宫没有大碍,我们弄不好会被台谏参个结党!” 王陶明白韩维的担心。庆历新政后,朝中利益损害者便集结在一起攻击新政,诬蔑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结交朋党,并串通宦官不断到宋仁宗面前散布范仲淹私树党羽的谗言。更有甚者,模仿石介的笔迹伪造出一封石介写给富弼的密信,信里说要废掉仁宗。夏辣到处张扬,诬陷改革派阴谋另立皇帝。于是仁宗下诏废弃一切改革措施,解除了范仲淹参知政事的职务,将他贬至邓州(今河南邓县),富弼、欧阳修等革新派人士都相继被逐出朝廷。 当下情况还未明朗,如若轻易地联系韩琦,在太子之争如此白热化的时刻,岂不给人口实,到时百口莫辩,想翻身都难! “那……若有大碍?”王陶反问。 韩维眉头紧锁,艰难而又坚定地说:“等一个时辰,如若一个时辰后宫中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再去找韩相公。” 王陶默然。 两人在深夜的烛光中相对而坐,只感觉时间无边的漫长…… 8、第二章 夺宫(7) 赵令飞从植良那接到赵顼的命令后,火速赶往西殿前司1。 殿前司南向是面阔五间的衙署正厅,平日没有重大事件是不开启的。赵令飞从东侧便门进入,幽静的大院落,白雪铺地,两侧几间办公房里有烛光透出,朦朦胧胧。廊下空空,几盏淡黄纱灯在风中摇晃着,散发出微薄的光芒…… 赵令飞穿过东角门到后面的营房,雪大夜寒,值夜巡逻的兵士不知都躲哪北风去了。几处房间里吆喝声此起彼伏,灯影里划着拳,不用猜也知道是在喝酒打牌。赵令飞心里稍微安稳了些,毕竟,大营里如常! 转到殿前指挥使班营房,这里的左右两班皆亲从带甲,武艺绝伦,是守卫福宁殿的勇武之士,班直中的佼佼者。今天该当是左班入宫值夜,赵令飞有一个相与得不错的兄弟在右班,正好过去跟他打探打探今夜大营的动静。 可一路过来,整座营房里寂然无声,不见一个人影,只有班值的大旗在风中哗啦啦地抖着。 赵令飞心生疑惑,走到后一排的内殿班营房,挨个窗户看,漆黑一片,左右四个班半个人影也没有。再往后走,是散指挥营房,左右四个班竟也人去楼空。赵令飞的心“倏”地悬起来,飞快地跑到自己所在的看班外殿值营房,轻轻拍打自己宿舍的房门,半晌也没人过来开,看来都睡得沉了。于是回头张望,想找个巡夜的兵士问一问,说不定会碰到个认识的。正张望,就见一个士兵从一排营房的拐角处钻出来,赵令飞一个箭步冲过去,拔出短刀抵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低喝:“别出声!” 那人老实得绵羊似的任由赵令飞拖到一剁木头后面,映着雪地的光,赵令飞看得分明,竟是钧容直(御用乐队,有两班)的陈万成,前些日子赌钱输了谎称老娘病了还从自己这借走三陌钱,于是松下一口气,问道:“你小子鬼鬼祟祟地又做什么歹事?” 陈万成嘻嘻一笑:“哥哥,今儿晚上我们右班巡夜,冻得扛不住了,我算计着到伙房弄点酒喝。” 赵令飞从怀里掏出块银子塞给陈万成,温声道:“你娘的病好些没,这些钱也不到哪,拿去请个郎中好好看看。” “押班大人!”陈万成既尴尬又感动,想想还是收下银子,问:“这大风雪夜的,哥哥有什么事吩咐小的一声,何苦受这冻!” 赵令飞知道这小子哪人多往哪凑,外号包打听,于是问道:“今夜咱这大营咋恁地冷清,就前几排营房还有点活气。” 陈万成摇摇头:“哥哥您是不知,今儿个一入夜,殿前指挥使班、内殿班、散指挥外加金枪班共十二班,替换今夜值夜的班直全部进宫去了,这两千人可是咱营房的精英,呼啦下都走了,哪能不冷清?” 赵令飞头皮一麻,班直的异动与官家突然宣大王进宫这两件事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不待多想,告别陈万成,飞身上马往颖王府而去! ﹍﹍﹍﹍﹍﹍﹍﹍ 张十一早已回来,将郝质的回话转给韩、王二人:“殿帅收了刀,说刀也未必是凶器,只看刀柄握在何人手中。” 韩维松了口气,王陶一直紧绷的弦也松弛下来,两人对视,微微点头。如若郝质按兵不动,宫中之事便不会过于凶险,大可安然渡过今夜,明日再周旋。 窗外的风呜呜呼啸着,韩维于王陶皆相对无语。盆里通红的炭火上,覆着薄薄的燃过的灰烬,轻轻眨着眼,在肉眼看不见的细小火焰下左右飘摇。 张十一在火盆上支了个架子,坐上一壶雪水,然后呆呆地静立一侧。 水翻腾着,“噗噗”地顶着壶盖,张十一过去,颤巍巍地把壶拎下来,笑着说:“两位大人,上好的龙团,再配以雪水,端地好味道。” 韩维依旧无语。 王陶道:“老都管,水烧过了,蟹眼泡便可。” “是。”张十一应着,这煮茶之道他并非不懂,只是心思全然没放在此处,直到沸水掀起壶盖,他才猛然警醒。 这时只听院里响起“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张十一忙撂下壶,转身去开门,冷风旋着雪片扑门而入,张十一打了个冷颤,灯影里只见赵令飞满头满脸的雪。 “二位大人正候着呢!”张十一边说边接过赵令飞解下的大氅。 赵令飞几步踏进正厅,揖了揖,道:“今夜殿前指挥使班、内殿班、散指挥外加金枪班共十二班,替换今夜值夜的班直全部进宫去了!” 闻听此言,韩王二人又紧张起来。依张十一传回来的话来看,郝质不会出手,即便出手,也倾向于颖王,可瞒天过海调动的这两千精英兵力,又说明了什么?即便再精英,也只是两千,相对于驻守京师的四十万禁军,又能成什么大事? 众人沉默片刻,王陶先开口:“莫非郝质在使障眼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不会,”韩维锁眉沉思,“郝质是官家一手提拔上来的,况且平日也讲大义,断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持国(韩维字)兄,人心是世上最不可信的,唯念趋利避害而已!” 韩维看了眼王陶,突然心里说不上的厌恶。转而又看了眼赵令飞,他此刻满脸焦急,神情凝重,如一支上弦待发的羽箭,只等命令! 韩维理了理思路:如果郝质所言出于真心,那么这样的风雪夜能调动两千精兵入宫的只有官家和太后。如果是官家调兵,然后又宣颖王入宫,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如果太后调兵在先,颖王入宫在后,这又有什么玄机?韩维又看了眼王陶,终究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道:“看来,这件事必须知会韩相公了。” 王陶也点头。 于是张十一赶忙备马往韩府而去! 韩维想了想,又命赵令飞,你去文彦博府上,只将十二个班直瞒天过海入宫一事说与他听,看他如何解释。如若说不知,再告诉他大王深夜奉旨入宫一事,听他见解。 “是!”赵令飞应声答道,转身消失。 刚才他站过的地方,还留着一汪的雪水。 注: 1殿前都指挥司,宋官署名。简称“殿前司或殿司”。与侍卫司分统禁军。掌殿前诸班直及步骑诸指挥名籍,总管其统制、训练、轮番扈卫皇帝、戍守、迁补、罚赏等政令。因位于皇宫外西侧,所以简称西殿前司。 9、第二章 夺宫(8) 凌水水强打着精神等到福宁殿大门锁闭,然后半跪半坐在龙床旁的毡垫上,迷糊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凛然惊醒,竟又梦到那场车祸:赵顼满头满脸的血,躺着一动不动,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拔了脖往里瞅,任凭凌水水如何的痛苦呼救,那些人都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只是围观…… 凌水水深呼吸,顺了顺压抑得有些疼痛的胸口,挪挪腿,却早已被身子压得麻木了,酥酥地疼着。正这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似有人在外高声喊着“奉旨觐见圣上”。 凌水水扶着床沿勉强站起,活动活动腿脚,蹒跚着出去了。 福宁殿正大殿打开着一扇门,今夜当值的李宪站在门口道:“大王稍等,咱家没得到官家要宣您入见的指示,还请奉上圣旨。” 凌水水已走到门口,冷风吹得她一个寒颤,抬眼望去,门外站着的却是赵顼。貂裘锦帽,手里握着马鞭,一脸焦急之色道:“我奉的是口谕!” 李宪愣了下,眼角余光已然看到了走过来的凌水水,忙暗中扯了扯她的衫子:“夫人,借一步说话。”回头吩咐小黄门把殿门关上。 凌水水跟李宪退到东阁间,李宪面色凝重:“夫人是否得到官家的指示,今晚要宣见大王?” “没有。”凌水水摇摇头。 “大王说奉口谕,官家可是失了音呀!”李宪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一下,“自太祖驾崩后,不奉召夜闯宫门可是大忌呀!” 凌水水的脑海中突然复活了关于“斧声烛影”的历史事件: 开宝九年(976年)十月十九日夜,朔风凛冽,大雪飞扬。宋太祖突然命人召晋王赵光义入宫。赵光义赶到后,宋太祖表示要商议国家大事,屏退了左右侍从,独自与赵光义酌酒对饮。守在殿外的宦官和宫女远远看见殿内烛火摇晃不定,赵光义的人影突然离席起身,摆手后退,似在躲避和谢绝什么。不久,便听见宋太祖手持柱斧(一种镇纸文具,玉或水晶制)戳地,“嚓嚓”斧声清晰可闻,同时大声喊道:“好为之,好为之。”兄弟二人饮酒至深夜。赵光义告辞兄长出去后,宋太祖才解衣就寝。 然而到了次日凌晨,宋朝的开创者太祖忽然离奇驾崩,年仅五十岁。宋皇后最先得知消息,立即命宦官王继恩去召皇子赵德芳(时任贵州防御使)入宫。宦官王继恩却不听宋皇后的命令去召赵德芳,而是径直去开封府请晋王赵光义。 当时年仅二十五岁,还相当年轻的宋皇后见到赵光义乍然出现,满脸惊愕,但她毕竟出身名门,当了多年皇后,多少知道一些政事,马上明白了眼前的形式,便哭着喊道:“我们母子性命都托付于官家了。” 宋皇后这一声“官家”,已然是表示承认赵光义做了皇帝,显然,不承认就只有死路一条。 赵光义皇位到手,自然心满意足,也流泪说:“我和你们共保富贵,不用担心。” ﹍﹍﹍﹍﹍﹍﹍﹍ 凌水水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官家已经复音了!也许,她暗存侥幸心理,也许官家真的悄悄命令某人密传口谕给赵顼,于是说道:“叫醒官家问问便可。” 李宪惊愕地看着凌水水,一时无言以对。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问题是谁敢做那个唤醒官家的人! 凌水水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于莽撞,情急之下拍了拍额头,可又觉着这样的动作不合礼数,便放下手,不知所措地站着。 李宪叹了口气,走出东阁间,打开殿门,赵顼依旧站在门外,于是劝道:“大王,请回吧,官家正酣睡。” 赵顼却已隐约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口咬定:“我是奉密谕前来觐见的,爹爹入睡不便打扰,做儿子的自当站在这殿前等候!” 李宪无奈地摇摇头,几个值的宫女听到门口的动静,也都拔脖往这张望。凌水水一时夜想不到别的办法,于是咬咬牙,回到龙床旁,趴在赵曙耳边轻唤:“官家,醒醒,快醒醒。” 赵曙一动未动,继续酣睡,有一声没一声地打着呼噜。 凌水水奓着胆子提高些声音,继续喊:“官家!醒醒!” 赵曙已然没反应。凌水水急的就差堵他鼻眼儿了!当年叫哥哥起床这招百试百灵,可终归没那样大的胆儿,只是轻轻捅了捅赵曙,赵曙动了动,呓语似地轻哼两声,继续沉睡。 凌水水急得油煎似的,心想官家每日里觉都轻,有点什么动静便被吵醒,夜里也总要醒一两回要水喝,偏赶上今儿个有事才睡得沉,这真叫无巧不成书!正自沮丧,一个激灵,万一官家真的没有密谕宣赵顼觐见……那醒了反倒不如沉睡! 千头万绪纠结在大脑中,越是思考越是紧紧拧成一团,跟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似的!凌水水轻轻呼了口气,晃了晃头,告诉自己:“放松……放松……什么都不去想,让所有的事情都舒展开……晾晒在阳光下……然后仔细辨认……” 慢慢地,大脑里又胀又晕的感觉淡去,凌水水将所有的已知条件梳理一翻,最后悲哀地发现,好像根本没有哪种做法是对亦或哪种做法是错!自己从小学到大学整整接受了13年是与非应试教育,今天悲哀地发现这个世界的问题远非如此简单!必须抛开自己的是非惯性思维,重新思考这些事情。 那么,就先从眼前的“无巧不成书”去想…… ﹍﹍﹍﹍﹍﹍﹍﹍ “巧”,为什么官家偏在今晚这样一个十万火急的时候睡得比往日都沉? 而偏在官家睡得如此沉无法醒来对症的时候赵顼顶风冒雪地要来觐见? 如若同赵顼所言是密谕,那官家必会等待。可他没有等待,赵顼又没有任何实物证明! 假设赵顼根本没有密谕,而是以此为借口夜闯宫门要觐见官家,那么,官家是必须要沉睡的……